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政治社會學及其主要研究方向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內容提要】政治社會學不是使用社會學“方法”處理政治現(xiàn)象的學科,在方法論上,它假定政治現(xiàn)象的本質是社會性的,同時社會現(xiàn)象亦具有政治性意義。它關注的主題,是權威的社會性來源,即社會勢力怎樣形成政治權威,以及政治權威怎樣集聚和改變社會中的利益組合和勢力關系。因而政治社會學是一個“混合體”,它吸取了大量傳統(tǒng)學科(經(jīng)濟學、歷史學、政治學、人類學及社會學等)的不同知識,其主流分析立場是結構的、宏觀的、歷史的、比較的及定性研究式的。本文評述了政治社會學中幾個傳統(tǒng)的研究范型:多元主義、精英主義、極權主義,以及近年有影響的幾個研究方向:國家與社會、公民權責理論、新馬克思主義、新制度主義和法團主義。
一
政治社會學是一個輪廓不很清楚的籠統(tǒng)稱謂,由于政治社會學與政治學和社會學的聯(lián)想關系,人們通常很容易在邏輯上將它理解為跨領域學科。這樣的理解并不確切,或者說,這是政治社會學的早期形式。如今,多數(shù)人不再把“政治社會學”(Political Sociology )等同于對于“政治現(xiàn)象的社會學研究”(Sociology of Politics), 也不再簡單地把它了解為對政治和社會現(xiàn)象“關系”的研究。他們認為,“政治現(xiàn)象的社會學研究”建立在這樣的假定上:政治行為可以用社會學的變量分析得到證明,因此,對于政治現(xiàn)象進行社會學研究的用意,在于用社會學提供的“實證”方法提高分析政治現(xiàn)象的客觀性。這樣的“政治社會學”無疑是政治學或社會學的一個分支,它是“跨”學科的,其意義主要是使用社會學方法處理政治學研究的對象。薩托里(Sartori )在一篇影響廣泛的文章中否定了這種理解,他認為這樣的理解阻止了學科的進步,妨礙了這個領域未來研究主題的進展。人們應當認識到,政治社會學是一個獨立的研究取向,它假定政治現(xiàn)象的本質是社會性的,同時社會現(xiàn)象亦具有政治性意義,也可以說,政治是一種社會性事件,或,社會是一種政治性事件。在這個意義上的政治社會學,本質上并不是處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政治”和“社會”的關系,因為它并沒有同意把它們分開、或理解為兩種現(xiàn)象及兩個領域。在政治社會學看來,它們本屬于同一件事,必須用一種“政治性的社會學”眼光來觀察。
從這個立場出發(fā),政治社會學的主題,是討論權威的社會性來源,即社會勢力怎樣形成政治權威,以及政治權威怎樣集聚和改變社會中的利益組合和勢力關系。這樣的政治社會學是一個“混合體”,它是吸取了大量傳統(tǒng)學科(人類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政治學及社會學等)不同知識貢獻的新形式。它的主流分析立場是結構的、宏觀的、歷史的、比較的及定性研究式的,這不同于實證社會學的客觀性制約、獨立變量的假定,事實上,它更認為任何變量都不具有“獨立”的性質。政治社會學的分析單位通常不是個體行動者,而是權力或勢力運行的模式——或稱權威在社會中分布的制度化結構。
政治社會學建立在對現(xiàn)代社會結構的如下判斷上:在當代社會日益政治化的變遷中,社會秩序的維系方式已經(jīng)從文化的一致轉向以結構關系為基礎,也就是說,權利的分界、交換、議合等制度關系已成為秩序的主要合法性來源。在現(xiàn)代社會,權利在勢力間分布的不平衡是引發(fā)社會沖突的主要原因,因而,可以把不同的權威模式看成是一種特別的組織或結構安排,它工作于促進社會利益的組織化,形成社會往來的穩(wěn)定預期,構成社會控制和服從的秩序——通過這些作用,它限制和規(guī)范了社會沖突——使之成為和平、常規(guī)的競爭秩序!敖Y構秩序”不同于“文化秩序”的地方,在于它是一個權利分化后的整合秩序,較為簡單地說,結構秩序是多個行動單位(個體、組織等)互動的結果,他們的同意、交換和交易構成合約秩序,這里,合約——或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就是法律——是秩序的基礎,因為它為人們的行動提供了規(guī)則。
