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虛構的時代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一
章豪應該是時下被稱作“網(wǎng)蟲”的那類人。網(wǎng)蟲雖然也還算人,但生活基本上與人是相反的。章豪的時間表是這樣的,早上五點至中午一點睡覺;
中午一點至下午五點,上班,包括洗臉、刷牙、吃中飯等;
下午五點至晚上九點,沒有固定內(nèi)容;
晚上九點以后開始上網(wǎng)。因為晚上九點以后,網(wǎng)絡信息費按半價計算,這就決定了章豪是喜好夜間活動的那一類蟲子。章豪在網(wǎng)上呆到早上五點,然后從書房足不出聲地溜進臥室,盡管足不出聲,很照顧老婆了,但燈一亮,老婆還是要被驚醒的。漸漸地章豪的老婆諾言也就養(yǎng)成了早上五點起床的習慣。諾言揉揉 雙眼,看章豪進來了,將揉清楚了的眼睛白章豪一眼,就上衛(wèi)生間坐馬桶上,以示她的不滿。章豪只當是沒看見,隨便剝了衣服,鉆進老婆躺過的被窩,聽著老婆方便的嘶嘶聲,很快就打起呼嚕 來。
章豪成為網(wǎng)蟲,開始諾言并不覺著有什么不妥。這玩藝很時髦,似乎還代表著未來,好像是要趕一趕的。章豪上網(wǎng)還是她鼓動的,本來他對電腦毫無興趣,只是看著周圍的人都買,也買一臺擱書房里,都一年多了,也沒開過幾次機,而且左看右看,形狀都像一個剛切下來放桌面上的豬頭。章豪悔之不及說,嗨,這輩子最愚蠢的就是花一萬多塊錢,買這么個豬頭擱在家里,好像供神似的。諾言卻不這么認為,說,現(xiàn)在流行上網(wǎng),你也上網(wǎng)吧,聽說電腦主要就是上網(wǎng)用的。上網(wǎng)?章豪也聽說過的,而且周圍早已有人眉飛色舞的網(wǎng)上如何如何了。章豪也就心動,據(jù)說上網(wǎng)還要安裝一只“貓”,便去電腦公司買了貓 ,上網(wǎng)了。
也許章豪天生是個網(wǎng)蟲,上網(wǎng)的第一夜,就在書房里不出來了,等第二天諾言醒來走進書房,章豪興奮說,
老婆,我知道了,這網(wǎng)絡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
為什么?
因為網(wǎng)絡就像地獄,人在上面就像鬼,有魂無體。
諾言高興說,那你以后就夜夜不要睡覺,上地獄吧。
章豪上網(wǎng)或者說上地獄,大約也正是時候,這段時間,章豪經(jīng)常無所事事,若有所思,很深刻的樣子,就連平時愛談的女人,也懶得說了。這樣子在十年前曾經(jīng)很流行,但進入九十年代以后,大家都用身體生活,不過這種很深刻的心靈生活了。章豪倒不是懷舊,他才三十歲,還未到懷舊的年齡。章豪很深刻的樣子,大概是用身體生活得累了,需要調整。比如男人都愛好的“泡妞”,章豪無所謂了,又比如男人和女人都愛好的錢,章豪也無所謂了,這兩樣東西都無所謂,確實也沒什么有意思的。
難道上網(wǎng)就有意思嗎?那也不見得。頭一陣新鮮感過后,章豪覺著也沒什么意思。網(wǎng)上除了胡說八道,其實什么也沒有。但人總得有個地方呆呀,章豪還是選擇呆在網(wǎng)上。
章豪在網(wǎng)上的內(nèi)容固定兩項:一項是玩四國軍棋,還有一項就是閑聊。章豪對那種以軍級大小人吃人的游戲(司令吃軍長,軍長吃師長,以此類推),樂此不疲,上網(wǎng)必先玩上半天,他就像一只嗜血的動物,目光貪婪地盯著屏幕,四處攻擊,還不停地在對話框里輸入一個字:殺!殺!殺殺殺!這“殺”字,短促有力,很是快感,仿佛就看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又仿佛聽見子彈呼嘯而去的聲音,簡直可以跟另一個同樣短促有力的“操”字媲美。但“殺”的結果也如同“操”,多數(shù)是操的人先完蛋。章豪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大本營燃起熊熊火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面對滾滾烏江,痛心疾首,非吾不能,天亡我也!闭f罷橫刀自刎。自刎許多次之后,已是后半夜了,章豪帶著一點無聊和悲壯,進入聊天室。這兒不分晝夜,永遠有聊不完的天,只是他還不擅長打字,老找不著鍵盤上的字母,就像口吃的人,好半天才能說出一包結結巴巴的話來,弄得人家都懶得跟他聊。等到他能夠運用手指熟練地表達自己,已是好幾個月以后的事了。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在聊天室里,只會打字是不夠的,還得有一個有意思的,最好是能夠讓人找到話說的名字,才能脫穎而出。幾個月來,他用了數(shù)十個名字,都沒怎么引人注目。比如西楚狂士,東部流氓 ,鄉(xiāng)巴佬,臭豆腐。有一次,偶然在屏幕上看到“失戀”這個詞,接著又看到“柏拉圖”這個詞,組合起來便是“失戀的柏拉圖”,他便信手捏來當作自己的名字,不料找他說話的人就異常地多了。
再后來,他就遇上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二
在網(wǎng)上,章豪當然不是章豪了,而是“失戀的柏拉圖”。不過,關于柏拉圖,他知道的并不比一個中學生多,也就知道他不太正常的腦子里有個理想國,還有就是他的戀愛方式非常著名,被專門命名為“柏拉圖式的戀愛”。但是,既然章豪叫“失戀的柏拉圖”了,好像跟這位想入非非的哲學家也有了一點關系, 起碼他的戀愛方式應該是柏拉圖式的了,而且是處于永遠的尋找之中。
這名字已經(jīng)規(guī)定了閑聊該從什么地方開始,網(wǎng)蟲們見了,都是問你失戀了嗎?失戀的柏拉圖就動用現(xiàn)成的網(wǎng)絡表情,或微微一笑,或翻箱倒柜,或號啕大哭,說是的是的。說得多了,也就得心應手,而且每次版本不同,幾乎可以編一本失戀大全了。失戀的柏拉圖就在這種大家都喜歡而且擅長的愛情話語中,遇見 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冬天里最冷的雪(微微一笑)說:呵呵,失戀的柏拉圖。
失戀的柏拉圖(很迷惑地)問,你笑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微微一笑)說:你叫這樣的名字,當然要失戀了。
失戀的柏拉圖又(很迷惑地)問:為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說,因為你是失戀的柏拉圖嗎。
失戀的柏拉圖說,是啊 ,是啊,而且我是在永遠的尋找之中。
冬天里最冷的雪說,能談談你的失戀經(jīng)過嗎?
