陳壁生:孔子的雙重符號化——評《喪家狗》及其爭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2005年,于丹藉“國學熱”的東風,在央視這個超級廚房里,用《家庭》、《知音》的操作方法,把陽春白雪的《論語》,熬成一鍋心靈雞湯,放到下里巴人的面前,讓孔子戴上一副“知心姐姐”的面具,走到央視的前臺。這對《論語》義理的傳播是利是弊,姑置不論,《<論語>心得》的風行,確實讓冷寂的《論語》變成熱銷的書。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李零先生的《喪家狗:我讀論語》剛剛?cè)嫔鲜,便因為“喪家狗”這一惹眼的詞匯,引起了熱烈的爭論!<論語>心得》余溫尚在,冷而未僵,《喪家狗》再次風靡,一時間,主教傳書,鼠輩跳梁,群情激憤,針鋒相對,不管是否懂《論語》,不管是否讀《喪家狗》,絕多怒目金剛之徒,空作義憤填膺形狀,以罵李著為衛(wèi)道者有之,以罵儒家為捍衛(wèi)自由者有之?鬃映蔀橐粋符號,進入《喪家狗》的世界里,《喪家狗》又成為一個符號,標出崇儒與反儒兩種立場。這種把孔子雙重符號化的結(jié)果,便是人們用各種主義、派別的詞匯,去肢解孔子的形象,肢解《論語》的精神,在各自的符號泡沫中進行言辭爭執(zhí)。
符號化的孔子
“喪家狗”的說法,不但解構(gòu)了孔子作為“至圣”的形象,甚至解構(gòu)了“先師”的價值,乃至把他降格為一個千瘡百孔的公共知識分子。
李零先生把他解《論語》的書命名為《喪家狗》,分明就是把一個靶子掛在自己胸口上。李先生在自序中這樣概括孔子形象:“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
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jīng)典的人;
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quán)無勢,敢于批評當世權(quán)貴的人;
一個四處游說,替統(tǒng)治者操心,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
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復(fù)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痹跉v史上,孔子的形象,曾經(jīng)被今文學家披上“素王”的華袞,被專制皇帝戴上“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危冠,被康有為和孔教會推上“教主”的寶座,被馮友蘭等哲學史家“祛魅”為“老教師匠”,到了李零先生的筆下,孔子被褪去一切神秘性、神圣性,變得時髦如我們所熟悉的“公共知識分子”。
如果僅此而已,尚不引人注意,李零先生接著又說:“任何懷抱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在現(xiàn)在的那些“懷抱理想”,卻“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之中,恐怕沒有太多會心甘情愿地接受“喪家狗”這樣一個“桂冠”。任何一個詞語,都是在一定的時代語義環(huán)境中彰顯其意義。時代的變化,語境的變化,詞語的語義也會產(chǎn)生變化。比如《論語·公冶長》里面,孔子贊揚寧武子,說他“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辈⒃u價他:“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边@是“愚不可及”一詞的源頭。今天如果有人在現(xiàn)代漢語的語境中夸某人“愚不可及”,肯定要挨嘴巴。