結構秩序的假定,否定了權威僅僅是輸出沒有輸入這一文化秩序的假定,它認為由多邊的輸入和輸出,即多邊力量的影響、參與和同意構成秩序,這樣就把不同的社會力量“拉”入了政治秩序的舞臺,這些社會力量以“利益集團”的方式存在并對政治施加影響。很明顯,“結構”秩序假定政治和社會是連成一體的、互為建構的,社會的政治化和政治的社會化是同一個現(xiàn)象的兩種說法。這種看法影響了當代政治社會學的提問方式,也影響了學者對沖突和秩序來源的看法,他們普遍同意,一個合理的權利分布結構及其制度化,有利于抑制沖突、促進穩(wěn)定。雖然政治社會學作品中不乏討論極端價值的內容,但就它的主流關懷而言,是社會沖突的制度化解決問題。強調制度化發(fā)展的重要性,促使學者們特別注意各種制度安排對于增進秩序的作用,他們試圖探究這樣一類問題:如何將分散利益組織化,并把它有效傳遞到社會政治體制中去?體制是否具備這樣的吸納能力?如何避免非制度化力量在體制外的集結?等等。因而進入當代以來,政治社會學的主要形象是精英主義、穩(wěn)健立場,以及略帶溫和(保守)色彩的總和。
對當代政治社會學產生影響的主要學者有馬克思(Marx)、托克維爾(Tocqueville)、韋伯(Weber)、米歇爾(Michele)、 李普塞(Lipset)、艾森斯塔德(Eisenstadt)、亨庭頓(Huntington)和奧菲(Offe)。在早期研究中,社會沖突及其結構原因居于主要的分析位置。例如,人們熟知的馬克思十分重視沖突的作用,他認為沖突和一致不可能調和,除非宏觀社會制度發(fā)生改變。隨著時間的推移,學者關注的問題有所變化,近幾十年來,面對日益發(fā)展的組織化現(xiàn)象,政治社會學的重點已經(jīng)不是分析社會的解體、離散和沖突現(xiàn)象,而是社會結構的集中和聚合現(xiàn)象(Lipset,1995[1985])。階級、政黨、沖突等術語已經(jīng)不再是分析的中心概念,人們將目光轉向現(xiàn)代的組織和制度發(fā)展,試圖尋找促進內聚和一致的制度,探討它們如何建立人們的聯(lián)系紐帶,如何形構新的認同和忠誠,如何聚合利益,以何途徑抑制沖突等等。這種主題的變化是漸進的,也是為著解決新時期體制延續(xù)面臨的問題出現(xiàn)的。這種主題變化繼承了托克維爾有價值的研究,他在上個世紀的作品中就斷定,地方社會自愿組織的發(fā)展,可以促進參與者的相互依賴、約束、認同和目標一致,因而將分散轉化為一致,因為無組織、不參與和漠不關心是對社會一致的嚴重損害。米歇爾則從另一個角度論證了同樣的看法,他說,減低社會運動激進色彩的方法,是促進組織化和精英化發(fā)展,這種發(fā)展使得社會集團具有常設機構和專職的、訓練有素的領袖,由于激進威脅組織的延續(xù)和地位,因此組織都趨向于免除激進的保守戰(zhàn)略。韋伯也曾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科層制促進了標準化、法律統(tǒng)一、專業(yè)化及合作的秩序,因而它是社會保持整合的組織方法之一,雖然它也可能破壞整合。
另一位著名的政治社會學者李普塞指出,上述這些有價值的研究遠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他坦言政治社會學的主流背離了上述思路,總是樂于使用分裂的視角觀察問題。在此影響下,50年代之前,政治社會學者的主題不是推進政治認同,而把研究焦點方在社會分裂上,這不能不對它找到有意義的理論問題構成限制。李普塞建議,政治社會學的新主題應當轉變到探討社會沖突和一致的平衡,即,如何聚合社會成員和組織之間的沖突、以保持社會的內聚和國家權威的合法性這一問題上來。享廷頓的著名研究正符合李普塞的愿望,他用幾個公式說明制度化發(fā)展和政治穩(wěn)定的關系,它的結論是,制度化發(fā)展的滯后是不穩(wěn)定的根源,而可以重視的、有程序的、有組織的行動如果受到尊重,則可以有效地解決紛爭,促進社會內聚、共識及合作的發(fā)展。還有學者甚至指出,民主制實質上是抑制沖突的制度安排。這些研究實現(xiàn)了政治社會學主題在當代的轉向,它的方法論立場由早期沖突、分立轉向整合、一致,以便秩序得以延續(xù),權威得以增進合法性。
二
政治社會學分析深受政治學傳統(tǒng)理論模型的影響,它們是——多元主義、精英主義和極權主義。在解釋權威形成的原因方面,這些模型提供了不同的提問方向和觀察途徑。