章豪覺得冬天里最冷的雪這名字挺好,挺女性,也樂意跟她談談,他想起柏拉圖那個著名的假說,這樣的假說拿來閑聊是很好的。失戀的柏拉圖就說,
說來話長那。
長就長點,我要聽。
這得從上帝說起。
那就從上帝說起。
你肯定知道吧。人最初是圓形的,有四耳、四臂、四腿、兩張臉和兩個生殖器。
冬天里最冷的雪打出一串笑臉符號,表示她開心地呵呵笑了。
誰說的?
柏拉圖。
繼續(xù)往下說吧。
這種像足球一樣的生物,天天在天國里滾來滾去,上帝看了很煩,一 怒之下就把人一劈兩半。
上帝這么殘忍那。
也不見得,人這樣被劈成兩半之后,一半為男,一半為女,這一半總是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攏一起,常常互相擁抱不肯放手,于是就有了愛情。
你真能扯,愛情是這樣產(chǎn)生的?
是的。從前人的生殖器都是在后面,生殖不是因為做愛,而是把卵下到土里,像蟬一樣。就是愛情把上帝也感動了,他才替人想出一個辦法,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這樣,男人和女人就可以做愛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臉符號,呵呵地笑起來。失戀的柏拉圖覺得成功了,就不失時機地問,你是女孩嗎?
冬天里最冷的雪沒有表情說,你覺得我是男的嗎?
章豪想了下,敲著鍵盤故意說,是的。
冬天里最冷的雪突然就不理他了,說,我走啦,再見。聊天室隨即公告:“冬天里最冷的雪輕輕地離開了”。章豪就像突然被人摑了一個耳光,而摑他耳光的人,摑完之后便跑得無影無蹤了,所以他只有捂著被摑的臉獨自發(fā)呆,尋思被摑的理由。柏拉圖的假說顯然已吸引了她,那么她為什么還要走?說她是個男的,就算錯了,也沒什么可生氣的,而沒什么可生氣的,她卻生氣了,這就說明她有病,不過,這病也有點性格。這樣想著,章豪就對冬天里最冷的雪產(chǎn)生了興趣,再說這名字,不只表示她純潔,而且冷艷,這樣的女人,假如她是女人,行為怪僻,也就不足怪了,章豪倒是希望再次遇見她。
好在這愿望第二個晚上就實現(xiàn)了,失戀的柏拉圖看見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在,眼睛一亮,問候道:你好。
你好。
昨天為什么突然就走了?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
半夜三更除了尿急,還有什么急事?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臉符號,說,你真好玩。
既然好玩,為什么不跟我玩?
我不知道。不過,我得告訴你,你昨夜的談話很吸引我。
是嗎?
是的,你是否也像柏拉圖那樣,是個哲學家。
不是。
雖然你不是,我還是想聽聽你關于這個世界的看法。
失戀的柏拉圖(嘲笑)道,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居然關心整個世界,好像這個世界是你的衣服似的。
笨蛋,我是在考你。
那好吧,讓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不過是上帝屙的一堆大糞。
又胡扯。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要走了。不過這回不是冷冰冰地走,而是要求互告“伊妹兒 ”地址,以便長久交往。走的時候,還拉著失戀的柏拉圖的衣角,依依不舍地走。
三
章豪的老婆想做愛了。
可是章豪成了網(wǎng)蟲,這類蟲子的最大特征就是喜好在網(wǎng)上找異性聊天,而忘了做愛。長此以往只怕要蛻化成無性別的蟲子。諾言記得他上網(wǎng)以后總共只做過一次愛,而且還例行公事似的,一點激情也沒有。這讓她感到怨而且怒,又難以啟齒,雖然是夫妻,也不能放下淑女的架子,說,章豪,別玩電腦了,過來與我做愛。夫妻當然是要做愛的,即便不想做愛,也應該做,若不做愛,便會感到中間隔著一點什么。諾言覺著她和章豪中間,已經(jīng)隔著一點什么。以前,章豪盡管在許多方面不太像話,但做愛還是賣力的,所以夫妻過得還像那么回事,F(xiàn)在,究竟怎么回事呢,諾言睡覺,他上網(wǎng),他來睡覺,諾言則起床了,有些時候,諾言看見他來睡覺,也想溫存一會,可章豪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恍惚得很,不知道身邊還有一個等待他的妻子,連話也懶得說,蒙頭便睡。弄得她也只好抑郁地去樓下空地上,與一群老太婆一起練香功。
諾言就很生電腦的氣,可電腦又不是女人,跟它爭風吃醋也沒什么來由。畢竟章豪也不過玩玩電腦,還不像時下許多男人到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章豪到底還是好的,令人放心的,只是像個孩子一玩起來就昏天黑地沒完沒了,需要調教而已。這夜,諾言洗了澡,換了睡衣,在床上躺了好些時間,然后叫喚章豪。章豪“嗯”了一聲。諾言嬌聲說,別玩了,你過來。章豪說,我正忙呢。諾言便來到書房,倚在章豪肩上。章豪正貓腰一動不動地玩四國軍棋,手摁著鼠標點擊自家的司令,殺氣騰騰地從邊路吃下去,也不知吃了對方的什么東西,不一會,就讓對方的炸彈給炸沒了。章豪顯出一副很沮喪的表情,對著屏幕說,操,操,操。諾言說,別玩了,你要輸了。章豪并不理會,又搬出軍長去吃,嘴里繼續(xù)自言自語道,操,操,操。好像他不是在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而是在做愛。諾言覺著他這樣子十分好笑,就耐心等他輸?shù)靡凰,然后將氣息呵進他的脖頸里。章豪說,你不睡覺?我睡不著。諾言又將氣息呵進他的脖子,章豪也不懂她的意思 ,又準備接著玩另一場戰(zhàn)爭游戲。
諾言煩躁道,你天天玩這種小孩游戲,無聊不無聊?
