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文人風骨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們從讀書那天起,就知道“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名言。很給舞文弄墨者提氣長精神。其實看看五千年文人遭遇皇帝的歷史,純粹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之談了。亂臣賊子會懼你一個耍筆桿的嗎?笑話!他要是有一絲懼心的話,也就不會猖狂地為非作歹了。但是,人,就是一種有記憶力的生物,一旦出了名,有了名,不僅在乎生前的名,還要關(guān)注身后的名。于是,你看吧,墓志銘,紀念碑,功德榜,行善錄,簡直到了絡(luò)繹不絕,滿坑滿谷的地步。
最奇怪的,不光中國,甚至世界范圍內(nèi),那些暴君,那些獨裁者,那些惡貫滿盈的獨夫民賊者,都不承認自己是亂臣賊子,都在諱莫如深地不愿觸及所做下的惡行,丑行;
所犯下的罪行,獸行。無不拼命地往作惡多端的臉上涂脂抹粉,無不努力地使大家忘卻他們喪心病狂的史實,這種壞事做盡,卻不愿留下壞名的文化心理,大概以東方民族尤為熱衷。
東晉時期,海西公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馬桓溫發(fā)徐兗州民筑廣陵城,徙鎮(zhèn)之。征役既頻,加之疫癘,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秘書監(jiān)孫盛作《晉陽秋》,直書時事!睂O盛(302—373),著《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異同》八卷,《晉陽秋》三十二卷,是一位“詞直而理正”的右史學家。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的職務(wù),為秘書監(jiān),領(lǐng)著作,是朝廷的寫作班子,記史是一項工作任務(wù),孫盛不過是如實地報導了筑城拆遷的一些陰暗面罷了。但他觸怒的是軍方首腦桓溫,這可就惹下了天大的麻煩。
凡統(tǒng)治者,失敗后能認輸者少,而變本加厲繼續(xù)其錯誤政策者多,地位愈高,理性愈低,也就愈不肯認錯,非弄到?莺痈,實在混不下去為止。孫盛是位史家,他堅信“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所以直書桓溫獨斷專行,造成傾全國之力的北伐,以失敗告終的事實,更批評他為挽回面子,不顧國力民心,又搞這種勞民傷財?shù)慕ㄖこ,制造假繁榮的虛浮現(xiàn)象。
由于孔夫子作了《春秋》的榜樣力量,使得歷代有良知的史家,像孫盛先生都以此期勉,哪怕以身殉史,也以撰寫真實的歷史為己任。但手里握有刀槍棍棒,擁有生殺大權(quán)的亂臣賊子,一點也不傻,知道他們尚能耀武揚威的時候,可以給所有不滿者的嘴巴貼上封條,但他們一旦失勢,一旦沒落,或最終被上帝清算,進了太平間,那就無法制止后人評說。所以,正因為有桓溫這樣的人物,想要封住后代人的嘴,中國數(shù)千年來史書之被篡改,史家之被問罪,才會層出不窮的。
桓溫見到了孫盛的《晉陽秋》,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火冒三丈。把孫盛的兒子找來兵戟林立的大司馬府,當面威脅說:“枋頭誠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關(guān)君門戶事!”然后拂袖而去。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警告,不過,倒是沒有立刻付諸行動。畢竟還有幾分貴族作派,只是阻嚇一番:你們要是不怕遭到滅門之禍的話,你就讓你那糟老頭子去出版他的《晉陽秋》吧!他沒有馬上派去刀斧手,來一個滿門抄斬,表現(xiàn)出一種不愧為世家子弟,貴族出身的度量。盡管如此,孫盛先生的大少爺,當時已嚇得三魂出竅,七魄悠悠,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門,一頭栽在孫盛面前,老爺子,您就高抬貴手,救救我們?nèi)野偈谧拥纳砑倚悦桑?/p>
“時盛年老家居,性方嚴,有軌度,子孫雖斑白,待之愈峻!钡鱽恚疑舷,沒有一個不膽破心驚的。那時的株連,可比現(xiàn)代人搞運動,打擊面要寬泛得多,常常是成百上千的親屬,跟著掉腦袋。于是,孫男弟女,姻親婦眷,面前黑鴉鴉地跪了一片,“號泣稽嗓”,要求他修改《晉陽秋》,如不能為桓大司馬歌功頌德,至少也要將這一頁掩飾過去,只當歷史上沒發(fā)生過這回事。