多元主義假定權力的分布是分散的、非單一集團控制的。它認為社會中包含許多與官員有聯(lián)系的團體,它們在利益和價值方面相互沖突,這些團體互相討價還價、協(xié)商和斗爭,通過競爭性的政治市場形成權威,各種集團依據(jù)自己的資源即支持率取得影響力,因而直接、主動、廣泛的社會動員和政治參與,構成了基本的政治生活秩序(Ham and Hill,1993,p.29)。將多元主義充分發(fā)展為一種權力結構的社會模式是由托克維爾完成的。在托克維爾看來,傳統(tǒng)等級權威的消失和公眾平等的建立,是“多數(shù)人暴政”的豐厚土壤,它和精英暴政一樣都需要防范。其方法是建立社會政治的多元主義( sociopolitical pluralism ,Olsen and M.Marger,1993,p.83)。為了保證權力擴散,同時又不損害秩序, 就必須讓社會充滿自主團體, 這些團體具有“特殊利益”(special interest),它們關注專門的目標,同時又在個人和國家之間充當“中介”。它們由私人組織,自我管理,掌握有自身的權力資源,不由國家控制。大部分組織是“準政治性”的,只有與其利益相關時,才偶爾進入政治領域。這些團體對于社會秩序的作用,是將大眾利益充分組織化,它們組成的網(wǎng)絡從基層一直關聯(lián)到國家:每一個組織擁有足夠的資源——成員的支持,用以發(fā)揮影響,引起決策者的關注,因此,他們的意愿被吸收進入決策過程。另外,為了避免壟斷,每一組織所關注的問題和活動必須相對專門化,其權力的運用應有確定范圍,這樣,就沒有一個組織會強大到支配其他組織的程度,換言之,在所有組織中間必須存在大致的權力平衡。最后,必須存在廣為人們接受的一組規(guī)則,以界定組織活動的運作方式?傊,通過連結公民和精英的社會組織,全體社會成員(包括精英)都置身于相互勾連的、制度化網(wǎng)絡之中(established network,同上,pp.84—85)由此保證了權威來自于社會。
精英主義模式不同意權威完全來自于社會基層,而認為它們事實上主要是分布在一個或若干個精英集團中。在它們看來,社會分為積極的少數(shù)和冷漠的多數(shù),負責社會收益分配的只是少數(shù)精英集團,而且,這個少數(shù)不代表被統(tǒng)治的多數(shù),相對說來,精英對民眾的影響多于民眾對精英的影響。精英大多出自社會經(jīng)濟的上等階層,他們具有較為一致的價值、利益、地位和態(tài)度,并且相互聯(lián)系密切,形成一個鞏固的精英統(tǒng)制集團。精英集團在社會制度的基本準則、和保持現(xiàn)行社會制度不變等方面意見一致,只是在很少一些問題上有分歧,而國家政策只反映盛行于精英中的價值觀。在這個模式里,保持精英和大眾聯(lián)系的方法,是精英層向大眾有條件的開放,其中的優(yōu)秀者可以上升為精英,但上升到精英地位的過程持續(xù)而緩慢,一般而言,只有接受精英集團的價值觀,非精英才能順利進入統(tǒng)治集團,但這個時候,他們通常已經(jīng)離開了代表大眾的立場。
極權主義模式指權力高度集中的結構,通常它代表自上而下的統(tǒng)治秩序。典型的極權主義社會結構是絕對、統(tǒng)一而高效的,它盛行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
存在著單一的、支配性的、或群眾性的政黨組織和壟斷性媒體;
這種社會通常高度的科層化,它的政治領袖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
國家滲透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它對于民眾的福利、教育、衛(wèi)生和生計承擔巨大責任(Carl J. Friedrich,1964,p.52);
它可以是權威統(tǒng)治,也可以是一種民眾統(tǒng)治形式(Charles Taylor,1995[1990])。不難看出,極權主義模式有著冷戰(zhàn)色彩,它是意識形態(tài)對抗狀態(tài)的產物,而且曾被用作對比性觀察的工具影響了幾代研究中國的學者。(注:一些有關的作品為中國讀者熟知,例如,摩爾,《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華夏出版社,1988;
K.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對于集權力量的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三
多元、精英和極權三種“主義”是比較早期的理論模型,近年以來,它們的地位和影響形式已有變化,在政治社會學領域,變化的方向是多有分析框架,少有理論。