有點。
你再這樣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
那我該怎樣?
給我睡覺去。
章豪見老婆生氣,仰頭發(fā)了一會兒呆。好像不知道老婆干么要生氣,他又沒有惹她生氣,他也沒想著要惹她生氣,他幾乎就忘了還有個老婆。既然老婆生氣了,他就關了電腦,照老婆的指示,睡覺去。
章豪靠在床上,并沒有睡著,又繼續(xù)發(fā)呆,及到諾言伸過手來,并滾到他懷里,才知道老婆是想做愛。他習慣性地將老婆抱住,準備覆行丈夫的責任,突然他覺得找不著自己的身體了,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好一陣子,也不見消退的跡象。章豪就有點緊張,放了老婆,裝著尿急的樣子,開燈上衛(wèi)生間撒尿。撒尿的當兒,好像是有點什么感覺了,但衛(wèi)生間回來又沒感覺了。章豪就很沮喪,讓燈亮著,茫然地注視著老婆。
諾言見他這樣子,遲疑了一下,問,你在想什么?
章豪說,沒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可沒想過這個問題。章豪說著,很抱歉地笑了笑,諾言便又滾到他懷里。
章豪想,這愛是要做的,拒絕做愛那是對老婆的莫大傷害,他可不想傷害老婆。盡管懷著這樣良好的愿望,但章豪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身體。
諾言說,你怎么啦 ?
章豪說,沒怎么。
你還愛我嗎?
愛的。
我們有多久沒親近了?
好像也沒多久。
還沒多久?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很陌生了,你再這樣,我就要不認識你了。
我不就是在書房玩電腦么。
諾言忽然從章豪身上起來,分開一道距離,懷疑道,你就是在玩電腦嗎?
不玩電腦,玩什么?
我覺得你是在躲避我。
不是的。我確實是在玩電腦。
諾言看了看章豪,本來還準備說什么,但又忍回去了,轉身泄了氣說,我睡了。
這臥室的氣氛就有點尷尬,而且凝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樣的氣氛章豪是不適應的。他在床上又呆了一會,看老婆似乎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地回到書房,打開電腦,剛要重新上網(wǎng),又突然止住了,對著這個豬頭似的的東西沉思起來。半天,章豪自言自語道,操,我怎么不會做愛了呢?又半天,章豪好像想通了,大約不是不會做,而是不想做,既然愛也不想做,那么還做什么呢。
四
章豪發(fā)覺自己對冬天里最冷的雪有點想入非非。這幾乎是由名字引起的,譬如說吧,想起冬天里最冷的雪,也不管實際的天氣如何,就覺著漫天里雪花飛舞,那么究竟哪片雪花是最冷的, 她是如何地與眾不同?章豪的想象力就這樣被規(guī)定,多少有點初戀情懷了。
但是慢著,冬天里最冷的雪是男是女?尚待確定,從語態(tài)猜測,她好像是女的,可也不一定,網(wǎng)上從來是真假不辯,你以為女的他恰恰是個男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若是男的,章豪是無法容忍的,那么就假設她是個女的,一個與章豪一樣半夜三更在網(wǎng)上窮聊的女人,又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是否也像章豪一樣無所事事,窮極無聊,企圖從生活中逃出來,而客居網(wǎng)上。
也許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同樣這般想象著失戀的柏拉圖。她先給失戀的柏拉圖發(fā)“伊妹兒”了。
失戀的柏拉圖:
如果我就這樣不加掩飾地告訴你,我對你一 見鐘情,請你不要吃驚,事實上確實是這樣 的。
看到你的名字,我就對你感興趣了,但是讓我傾心的是你的胡說八道,多么有趣的想象。
若是我不忍心立即跑開,我就跑不了,但是立 即跑開也是跑不了的。這感覺來得這樣突然、 強烈,是我生來的第一次,我是否是你的另一半呢。
給我回信呀。
章豪是第一次收到網(wǎng)上情書,當然很激動,但激動的反應已不像十八歲的少年,跑到無人的大自然里,手舞足蹈,以幫助消化愛情。章豪現(xiàn)在激動的反應是坐在電腦面前,放大瞳孔,好像要從屏幕里面看見冬天里最冷的雪,而且也只激動一會,便恢復正常了。恢復正常了的章豪,還有些慚愧,讓冬天里最冷的雪感到多么有趣的想象,可是柏拉圖的,就是說她一見鐘情的人是柏拉圖,而不是章豪。但章豪也有理由激動 ,畢竟情書是寫給失戀的柏拉圖的,失戀的柏拉圖也許不是章豪,但總有某種關系。
章豪就以失戀的柏拉圖的名義,給冬天里最冷的雪回信。
冬天里最冷的雪:
也許我的感覺比你更強烈,我還沒聽你說話,只看你的名字,就已經(jīng)一見鐘情。你可以從我的言談中判斷我是男的,我確實是男的,但我還無從判斷你是男是女,你可不要來耍我,你若是男的,這樣給我寫信,我會嘔心的。期待著你的回音。
沒想到冬天里最冷的雪,為了證明自己的性別,干脆發(fā)了一張照片給他。章豪看到照片,眼睛花了好些時間,她似乎比想象中的雪還漂亮一些,純情一些。都說網(wǎng)上無美女,她怎么就長得這么漂亮。難道是網(wǎng)上下載來的明星照,拿來騙他的,這樣的事章豪聽說過,但即使是騙他的,章豪也愿意受騙。這總比看到一個丑鄙的冬天里最冷的雪好,假設照片就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吧。她隨意地站在草地上,嬉笑著,好像剛剛來到這個星球上,正跟他章豪說著什么好玩的事兒。照片幾乎是抓拍的,就是說照片相當真實,未經(jīng)藝術處理。她寄這樣的照片,表示她很自信,確信自己是個美女,這樣的女孩在生活中肯定是很矜持的,對男人十有八九是懶得搭理的,更別說主動寫信?傻搅司W(wǎng)上,就不一樣了,就完全放開了,看來,女人在網(wǎng)上和在生活中是很不一樣的。那么,到底是網(wǎng)上的女人真實?還是生活中的女人真實?章豪思考了一會,最后發(fā)現(xiàn)思考這樣的問題是很愚蠢的。
章豪也想馬上回寄一張照片給她,但他不知道怎樣把照片變成數(shù)碼存進電腦,然后怎樣寄給她。既然不能馬上回寄照片,這就給他提供了思考的時間,章豪覺著互相看到照片或許是不好的。譬如說吧,看到照片這么漂亮,自然是歡喜的,但是,她的形象也就定于一了,若是沒看到照片,便有無限的可能。無限總比一要好,章豪就決定不寄照片給她了,還是上網(wǎng)聊天吧。
準確說,現(xiàn)在不是聊天了,他們是戀人了,應該叫談戀愛了。
失戀的柏拉圖(輕輕地吻了一吻冬天里的雪)說,你真漂亮,太漂亮了。
謝謝。
我為你可惜了,干嗎要放棄這么美好的形象,而選擇呆在網(wǎng)上,在網(wǎng)上可是無人知道你是這么漂亮啊。
你不是知道了嗎?