孔子一生,心懷周政,惶惶奔走于列國之間,其道不彰,退而修六經(jīng)。他的很多言論和思想,已經(jīng)通過制度、習俗、語言符號,進入人們的生活世界,成為漢語人共同的思想源頭。從這一角度來看,孔子即便不是孔廟中皇冠龍衣的孔子,不是教堂里神圣無比的孔子,但其圣賢先師的地位,卻是無可否認的。解《論語》之書,起名為“喪家狗”,到底是為“喪家狗”一詞正名,還是矮化孔子,一目了然。如果解《圣經(jīng)》的,因為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就理直氣壯地起一個《死囚犯》的書名,解佛經(jīng)的,因為佛陀四方行乞,便來一個《老乞丐》的書名,無論如何,都是解構(gòu)過度,不堪入目。
孔子成為“喪家狗”,則孔子的言行,便沒有多少思想價值了。在《喪家狗》中,有大量指桑罵槐的例子,例如,《論語》記載:“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李零先生解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現(xiàn)在的學生特會拍老師,很多都是‘回也不愚’!痹诮狻墩撜Z·學而》中的“不亦君子乎”一句,李零先生同樣在解釋詞句后突然說:“君子、小人之辨,本來是血統(tǒng)論的概念。貴族社會的特點,就是講血統(tǒng)論。”接著大談“文革”的血統(tǒng)論。這些突擊性發(fā)揮,與文革時期的紅衛(wèi)兵、工農(nóng)兵學員所寫的《<論語>批注》、《<孟子>批注》一樣,讓人的眼鏡一下子跌下來。
陳明先生說,“作家的文采加訓(xùn)詁學家的眼界加憤青的心態(tài)等于《喪家狗:我讀‘論語’》!痹谖铱磥,《喪家狗》一書,是一個受道家散漫精神影響,而又對現(xiàn)實深感不滿的學者對孔子思想的理解。李零先生自認為:“我更喜歡《老子》、《莊子》和《孫子》,戲稱‘老裝孫子’!币岳锨f立場解《論語》,古已有之,后來頒列學官的何晏《論語集注》,便多有玄學家之言。但老莊末學,一旦進入一個價值虛空的激變時代,便會和解構(gòu)精神相契合,從而反對一切神圣的價值?鬃涌梢圆皇亲诮掏郊臃獾摹敖讨鳌,不是帝王追封的“文宣王”,不是宋儒口中的道德家,今人自可以對孔子做出自己的理解,但是,要“心平氣和”地看孔子,首先便必須對之有“同情之理解”。動不動就認為孔子早就為今天創(chuàng)造好了一切,那是為自己的無知做掩飾;
動不動地把自己心中的積怨投射到孔子身上,那是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因為孔子沒辦法為兩千多年后的現(xiàn)實負責。
李零先生說孔子是一個“堂吉訶德”,在我看來,李先生更像一個堂吉訶德,他舞動批判的長矛,把鋒芒指向《論語》這架風車,這種姿態(tài),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荊軻刺孔子的姿態(tài)。
符號化的《喪家狗》
《喪家狗》剛一出版,便引發(fā)熱烈的討論,成為2007年人文熱點之一。并且,以《喪家狗》為標桿,樹立起崇儒和反儒兩種立場。很多朋友繼續(xù)把“反儒”視為“自由主義”的任務(wù),于是這場爭論,變成“自由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的新論爭。
這種解釋看似合理,實則非常荒謬。“自由”和“自由主義”是不同的概念,大凡稍有理性,即會憎惡奴役,熱愛自由。而對知識分子而言,基本上凡是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阿時,不附勢,發(fā)言不為稻粱謀,也不曲意迎合大眾,便可稱為“自由知識分子”,李零先生可以列入自由知識分子之列。而當“自由”遭遇“主義”,便需有一套自己信奉的理論體系,并以這套理論體系作為觀察世界評判時政的標準。自由出于人性,自由主義理論必須通過學習得來。所以,不能把李零先生的解構(gòu)孔子視為“自由主義”的體現(xiàn),更加不能認為凡是贊同《喪家狗》就是自由主義。