多數(shù)學者把奧菲的研究列于馬克思主義方向。但他的關注點已經(jīng)不是階級斗爭,而是當代資本主義制度吸收社會沖突的能力。他認為,社會權力可以轉化為政治權威,同時政治權威的活動也能夠改變社會中的權力關系,它們的互動可以是對稱的,即沒有其它權力關系進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也可以是受到干擾——被其他非系統(tǒng)權力影響的。所以社會權力并不是分散的(如多元主義所言),而是有一個支配性的互動方式,它只有利于部分行動者,這樣互動的結果是制度性地壓迫另一些行動者,這就是非制度化沖突在現(xiàn)代社會形成的原因。
人們通常所說的制度化的政治權威,在現(xiàn)代社會的典型就是國家。現(xiàn)代國家是一個高度復雜的機構,它履行著許多不同的、歷史的、制度上相互聯(lián)系的職能,國家權威的內容和形式與社會權力相互回應,它不可能化簡為國家和社會兩部分。因此,制度化的中介機制的溝通機制應該保持或發(fā)展,它們的作用是協(xié)調社會勢力布局和國家權威的關系,即所謂的“聯(lián)系”和“橋梁”,通過它,社會政治保持了動態(tài)平衡。這就是“組織化的資本主義”之本意,它本應是個體被正式組織成經(jīng)濟活動的集體(例如“公司”或“利益代表團體”——工會、聯(lián)合體等),但由于制度失去了公平吸納外部力量的能力,出現(xiàn)了“非組織化”的資本主義現(xiàn)象:它的程序、組織形式、制度體制不能夠繼續(xù)作為中介保持社會力量和政治權威的平衡,實際上它的類似功能已經(jīng)失效。中介組織的行動應該是利益驅動加機會,再加制度位勢的結果,然而,制度分配給利益群體的角色及合法空間已經(jīng)不能使其完成這一功能(奧菲,1985,p.221)。由此,奧菲斷定,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是非制度化政治沖突的增長(同上,p255),一方面,它有著高度制度化的利益表達——這主要集聚在制度的中心部分;
另一方面,在它的外圍部分,卻廣泛存在著分散的公民運動,它們往往具有單一目標,比如城市、環(huán)境、教育等等,在外圍部分集聚的不滿并沒有組織化渠道進入體制。中心和外圍的分化導致了嚴重后果:分散的社會運動日益毀壞著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它造成的
懷疑和悲觀情緒,極大妨礙了政治體制的功能、理念或組織基礎,使其不能保持必要的約束能力,這反映出它在制度化能力方面的局限。這種分離跡象除了導致情緒和暴力的升級,對社會變遷并沒有建設性作用。奧菲提出了馬克思式的問題,他把人們的視線重新引向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他想要說明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制度局限“造成”了資本主義的組織解體現(xiàn)象。
另一個研究方向是新制度主義,這是60年代的一代學者對新分析手段的嘗試。這些學者認為,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過程的日益組織化,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世界的“不確定”性質,創(chuàng)造出個體行為無法相比,也無法掌握的新資源,F(xiàn)代生活的重要角色是組織,它的作用越來越超越了個人的主體位置,因而需要把制度看成是社會政治生活的基礎建構(as the basic building blocks)。新制度主義分析涉及頗廣,綜合來說,主要問題集中在兩點上,制度的性質、制度如何影響人們的行為,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如何解釋人們的行動?制度、組織和實體在決策中的角色是什么?個人在制度背景中的份量是多少?個人選擇在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下,文化、社會規(guī)范和習俗將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新制度主義提出了社會科學的經(jīng)典問題——結構、文化或個人行動對社會現(xiàn)象的解釋力比較,在政治社會學分析中,這個方向竭力引導人們觀察制度如何形構(to form)社會行動,制度在行動者間如何分配權力, 它怎樣塑造個人的決策過程和結果。