其實我是不知道的,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張照片。
你也寄一張照片給我,好吧。
失戀的柏拉圖表示他不會寄。冬天里最冷的雪就教他怎樣用掃描儀將照片輸入電腦,然后寄給她。
我沒有掃描儀。
你去找,廣告公司都有。
還是別寄吧,我長得很酷,你看了就會愛上我的。
我沒看就已經(jīng)愛上你了。
既然已經(jīng)愛上了,就不用寄了。
該死的柏拉圖,你欺負我,你要失戀的。
打是親,罵是愛, 你罵吧。
我不只罵,你等著,我還會找到你……
聽你的口氣,好像是要殺了我。
不是的,我找到你,是要吻你。
章豪就在電腦面前竊笑,覺得網(wǎng)上的女人實在比生活中的女人有意思。就說冬天里最冷的雪,她肯定愛上了失戀的柏拉圖,一個從來謀面的人,已經(jīng)渴望著吻他了,這就證明愛情不僅僅是兩半分開的身體吸引,愛也可以是沒有身體的,僅僅有語言就足夠了,或許單是有一個名字就足夠了。
章豪覺得這樣的愛情挺有意思。
五
諾言是很生電腦的氣了。不只生氣,簡直是憤怒,趁章豪上班不在,就想整整電腦,都是這該死的,使她成了時下最時尚的一類:電腦寡婦。諾言盯著這個毫無生氣的機器,就像盯著與她爭奪男人的第三者,心里充滿了撲上去抓它個頭破血淋的欲望。但是無論怎樣盯著它,電腦總是黑著屏幕毫無表情,諾言就覺著心里睹得慌,惡狠狠地捏起拳頭,可拳頭落在顯示器上卻輕輕的,畢竟是花了一萬多元買來的,砸爛它還是不忍。諾言嘆了幾口氣 ,無可奈何地坐在電腦面前,好像是在對電腦說,我們談談吧。說著伸手去啟動電腦。電腦發(fā)出一陣類似嘲笑的聲音,然后才進入桌面,諾言漫無目的地點擊、點擊、點擊,意外地就點到了冬天里最冷的雪發(fā)給失戀的柏拉圖的信件和照片,諾言就像自己的隱私被人偷看了似的,將臉連帶耳朵都紅將起來。諾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見冬天里最冷的雪居然肆無忌憚地朝她露出笑臉,就氣出一口痰來,“啪”地一聲吐到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臉上,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臉蒙了一口痰就變形了,但是那口痰慢慢地滑下去,她又露出那張笑臉來,好像比原來更燦爛了。諾言就只有當著冬天里最冷的雪的面,抑制不住地把眼淚流下來。許久之后,諾言才發(fā)現(xiàn)對付雪的唯一辦法就是將電腦關掉。
章豪回家的時候,諾言心里是很憤怒的,但她竭力做出一副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只是將臉拉得比往常長些?烧潞酪呀(jīng)遲鈍,這臉上增加的長度 他也沒發(fā)覺。飯后照例一頭埋在電腦面前,諾言在客廳里將電視機的頻道翻來復去摁了許多遍,覺得該給他點顏色瞧瞧了,腳步很重地走進書房,冷冷地瞟一眼章豪。章豪還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異常,電腦就被生硬地關閉了。章豪莫名其妙地看著諾言,正要罵她神經(jīng)病,倒是諾言先罵開了。諾言罵道:讓你玩!讓你玩!讓你玩!
章豪想是自己天天玩電腦,老婆生氣了,就從椅子里站起來,準備抱抱老婆,不料諾言趕緊后退了二步,目光惱怒地盯著他看,章豪這才感到事態(tài)有點嚴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諾言見他窘住,“哼”了一聲,回到臥室里去。
章豪趕進臥室,諾言早已坐在床沿嚴陣以待,看見這副架式,章豪就有點生理上的厭惡,但是忍了。
諾言說,你在網(wǎng)上,都干了些什么?
章豪說,干什么?下棋、聊天,還干什么?
聊天?跟誰聊天?
我哪知道跟誰聊天?
冬天里最冷的雪是誰?
冬天里最冷的雪,你怎么知道?