不管是以“自由”為首要價值,還是以“自由主義”為理論皈依,其目的,都是政治的,而不是文化的,特別是自由主義,在當下的中國,所指向的問題,主要是政治的,而不是文化的。而儒家思想,在和“三綱”的建制脫離之后,最主要是文化的,而不是政治的。并且,儒家思想經(jīng)過現(xiàn)代解釋,完全可以成為憲政民主政治的道德根基。把《喪家狗》爭論符號化為文化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爭,最大的問題在于,李零先生并不是以自由主義立場去解釋《論語》,而是以批判、解構(gòu)的眼光,把當下的一些社會問題歸結(jié)成孔子的責任。當一種思想已經(jīng)和制度脫鉤的時候,再想通過攻擊思想來批評社會,無形中便是陷入假主義,回避真問題。這背后便是“荊軻刺孔子”,“在文化的脂肪上瘙癢”的思維,這種思維,對批判現(xiàn)實毫無力度,對理解經(jīng)典也毫無幫助。而陳明先生對《喪家狗》的批評,不是因為《喪家狗》體現(xiàn)了批判精神,而是因為《喪家狗》過分地解構(gòu)了傳統(tǒng)的價值。
自由主義的立場,可以是建立而不是解構(gòu)真孔子。李零先生對《論語》的解釋,與其說是“自由主義”的立場,不如說是道家式加后現(xiàn)代式的立場。真正以自由主義精神去解釋孔子的,是像徐復(fù)觀這樣的大儒,如果讀一讀徐復(fù)觀的《中國思想史論集》、《中國思想史論集續(xù)編》、《學術(shù)與政治之間》等著作,便不難看出,徐復(fù)觀是如何深切地浸淫在《論語》的思想世界之中,去開掘《論語》中的民主、自由的精神。例如徐復(fù)觀解釋《論語》中的“民無信不立”章時,便說到:“先秦的儒家,自己是站在社會上去立教;
站在社會上立教,乃是信任人類理性的自由選擇,而不是出之于強制要求。在政治上,只要求統(tǒng)治者自己有德,而以尊重人民的好惡為統(tǒng)治者有德的最高表現(xiàn)!币簿褪钦f,儒家只向統(tǒng)治者提出德行的要求,并且統(tǒng)治者有德,就是表現(xiàn)在尊重人民的人權(quán)、自由上面,統(tǒng)治者的政治權(quán)力的覆蓋面最大限度地縮小,“用現(xiàn)在的話說,即是不以任何思想或主義來動搖天賦人權(quán)。儒家在政治方面的這種大方向,可謂昭如日星。我之所以常常說儒家精神通于民主政治,我之所以反對蕭公權(quán)氏孔子是教重于養(yǎng)的說法,其原因即在于此!
自由主義對當今儒學的價值
把《喪家狗》爭論提升到主義之爭,不但不正確,而且無必要。儒學和自由思想、憲政民主政制,合則雙贏,離則兩傷。儒學必在民主政制中,方能實現(xiàn)禮樂制作,在社會的層面而非政治的層面,建設(shè)宗族,施行教化,建構(gòu)社團,幫助建設(shè)一個公民社會。而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自治、家族共同體建構(gòu),同樣能夠為民主政制、自由而有尊嚴的生活提供資源。
近代以來,絕大多數(shù)的儒家,都是認同科學、民主的。中華民族遭遇泰西炮火之后,把民主、自由、人權(quán)引入漢語思想的,便是一大幫持維新立場的儒家。而到了后來,像梁漱溟、張君勱等典型的現(xiàn)代新儒家,都不但是儒家義理的尊崇者,同時也不斷為中國的憲政、民主、自由、人權(quán)而奔走呼號。錢穆之盛贊美國政治,徐復(fù)觀的批判國民黨專制統(tǒng)治,牟宗三為儒學發(fā)展出科學民主而做出的理論貢獻,乃至今天的余英時先生的文字,都充分表明,真正的儒家,首先都是認同現(xiàn)代文明主流的價值的。
近幾年來,伴隨著“國學熱”,大陸儒家也在興起之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現(xiàn)象,儒家思想義理,也應(yīng)該在這個激變時代提供一些必要的資源。同時,大陸儒學的興起,有兩個值得重視的傾向,第一是與民族主義結(jié)合,儒家傳統(tǒng)中,對待“他者”有兩個維度,一個是“天下主義”,一個是“夷夏之辨”,當遭遇另一種文明的時候,“天下主義”的維度,很容易轉(zhuǎn)化為以己為主,吸納其他文明的價值,而“夷夏之辨”的維度,則很容易轉(zhuǎn)化為極端民族主義心態(tài),可以說,當“夷夏之辨”和民族主義結(jié)合,便會極大地強化“國”的價值,強化民族國家,從而走向極端民族主義。第二是與政治權(quán)力相結(jié)合,如果儒家沒有守住思想的邊界,便會走向政教合一的訴求。這些傾向,亟需自由主義思想予以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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