制度主義非常關注權力的制度性分配、實現(xiàn)預定目標的策略形成、嵌入性以及制度與行動的同構性問題,它把制度看成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實體(entities),認為它通過固定人們的行為服務于體制的再生產。制度起因于降低交易成本的動機,它是交易各方合作結構的協(xié)議(agreement about a structure of cooperation),協(xié)議使雙方得到共同利益;
行動成本變得更經(jīng)濟;
實現(xiàn)目標的過程更為公開及程度化;
更易于預計并控制政治過程的變化,從而降低了機會主義和不確定性出現(xiàn)的頻率,制度限制了個體和團體的絕對自由,但它創(chuàng)造了政治過程的秩序和穩(wěn)定性,因而提高了社會總收益和效率;
制度有自主性,有自我支持和擴張的能力,它可以建構權威,加強權力,降低沖突的激烈程度,避免社會危機的不良后果。
新制度主義針對的是“理性選擇”理論。這個理論將制度看成是一個外部干預變量,認為制度能影響個人選擇但不能決定它,而新制度主義者指出,理性選擇理論忽略了制度對于選擇結果的主導作用,它僅僅把制度理解為限定性的被動要素。一旦制度建立起來,它能夠規(guī)定進一步的行動,原因是個人“嵌入”在制度中并被其所創(chuàng)造和指引,故對個人的行為解釋離不開對制度的理解,個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因變量。在制度主義者看來,選擇不是自動地來到?jīng)Q策者面前,它是日常生活中規(guī)則和程序積累構造的產物,沒有體制,人們無法在無窮的可能性中作出選擇,制度按照角色和情景的關系確定行為的適當性,它包括對情景和角色的鑒別以及在某種情形下適當行為的確定,它是一系列“相互聯(lián)系的規(guī)則和慣例的集合,通過它可以界定個人的適當行動、個人和情境之間的關系,它讓個人思考:目前是什么情境?在這種情形下什么角色被確定為適當(appropriateness)?這種角色的責任和義務是什么?”(March and Olser,1989,p.160)在個人作決定的時候,他的問題不是“怎樣擴大我的利益”,而是根據(jù)我的位置和責任,在些情境中,什么是我最適當(正確)的反應?在多數(shù)情況下,規(guī)則和程序(這就是制度)是清楚明確的,個人總是跟隨慣例,按照它的要求行動。
制度的另一個性質是為行動者規(guī)定世界的意義。人們總是通過實踐和觀察建立現(xiàn)象世界,以自己觀察到的前因后果聯(lián)系判斷進一步行動的方向,而現(xiàn)實是由一系列制度構成的,它們構造人們的判斷并調整、鞏固著這些判斷,沒有對社會事件的意義及合法性的取舍,人們無法形成信念,也無法構造行動的動機。制度還能夠調整個人或集團利益的分布,不同制度分配資源的原則和效率不同,它可以極大地影響成本—收益的比例,由于制度規(guī)定著政治權力的界限,使不同的人或集團具有不同的行動空間,因而它有調整社會利益結構的作用,它可以讓一些社會集團的重要性上升、造就新的利益格局、或是通過約束提高另一些社會集團的活動成本。據(jù)此,制度主義堅持,一個選擇行動只有在與制度背景相容的情況下才能成功,同樣的東西在不同的制度安排下效果不同。例如歐洲推行失業(yè)救濟政策,在一些國家,它提高了工會內聚成員的能力,而在另一些國家則相反;
還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失業(yè)保險貸款由工會而非國家分配,明明會使瑞典工會更有力量組織勞工,但瑞典工會似乎更主張由國家運作,工會領導顯然沒有認清自己組織的長遠利益所在。因而,由于原有制度的作用,行動者做出“不合”理性的選擇是很常見的,這里,基本的原因是制度決定著理性選擇的方向(Thomas A.Koelble,1995)。(注:而諾斯(North )不同意瑞典工會不知自己的利益解釋,他認為,這是工會對貸款擁有不完全信息(獲得信息成本太高)所致。因此,它拒絕這個制度不是源于非理性行動,而是被信息誤導。)。
國家與社會是政治社會學中使用最廣泛的分析框架,它古老而又常新,往往和上述幾個研究方向發(fā)生交叉,它的古老形式是“社會中心論”和“國家中心論”的對壘,前者的核心概念是“公民社會”說,后者是“國家中心”說。國家中心說強調國家的自主性,認為它具有組織資源、推進發(fā)展的“行動者”角色,社會中心說則認為發(fā)展的動力存在于社會之中,國家對于社會是一種限制性力量,因而它的干預越少越好。公民社會論特別關注國家與社會雙方的權利邊界確定,以防止壟斷組織——國家的越權。這些討論的分歧點,在于國家或社會是否或多大程度上受到對方的制約,它們當中何者對社會變遷具有主導性的推動作用。