人家給你寫了那么多信,還寄照片,我當然應該知道了。
不就是這些東西,你都知道了,我哪知道她是誰。
諾言露出一種怪異的笑,一種章豪看不懂的笑,說,你好厲害啊,你跟人家談戀愛,居然不知道她是誰。
章豪嗨嗨地笑了兩聲,坐下說,這哪里是談戀愛,完全是一種虛構,網(wǎng)絡的生活就是虛構,你怎么拿網(wǎng)上的事情當真呢。
諾言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章豪說,我的意思是網(wǎng)絡不是現(xiàn)實,進入網(wǎng)絡就是進入了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就像那些作家們,在網(wǎng)上大家都是作家,他們互相合作完成各種各樣的故事。你的老公并不在網(wǎng)上,在網(wǎng)上的是失戀的柏拉圖,他跟我的關系不過是人物跟作者的關系,就像孫悟空跟吳承恩,賈寶玉跟曹雪芹的關系一樣。
那么說你跟曹雪芹、吳承恩他們一樣,是個偉大作家了。諾言挖苦道。
章豪笑笑說,這可不敢,我們相同的僅僅是都在虛構中生活。他們是永恒的、偉大的,我們是即興的,只是一種游戲。而且我也完全缺乏想象力,失戀的柏拉圖還很不像一個人物呢。
你不要說得玄乎其玄,我關心的是你在背叛我,你在網(wǎng)上談戀愛。
既然你那么在意,以后我在網(wǎng)上不談戀愛就是了。
章豪的這句話顯然只是哄哄老婆的,在網(wǎng)上不談戀愛,還談什么呢。然而,或許諾言正期待這樣的保證,這架也就沒必要再吵下去了,況且網(wǎng)上的戀愛,也許不是戀愛,就算是戀愛吧,確實也僅限于談,身體是無法接觸的,這就保證了老公的身體還是忠誠的,沒有身體的戀愛,頂多也就是意淫而已,可以歸入春夢一類,做個春夢就不必太計較了吧。諾言不覺放松了表情,章豪見老婆氣消了,順勢攬進懷里,親了幾口,諾言就激動起來,吵架也就算是有了成果。
諾言似乎是要進一步擴大成果,準備做一場愛,這意思由身體傳達過來,章豪覺著實在是一種負擔。上回老婆想做愛,他的身體卻不聽使喚,章豪對自家的身體就有點反感,而且差不多把身體給忘了。這與老婆的要求,就有矛盾,但是,作為丈夫,確實有做愛的義務。章豪便在腦子里叫,起來,起來,起來 。這樣地叫過許多遍,章豪身體里的某種東西被叫醒了,終于起來了,趕忙做起愛來,但不久就感到了累,而且動作重復、單調,令人厭倦,章豪抬起頭來,目光直直看著墻上,忽然,他看見了自己趴在穿衣鏡里,樣子像只蛤蟆 ,很好笑。章豪最終把好笑的感覺忍回去了,一邊做愛一邊笑是不嚴肅的。
章豪想,這就是章豪,章豪在做愛,樣子像蛤蟆。
六
冬天里最冷的雪可能是個電腦高手,她自己制作了一個主頁,名為“紅爐一點雪”,就像蓋了一幢房子,在網(wǎng)上有個家了。這家還是一幢鄉(xiāng)間別墅,里面有客廳、書房、起居室,還帶花園,就像時下大款們居的地方。主頁畫面也就是別墅的大門吧,是一幅國畫,一枝老梅樹干積著一小堆雪,這表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有著某種古典情懷,那么屋內(nèi)的布置也就可想而知了。此后,失戀的柏拉圖就不用在公共聊天室里泡,而可以安逸地住在“紅爐一點雪”里,做一個闊氣的網(wǎng)上貴族了。
當冬天里最冷的雪首次邀請他來這兒,失戀的柏拉圖著實吃了一驚,仿佛就在夢里。冬天里最冷的雪問,喜歡嗎。
喜歡,太喜歡了。失戀的柏拉圖突然激動起來,(擁過冬天里最冷的雪)說,吻你一千遍。
冬天里最冷的雪(癡癡)道,我感到了你唇上的熱度。
我們做愛吧。
別這樣問我,抱我起來。
失戀的柏拉圖將冬天里最冷的雪抱進了起居室。
冬天里最冷的雪(遺憾)道:可是我們沒有身體。
想象一下吧。想象我們都有身體。
我好像看見你了。
我也好像看見你了。
在很久以前……
在很久以前……
我們合二為一。
我們合二為一。
失戀的柏拉圖和冬天里最冷的雪,這對被上帝強行劈開的男女,終于成功地合二為一,恢復了人的最初形狀:球狀。現(xiàn)在,這個球在虛幻的床上混沌地滾來滾去。多么幸福的一個球啊。
章豪終究不是失戀的柏拉圖,章豪是有身體的,這樣的想象難免要使身體產(chǎn)生反應,就像青春期的春夢。章豪感到受不了了,在一陣強烈的幸福感里面,“啊”地叫了一聲,好像遭人謀殺死去一般 。
失戀的柏拉圖(附在冬天里最冷的雪耳邊悄悄)說,我好像是在地獄里。
為什么是在地獄里啊。
因為我們沒有身體,是游魂。
那么,我們是在過著前世的生活。
現(xiàn)在我明白鬼為什么要投胎了。他們需要身體。
為了愛情?
是的,現(xiàn)在,我是多么渴望你的身體。
我也是。
為什么愛情要身體,愛情為什么不可以是靈魂的事業(yè)?
你問得真有意思,我們不是有身體,也許我們應該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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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見面的愿望,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到第二日下午上班,章豪覺著并不想和冬天里最冷的雪見面。他非常聰明地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是一種生活,生活是另一種生活。這兩種東西最好是不要糾纏在一起。網(wǎng)上愛情和四國軍棋,都是游戲。當然,生活也是一種游戲。不過,它們是不同的,有不同的游戲規(guī)則。
章豪的辦公室也是一個聊天室,上班的內(nèi)容也就是聊天,主題似乎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聊。在辦公室章豪通常拒絕聊天,沉默得很是深不可測。同事們很難想象他在網(wǎng)上是那樣的侃侃而談胡言亂語 。章豪想,我在辦公室怎么就懶得說話?章豪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思考了很長時間,結論是出人意料的,原來在辦公室里是用嘴說話,而嘴是最不誠實的,所謂口是心非嗎。而在網(wǎng)上是用手說話,手顯然比嘴誠實,心里想什么,手就說什么,比如說,他想做愛,手就說我們做愛吧。若是換成嘴說,可能就完全兩樣了,沒準會說成我們喝點水吧。這樣的口是心非他是時常經(jīng)歷的。章豪覺得這個結論有點意思,竟獨自笑了。同事們見他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笑,就笑他神經(jīng)病,然而又覺著過分,就找他閑聊,以彌補過錯。譬如說。
章豪,聽說你也上網(wǎng)了。
嗯 。
泡到妞沒有?