老爺子呀!他們開導這位歷史學家:諸如此類的瞪著眼睛說瞎話,昧著良心捧臭腳,將壞蛋美化為天使,把罪犯鼓吹成圣徒的文化流氓,難道還少嗎;
至于那些動不動就宣布某部作品成為經(jīng)典,永傳后世,來不來就把某位作家捧為大師,從此不朽的文學騙子,不也比比皆是嘛!您老人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盛大怒,不許。”斷然拒絕,這就透出史家的錚錚風骨了。
他的幾個兒子,一看老爺子如此頑固倔強,毫無商量余地,又不能等著桓大司馬的刀落在頭上,便私下里將《晉陽秋》大大地涂抹更改,梳理潤飾。中國文字的彈性,也著實是刀筆吏足以表現(xiàn)才華的所在。假如放在二十世紀,他兒子們準會這樣改動:明明是桓溫大軍,倉皇敗北,會說成是“戰(zhàn)略撤退”而心安理得;
明明是將舟船輜重,統(tǒng)統(tǒng)拋棄,會說成是“繳了學費”而自我安慰;
失敗以后,不思悔過,更加浪費民力國帑,去建造廣陵城,會說是“不吃一塹,不長一智”而更加英明;
這和如今不論怎樣的狗屎作品,都會有人天花亂墜地叫好一樣,溢美之詞,過譽之言,廉價的吹捧,不值錢的桂冠,已經(jīng)和垃圾一樣成災(zāi)了。
于是,總算將改定本送到大司馬府,請桓溫定奪,免去了一場天大的災(zāi)難。
但哪里知道孫老先生早有預(yù)見,一是料定桓溫畏懼歷史的譴責,必然要動用強力手段毀史;
二是擔心那些嚴重缺鈣的人,骨頭很軟,迫于壓力,必然要按統(tǒng)治者的口味改史。老先生未雨綢繆,“盛先已寫別本,傳之外國。及孝武帝購求異書,得之于遼東人,與見本不同,遂兩存之!
即使東晉那時的孫盛,未能將桓溫這位亂臣賊子,書之以史,未能“已寫別本,傳之外國”,可以相信,天長日久,時間總是會回復(fù)歷史的本來面目。我們常說“拭目以待”,其意即是,等著吧,時間是真理的試金石,這一刻會來到的。假惡丑,無論怎么涂抹偽裝,終會暴露原形;
真善美,無論怎么埋沒撇棄,總有重現(xiàn)光彩的時候。
記得早些年前,在電視新聞里,曾經(jīng)報導過一條海外消息,當時并未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如今相隔多載,更是被人們遺忘得干干凈凈。但歷史會記住這一真理戰(zhàn)勝邪說的鏡頭:畫面上,是一位當年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日本歷史學家,由他的子女攙扶著,向日本最高法院走去的情景。那是個很高很長的臺階,老人走得有些吃力,腳步顯得遲緩。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日本歷史學家,專門研究日本侵略軍在中國所犯下滔天罪行的家永三郎先生。他為了日本政府的文部省官員,刪去他編的歷史教科書里有關(guān)臭名昭著的731細菌部隊的章節(jié),而打了三十二年官司,終于等到最后宣判的這一天。
法院判這位歷史學家獲得勝訴,那是1997年8月29日下午2時30分的事情。這次日本文部省敗訴,說明了一個真理,歷史是不容篡改的。即使歷史被那支想掩蓋真相的手,扭曲了過去,最終也會回復(fù)到真實的面貌。
有良知的歷史學家,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堅持真理,不畏強勢,不看著誰的臉色來寫作的。同樣,有良知的文學家,也不應(yīng)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閉上眼睛,躲進象牙之塔,玩弄風花雪月;
而是應(yīng)該不懈追求真知,始終關(guān)注現(xiàn)實。因為今天的現(xiàn)實,即是明天的歷史,所有那些傳之于世而不朽的小說名著、戲劇經(jīng)典、詩歌杰作,無不具有歷史價值,道理就在這里。文學家,說到底,也是歷史家。不過作家、戲劇家、詩人,是以文學的形式,形象的手段,藝術(shù)地再現(xiàn)歷史和現(xiàn)實罷了。
所以,文學家在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的時候,章懷太子那句“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的箴言,是要謹記在心的。說真話,講真理,寫真實的品德,在這幾位歷史學家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文人風骨,也是我們?yōu)槿撕蜑槲臅r最需要秉持的寶貴精神。(學習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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