90年代以來,在國家與社會研究領域,一些學者發(fā)起一個“新取向”,他們聲稱要破除兩分,建立“社會中的國家”立場。他們向“國家主導論”提出這樣的問題:(1)國家是不是一致性的? 應否將國家看成是整體性的?(2)國家“自主性”的條件是什么?在什么情況下,國家的行動是有效的?(3)不同國家的行動目標不同, 而且經(jīng)常有所改變,為什么會有這些不同和改變?是什么影響了它們?新取向認為國家主導論者沒有解答這些問題,他們的困難在于將國家假定為完整的概念,而這只是一個理想中的“國家”概念,不是歷史現(xiàn)實中的國家本身。在現(xiàn)實中,國家很少能夠擺脫社會而獨立“自主”,國家的“效力”同他們聯(lián)系著的社會緊密相關,隨著國家某一部分和社會某一部分互動關系的變化,國家的“效力”也時刻處在相對的變動之中。因此,新取向主張把國家看成非統(tǒng)一的組織體系,國家的各個部分“嵌入”社會的情況都是差異性的,它的中心部分和邊緣部分同社會的各個群體互動,這些互動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特質、速度和結果。特別是在發(fā)展中社會,民族國家通常具有超出組織意義上的文化含義,尤其表現(xiàn)在國家和社會各部分的聯(lián)系方式上,在那里,國家的特質是滲透而又蔓延的(難以界定精確的邊界),威嚴而又專權的、有效力而又低效率的?梢,國家的作用依靠它的不同部分與社會不同部分的聯(lián)結,當他們互相面對的時候,各種推力和拉力影響著雙方的控制領域,這些領域的邊界模糊而又經(jīng)常移動。
這種“新取向”把社會及國家各自的行動理解為靈活的、反應性的,因而至少部分地是偶然的,非前設的(預定的)。國家和社會雙方在社會結構中的相對位置及行動都是互動的結果,無法預先確定。例如,農民的作用不是歷史預定的社會角色,他們的權力或大或小,取決于他們在搏弈中對財產資源的控制。因而,國家和社會力量的競爭結果,不一定具有“零一合”性質,競爭可能削弱或加強自己,也可能削弱或加強對方,甚至同時為雙方創(chuàng)造更多的權力或帶來更多的損害,只是“量”不同而已。有時國家選擇某個社會群體反對另一個,有時,社會某個群體依賴國家的支持削弱另一群體的競爭力。這一現(xiàn)實意味著,如果不是在整體上,國家和社會實際上的相互“授權”現(xiàn)象至少是局部性互動的常態(tài)。這些現(xiàn)象分散了國家在總體上的優(yōu)先支配權力,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循環(huán)的關系:國家擴大稅收,地方借機控制資源,國家進行協(xié)調,卻有助于地方擴大自己產業(yè)的企圖。所有這些競爭都在重新構造著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乃至他們各自的性質。如果接受這一立場,就沒有國家可以獨立推行的統(tǒng)治,社會的合作必然是國家行動的條件。民眾對國家的適應性轉變,和國家對民眾的適應性轉變一樣,這兩個過程使雙方的政治行動得以持續(xù),民眾和國家都給對方壓力,只是不同的部分接受的壓力不同,所以,國家和社會事實上是相互創(chuàng)造并互為條件的。
公民權責研究方向指向更為基礎性的個體權利問題,這一研究起始于馬歇爾(T. Marshall)1947年在劍橋大學的兩次講演。他觀察到,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有兩種互相沖突的結構,其一是階級結構,其二是公民權結構,前者的原則是不平等——財產擁有權的不平等分配;
后者的原則是平等——現(xiàn)代國家中的成員享有各種權利的平等資格。于是,“人們有理由相信,公民權責對社會階級的影響會發(fā)展成為兩種原則的沖突,然而,自17世紀末公民權責從英國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它的成長卻與資本主義同步進行,這就出現(xiàn)了有待解釋的問題:這兩種相互沖突的原則何以同時伴隨發(fā)展?是什么因素使二者可能相互包容,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成為盟友而不是對敵?”(T. H. Marshall,1973,p92—93)。