當然。章豪忽然興奮起來,說,她已經(jīng)要求見面了。
見了沒有。
沒有。我不想見。
你要是說見,她可能又不敢見了,網(wǎng)妞都這樣。
我也上過這樣的當。
是嗎?
為了證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是否真想見面,晚上,章豪主動提出見面。冬天里最冷的雪確實猶疑不決,不斷問,好嗎?見面好嗎?如果章豪說好,也許就見面了,但是章豪說,那就別見吧。冬天里最冷的雪說,我是害怕網(wǎng)上的愛情是否可以生活中繼續(xù)。章豪說,你這話就像我說的,你跟我一樣,都是網(wǎng)蟲,生活在虛構中的人。
網(wǎng)蟲的本質就是虛構。下網(wǎng)后,章豪在書房里來回走了三圈,然后自己對自己說,見面?干嗎見面?還不如想象見面。
七
諾言說,以后我不許你上網(wǎng)了。
章豪說,這怎么可以,上網(wǎng)是新生活,你怎么能不許我過新生活。
你不能呆在網(wǎng)上了,你應該回到生活中來。
是嗎。
現(xiàn)在,你除了上網(wǎng),對什么都不關心。
是嗎。
我可不想當什么電腦寡婦。
是嗎。
你知道你老婆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把老婆忘了。你這樣下去,哼……
老婆的這一聲“哼”意味深長,有點叫人害怕,章豪就不說話。諾言又說,你別在家里玩電腦了,我寧可你出去玩。
有什么好玩的。
那你就陪我吧。
好吧。
說好了?晚上陪我去迪廳。
好吧。章豪想想,好像又不對。問,為什么去迪廳,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
我喜歡。
好吧。
章豪就被拖去蹦迪,這玩藝以前也玩的,在想丟掉腦子的時候,就來蹦迪。就是說他相當熟悉這種炸彈似的聲音,光怪陸離的燈光和瘋狂的男女,世界末日的景象。但這回是被老婆拖來的,章豪一點也不想蹦,在靠邊的所謂雅座坐下,要了兩罐啤酒。不一會,一個陌生男人過來,諾言立即站起來打招呼,就是說他們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章豪,那男人直著嗓子朝諾言喊,可他的喊叫被另一種更強大的聲音也就是迪廳的音樂,砸得支離破碎,什么也聽不見,只見諾言很興奮地笑著,也是直著嗓子朝章豪說了一句什么,便跟了陌生男人進入舞池,只一瞬間,諾言就淹沒在舞池里,再也找不著了。
章豪對面的位子空了出來,只一會,一位小姐款款而來,也不經(jīng)章豪同意,就在空位上坐下,臉上堆滿了笑,嘴巴張著,像一個紅的圓圈,當然是跟章豪說話,章豪也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問,你說什么?小姐就伸過脖子來,嘴巴幾乎要貼著章豪耳朵。這回章豪聽清了,小姐說,陪你蹦迪好嗎?章豪說,不好。小姐說,那就陪你聊天。章豪哭笑不得說,怎么聊?小姐見生意不成,從位子上彈起,轉眼蹦到了別處。
喝完兩罐啤酒,又要了兩罐,又喝完,還不見諾言回來,章豪轉了個身,面朝舞池,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光影肢解了,無數(shù)的手臂,無數(shù)的大腿,無數(shù)的腦袋,無數(shù)的乳房,在心跳達到二百,血壓達到三百的聲音里翻滾、掙扎、沉浮,在大家都瘋了的時候,你一個人不瘋,是很無聊的。章豪看了一會,便閉上眼睛,躺在椅子上,不久就睡著了。
你居然躺要這兒睡?章豪被推醒的時候,聽見諾言這樣說。
不跳了?
先歇會。
諾言很是亢奮,好像無法止住運動了,坐在位子上,身體還在扭動、顫動、抖動,她確實得歇會了。章豪又要了兩罐啤酒。
諾言邊喝邊說:睡著了?
嗯 。
了不起。諾言嘲諷道。
也沒什么了不起,越是喧囂,越是安靜嗎。
是不是想著你的網(wǎng)上愛情?
沒有。
一起跳吧。
不想跳,你跟別人跳吧。
終于等到了回家。諾言雖然蹦得很滿意,但對章豪的表現(xiàn)不滿意,所以還是不滿意。
章豪覺得已盡職盡責,如釋重負道,現(xiàn)在, 我可以玩電腦,不陪了吧。
我就是不讓你玩電腦,才拉你出去的。不能玩電腦!
你饒了我吧。章豪惱怒說。
諾言也惱怒說,你是否覺得電腦比老婆重要?