馬歇爾給出的解釋是,公民權責的制度化發(fā)展形成了對不平等的調和作用,它可以從三個方面得到證明:公民財產權力在18世紀開始發(fā)展及確立,它的重要制度結果是法院體系的建立;
公民政治權利——參與社區(qū)事物及選舉、被選舉權在19世紀中葉得到發(fā)展,它的重要制度結果是各級議會、或代表制度的建立;
公民社會權利——社會福利、分化、教育的享用權利發(fā)展于20世紀,其結果是一系列公共服務制度——國家提供公共產品的地位——福利國家的確立。300多年來,由于平等公民權的發(fā)展,階級沖突引發(fā)的緊張大大調和,雙方的爭戰(zhàn)進入休戰(zhàn)狀態(tài)。隨著資本主義逐步進化為一種社會體制,公民權責由一種源于市場體系并支持市場體系的權利體系,變?yōu)橐环N存在于市場體系和階級體系對抗關系中的權利體系。
公民權責研究關注公民和國家的制度關系,國家授予社會成員一種前所未有的地位(status),擁有此地位的人在權利和義務上平等。公民權責使社會成員具有分享平等權利、分擔平等義務的資格,(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它因此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的階級特權,促成了個人契約自由的地位,它賦予使用者獨立自主的力量參與市場交換的權利,這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至關重要。而公民政治和社會權利的發(fā)展,又減緩了財產差異造成的地位差異,有了這項發(fā)展,個人的財產不再是他們權利地位的決定因素。更為重要的是,公民權利的發(fā)展強化了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展,它需要國家的保護,國家的本質因此得到改變——公民的財產權利及其制度演進,將國家改革為憲政(法治)國家,公民的政治權利及其制度演進,將國家改革成代表制(選舉)國家。在這種變遷中,傳統(tǒng)組織(家庭、經(jīng)濟組織、宗教組織)的內聚作用及其通行的不平等支配原則——上下、尊卑、主仆、親疏等失去了力量,國家的力量和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強(曾榮興, 1995,p.53)。
政治社會學的另一個分析方向取自法團主義傳統(tǒng),它的目的是要提供不同于多元主義的社會結構類型,其重心在集團行為和體制的關系,即用一種結構將公民社會中的組織化利益聯(lián)合到國家的決策機構中(Schmitter,1979:9)。法團主義術語最普遍的現(xiàn)代用法,是突顯位于國家和公民社會之間的利益組織的協(xié)調作用, 它大量使用的詞匯是“intermediation”(中介)和“regulation”(調整),它認為國家是影響利益構成和團體作用的決定性力量,應當尋求在利益團體和國家之間建立制度化的聯(lián)系通道。在以往的社會發(fā)展中,各個社會組織都在其長期的實踐中取得了社會分工位置,它的職能得到了認同。但當社會進入組織化的資本主義階段后,為了避免團體爭斗及秩序,國家需要將它們吸納到體制中,讓它們在制定公共決策時發(fā)揮作用,同時接收國家的統(tǒng)一管理。法團主義者稱,這個協(xié)調體制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市場過程的自由競爭,不會出現(xiàn)一個對各個集團都公正的政策結果。
因此,可以把法團主義理解為一種關于社會結構性沖突及秩序的學說,具體而言,它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社會不同利益如何得到有序的集中、傳輸、協(xié)調和組織,并用各方同意的方式進入體制,以便使決策過程有序吸收社會需求,將社會沖突降低到不損害秩序的限度。法團主義的安排建立在對多元主義的批評上:在多元主義政制下,自由競爭導致了利益團體權力的不均衡,一部分團體有反映利益的優(yōu)先渠道,而其它團體沒有,這種參與機會的不平等反映了不同團體動員和行動能力的差異,因而對于某些團體是不公平的,它可能將一部分利益排除在社會整合之外,這個缺陷需要通過體制安排來解決。
這個合理的制度安排,根據(jù)法團主義的說法,就是建立一個縱向的合作結構。這個結構應包含以下要點:一,國家具有重要地位,它合法參與經(jīng)濟決策,主導工業(yè)發(fā)展方向;
而社會參與則以行業(yè)劃分的功能團體的形式,國家和社會互相承認對方的合法性資格和權利,并相互協(xié)商制定有關的政策;
二,法團主義政制的任務,是將社會利益組織、集中和傳達到國家決策體制中去;
三,功能團體對相關的公共事務有建議和咨詢的責任,同時在公共決策確定后有執(zhí)行的義務;
此外,它還應把本集團成員完好地組織起來,限制他們的過激行動;
四,獲批準的功能團體數(shù)量是限定的;
五,不同團體間是非競爭的關系;
六,每個行業(yè)內的不同代表組織以層級秩序排列(hierarchically ordered);
七,功能團體在自己的領域內享有壟斷性的代表地位;
八,作為交換,對功能團體的若干事項,國家應有相當程度的控制。
這些要點在三個主要方面同多元主義利益集團主張相區(qū)別:首先是允許利益團體設立一個國家承認的最高代表機構,它在本職能區(qū)域中具有壟斷性地位,其它團體不能競爭其地位;
其次是團體的代表作用和執(zhí)行作用的融合,作為利益團體,它應該集中并傳達成員利益,同時,作為執(zhí)行團體,它又有責任協(xié)調自己的組織,使其符合公共機構或國家的要求,并接受對方的管制;
第三是國家和利益團體的關系應當是互動合作、相互支持的,代表功能利益的組織與國家之間建立常規(guī)協(xié)商關系,國家要求它們?yōu)橛嘘P的公共政策提出意見,作為交換,它們必須說服其成員與國家合作來實現(xiàn)政策的有效實施。
我們看到,法團主義反映了社會日益組織化和分工化的后果。組織化使得分散的利益群體影響減弱,分工化造成廣泛形成共同利益的困難,這些發(fā)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現(xiàn)代社會政治流動和參與的樣式,促使利益表達向協(xié)約、功能組合的方向發(fā)展。這意味著,正規(guī)的、組織化利益的聯(lián)合體成為現(xiàn)代社會必要的制度形式。法團主義主要是針對這種變化進入主題的,它聲稱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許多“病癥”都可以追蹤到利益中介(協(xié)調)制度(system of interest intermediation )發(fā)生的問題。在法團主義看來,經(jīng)濟和利益的自然擴張需要控制(而在傳統(tǒng)多元主義觀念上,這本屬于“私”的領域),現(xiàn)代社會的組織化發(fā)展,需要公共權力更多地參與秩序即利益的調節(jié)事務,隨著國家、民族這些“公共組織”的經(jīng)濟作用受到注意,它們的政治整合作用也獲得加強。這種作用的效果是,保持權威對秩序的控制,維持高度分工、功能分化下的利益整合,保證技術專家(他們通常在功能團體中工作)的意見得到?jīng)Q策采納,保護民族利益在國際經(jīng)濟競爭中不受損害?傊,現(xiàn)代社會的決策變得越來越來困難,它對過去需要更多的專業(yè)經(jīng)驗、特別信息、專門技術知識和不同意見的合作參與,這顯然不是任何一個組織或單憑國家自己就能承擔的,它需要社會各方面對公共事務承擔責任,需要既代表“公”利,又代表“私”利的組織共同參與決策過程。
四
除了上面敘述的部分,政治社會學還有一些傳統(tǒng)的研究方向,它們與政治學研究很難區(qū)別,例如大眾參與、政治文化、權威合法性、集體行動和社會運動等。所有這些研究方向使用不同的概念體系,但它們共同的關注中心都是現(xiàn)代社會的沖突和秩序,它們都試圖尋找促使權威達成的和平、穩(wěn)定形式,致力于探求文明基礎上的社會政治秩序。而平衡秩序對于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性地位,使得政治社會學的這一主題經(jīng)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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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于《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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