沒比較過。
我先警告你,你再玩電腦,我馬上出去找人玩。
既然老婆比他還生氣,章豪只好忍著不生氣。要命的是若是順著老婆,就不能玩電腦,章豪就很羨慕那些比他小幾歲還沒老婆的網(wǎng)蟲。
八
老婆是權威的,老婆說不讓玩就不讓玩。而且老婆像個克格勃,嚴密監(jiān)視著章豪,使他無法靠近電腦,更別說上網(wǎng)了,這就使章豪的生活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混亂,甚至出現(xiàn)了精神分裂的前兆,譬如失眠、頭痛、抑郁、厭世,不能上網(wǎng)留下的時間,就像一堆垃圾堆積在生活之中。
這樣的生活顯然是不能忍受的,尤其是失眠。因為失眠,章豪總覺著還沒有睡,所以就整日睡在床上。頭也是在床上痛起來的,痛的感覺像繩子扎在腦袋上。有時也像針一樣深入腦子的中央,章豪就要發(fā)泄一點什么,譬如對著穿衣鏡,像一頭困獸嗷嗷亂叫。
這就不可避免地影響到諾言,諾言忍了一些時間,終于忍無可忍,譬如在某個深夜,在章豪輾轉反側將她弄醒的時候,罵道,神經(jīng)病。章豪說,你才神經(jīng)病。諾言本來是想重新入睡的,但這樣一吵,就睡不著,那么就應該好好地吵一架了。
諾言說,你不要睡,你去上網(wǎng)吧。
章豪說,好。
你快去網(wǎng)上談情說愛,不要影響我睡覺。
我只是想上網(wǎng),是否談情說愛,倒不重要。
你去,以后我們誰也別管誰。
這可能不像吵架,而像一場談判,談判的結果應該是章豪贏吧。從此又可以上網(wǎng)了,但代價也是不小的,就是諾言不理他了。也許不是代價,而是他所渴望的,被老婆纏著無論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沒老婆多好呢。
章豪一上網(wǎng)就收到了五封“伊妹兒”,都是冬天里最冷的雪發(fā)的。因為這些信,這幾天被老婆監(jiān)視著沒上網(wǎng),似乎完全改變了性質,好像是故意考驗她、以證明她是如何地思念失戀的柏拉圖。冬天里最冷的雪一會兒想象他出差了,一會兒又想象他生病了,甚至想象他可能突然死亡了。冬天里最冷的雪被自己的可怕想象所折磨,說,你若是死了,我將在網(wǎng)上為你建造一座紀念館,然后我也死去。看到這些話,章豪很是愧疚,這幾天他只是想著怎樣上網(wǎng),似乎并不怎么想念冬天里最冷的雪。
但思念也不妨虛構一些。當他們重逢,失戀的柏拉圖解釋說,我確實是生病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說,你也想我嗎?
想。我躺在病床上,不想你還想什么。
生病,也不告訴我。
我也沒準備要生病,怎么告訴你。
要是我能照顧你,多好。
你這樣想,我就很感動了。
這些天,我終于明白了我是多么愛你。
我也是。
若是看不見你,我會死的。
若死,就一起死。
我們見面吧,我無法忍受網(wǎng)絡的虛擬了。
雖然章豪對見面有點別扭,但既然這么說了,見面的要求也就不可拒絕,當他們互告了住址,原來就住在同一城市里,見面并不困難,這樣,見面的要求就更不可拒絕了。及到約定明晚在帝國大廈六十二層樓頂茶座見面,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是不認識的。章豪感到有點荒唐,說,這樣吧,我左手拿著柏拉圖的《理想國》。冬天里最冷的雪說,那我就右手拿著《理想國》。
下了網(wǎng),章豪對著電腦露出了幾絲微笑,他確信冬天里最冷的雪是愛上失戀的柏拉圖了,這究竟是什么愛情?但不管怎么說,總可以證明戀愛確實是說出來的;蛟S這就是未來的戀愛模式。
章豪就坐在電腦面前,想象著即將到來的約會,直到察覺老婆出現(xiàn)在背后,才轉身看看老婆,說,你起來了。但諾言不準備跟他說話,臉上是幾千年前早描述過的表情:冷若冰霜。好像她一眼就看見了章豪腦子里的想象,隨即掉頭走了,房門的響聲似乎很憤怒。這樣,章豪的想象不可避免地改變了方向,晚上的約會好像是對老婆的背叛,好像是一場婚姻的結束和另一場婚姻的開始。其實不是這樣的,約會不過是一種想象的終點。章豪甚至還沒有用身體談一場戀愛的準備,先與老婆吵架,然后跟另一個女孩約會,不過是時間上的巧合,這樣的吵架和這樣的約會,都是游戲,都是沒有意義的,而且都是章豪不愿意的。
章豪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對晚上的約會也厭倦了。
九
章豪睡了一整天的覺,睡得腦子糊糊的,起來吃了一包方便面后,總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對,心里很有點不安,老半天才發(fā)覺原來老婆沒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找到了原因,章豪也就心安。習慣性地打開電腦,又孟地想起與冬天里最冷的雪約好晚上見面,看看時間,怕要遲到了,章豪罵一句混蛋,就趕緊赴約。
帝國大廈是這個時代的象征,就像一具陽物挺立在城市的胯部,那地方是大家都熟悉的,去過的,站在樓頂府視全城,很覺得人是有螞蟻那么了不起的。章豪趕到頂樓,慌亂地掃視了一遍茶座,見沒有右手拿著《理想國》的女孩在這兒坐等,松了一口氣,讓小姐領到一個靠窗的空位坐下,先要了一杯太湖出產(chǎn)的“碧螺春”。這樣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是很合適的,章豪漸漸地沉靜下來,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帶柏拉圖的《理想國》,這可能確認坐在這兒的章豪就是失戀的柏拉圖?章豪又罵一句自己混蛋。
不久,冬天里最冷的雪出現(xiàn)了,章豪看見她的右手如約半舉著《理想國》,就像機場里接客的人舉著紙牌子,樣子有點可笑。這本書是不合時宜的,多余的,她的手也是不應該半舉著的,章豪就立即慶幸自己忘了帶書。她站在門口,目光在茶座里緩慢地移過來移過去,顯然是在尋找同樣的另一本書。章豪就起身朝她走去,但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并不認識他。章豪朝她微笑,她驚疑地后退了一步。章豪說,冬天里最冷的雪。冬天里最冷的雪說,什么意思?章豪說,不是你的名字?冬天里最冷的雪說,你怎么知道?章豪說,我就是失戀的柏拉圖。冬天里最冷的雪就疑惑地盯著他的手看,章豪說,不好意思,我的《理想國》在路上丟了。冬天里最冷的雪這才覺著這個人就是失戀的柏拉圖。但對他的左手沒有拿著《理想國》還是不滿意。
章豪替她也叫了一杯“碧螺春”,然后互相開始飄忽的注視,章豪首先想到的是照片,她與照片有些像,又似乎不像,不像的原因大約是眼前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距離太近了。茶座的光線暗淡的、恍惚的,近乎玻璃外面的夜色,但就是這樣的光線,冬天里最冷的雪還是太逼真了。逼真得使章豪感到緊張,冬天里最冷的雪大概也是同樣的感覺吧。章豪想說點什么,可突然似乎忘了怎樣說話,他已習慣對著電腦用手與她交談,而一旦改變方式面對面用嘴交談,肯定是不習慣的。章豪的嘴張了一下,又閉上,目光從她身上往下,落在桌面的茶杯上,見杯中的茶葉在水中漸次張開,鮮活起來,終于找到了話說,他說。
喝茶吧。
冬天里最冷的雪說,嗯。
章豪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喝了一口,章豪又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再喝一口,章豪不好意思再喝了,說, 碧螺春挺好喝的,而且很女性化。
冬天里最冷的雪說,我不懂。
章豪找到了一點感覺,說,碧螺春的香味,很像女孩浴后散發(fā)出來的體香。
是嗎?我倒沒感覺。
然后又沒話了。關于碧螺春,章豪其實說得不錯的,給碧螺春作廣告詞也是蠻好的。這樣的語言,若是在網(wǎng)上,大約是可以獲得贊賞的,面對面不知道為什么就沒有反應。
一杯茶喝完,冬天里最冷的雪沉默了一會,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思考,又一會,鼓起勇氣說,我們走吧。
章豪跟在身后,一直從帝國大廈六十二層下到底層。出了電梯,冬天里最冷的雪迅速伸出手握了握,說,再見。
章豪目送她混入人群,直至蹤影全無。
章豪感到需要放松一下,上洗手間方便了一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出來確信再也不會見到冬天里最冷的雪了,才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剛才他是很尷尬的,很緊張的,這尷尬和緊張,顯然來自于身體,而不是靈魂。選擇在茶座見面實在是愚蠢之至,如果選擇在舞廳跳舞,或者就在公園里散步,讓身體運動,緊張感或許就隨運動釋放了,而在茶座里除了說話,還能做什么?而讓兩具陌生的肉體說話,自然是困難的。
這樣的見面是應該忘掉的。
十
這次見面的效果是奇特的。
當章豪重新坐回電腦面前,先是發(fā)木,發(fā)呆,繼而恍惚,恍恍惚惚,然后張開嘴巴,像死了一般,然后就是大徹大悟,可能還是禪宗的那種頓悟。頓悟的結果:一是失戀的柏拉圖與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見面是虛幻的,不真實的,是肉體的一種虛構;
二是帝國大廈以及茶座、碧累春是虛幻的,不真實的,是物質的一種虛構;
三是章豪的身體以及時間、空間是虛幻的,不真實的,是上帝的一種虛構;
四是網(wǎng)蟲以及靈魂、語言是虛幻的,不真實的,是章豪的一種虛構。
頓悟了的章豪還是決定做一只網(wǎng)蟲。
失戀的柏拉圖和冬天里最冷的雪繼續(xù)在網(wǎng)上見面。
冬天里最冷的雪(愧疚)道,請原諒,我這樣走掉。
失戀的柏拉圖(微笑)說,不用原諒,這樣更好。
我確實渴望來到你身邊的。
我也是。
其實愛是需要身體的,我需要你的擁抱,你的吻,還有做愛。
我也是。
可是……
可是,我們是網(wǎng)蟲。
唉,網(wǎng)蟲很像蜘蛛, 只能各自織一個網(wǎng),孤獨地面對世界。
網(wǎng)蟲不是孤獨地面對世界,而是呆在網(wǎng)上,然后將世界忘掉。
也許網(wǎng)蟲是一種病的名稱。
也許吧。
然而老婆回家了,聽到開門聲,章豪匆忙下了網(wǎng)。老婆是被一個男人扶著回來的,扶她的男人,章豪是陌生的,這使他有點吃驚。老婆好像喝了酒,一臉的醉態(tài),看見客廳里的沙發(fā),掙脫了扶她的男人,腰一軟,歪在沙發(fā)上不動了。陌生男人好像擁有了什么權力,朝章豪不客氣說,給她泡杯濃茶。雖然那口氣讓章豪不舒服,但還是照他的話,給老婆泡了一杯濃茶。陌生男人又不客氣說,諾言交給你了。好像諾言是他拿走的一件東西,現(xiàn)在物歸原主了。章豪說,好的。陌生男人就不理章豪,拍拍諾言的肩膀,我走了。諾言睜了睜眼,喉嚨滾出一串的咕嚕聲,含混道,你別走哇。
陌生男人走了之后,章豪面對老婆,反倒不知所措。章豪說,去睡吧。諾言低沉道,別管我。章豪沒事可干,就開始想象諾言這一天的生活,她應該是和陌生男人一起過的,他們一起喝酒,也許還一起跳舞。諾言是很喜歡跳舞的。倆個人,一男一女,一整天時間,可以干多少事啊,也許還一起擁抱、接吻,也許還一起做愛。奇怪的是,章豪這樣想著的時候,并不生氣,似乎與他無關的。
諾言看見茶幾上的濃茶,端起來喝了兩口,又清了清嗓子,說,你坐這兒干嗎?
章豪說,你喝醉了。
我沒醉,你坐這兒也好。我們是應該好好談談了。
嗯。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
是嗎?
你去網(wǎng)上談戀愛呀。諾言突然嗨嗨笑起來,目光在客廳里尋找起來,問,他走了?
章豪說,誰走了?
送我回來的人。
走了。
諾言又嗨嗨笑起來,說,你懷疑我們嗎?
不懷疑。
你混蛋。諾言狠狠罵了一句,站起來就走,經(jīng)過書房門口,一眼瞥見里面的電腦,就改變了方向。不一會,章豪猛地聽見電腦主機砸在地上的巨大金屬聲響,章豪被這聲響所震驚,就像刀片一樣迅速快捷地切走了耳朵。章豪沖進書房,看見老婆正趴在顯示器上弓著背嘔吐。
章豪覺著一個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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