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神社之“結”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在這樣的時候,去神社和寺廟參拜,為自己和家人在新的一年里的幸福祈禱,是日本社會古已有之的習俗。
但是,今年1月5日,筆者動念去位于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看一看,卻并非為了拜神祈福,而是想要知道,人們到底以怎樣的姿態(tài)來造訪這個明顯已成為日中間麻煩與摩擦的象征的設施。
乘地鐵在九段下站下車,爬過長長的階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位于九段坂對面的靖國神社醒目的大鳥居。到達靖國神社需上一個陡坡。這一帶在15年前有一個中國研究所,是筆者在學生時代經常光顧的去處。
穿過略顯古舊的大鳥居,與日本其他的神社一樣,參道的兩側,有迎合新年的各式各樣的貨攤、賣點。大阪鍋烙、烤墨魚、糖炒栗子等小吃攤點和猴戲雜耍倒也令人賞心悅目。
過了大鳥居再往前,是有名的大村益次郎銅像。這個近代日本軍隊的締造者、戊辰戰(zhàn)爭(明治維新之際,發(fā)生于新政府軍與舊幕府軍之間的一系列戰(zhàn)事)的最大功臣,明治維新之后不久遭士族暗殺的長州藩(今山口縣)出身的軍人,其戎馬倥傯的一生,被作家司馬遼太郎寫進小說《花神》,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于1977年在NHK熱播了一年。對于在小學生時代,《花神》逢播必看的筆者來說,大村益次郎是一個再熟稔不過的名字。
穿過飾有象征日本皇室的菊花紋章的大門,就到了本殿。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居然全然不見平時在新聞中屢屢提及的、身穿軍服的老兵和右翼分子的身影。滿眼所見,凈是穿和服的年輕女性、放學回家的小學生等尋常的男女老幼,僅就這一點而言,與日本其他的神社佛閣相比,似乎并沒有什么兩樣。
在拜殿的前面,一位女子正雙手合十。一般日本人在參拜神佛時默不出聲,但那位女子嘴里卻叨念著一位好萊塢影星的名字。我想,她大概是在祈禱有一天能親眼見到她所崇拜的名星吧。旁邊那位穿學生服的小學生,也許在祈禱“成績不斷提高”,或者“想要的玩具快快到手”……無論如何,“再次武力侵略亞洲”,肯定不會是他們此時此刻內心的祈禱。
沿拜殿的右側往里走,就是著名的“遊就館”。5年前陪同中國學者來參觀的時候,這里還是古舊的建筑,3年前已被修葺一新。只有在這兒,才能感受到其他神社所不具備的、為靖國神社所獨有的“特色”。在落地玻璃窗的新館里,陳列著“零式”戰(zhàn)斗機和在戰(zhàn)場上使用的蒸汽機車的車頭;
與明治維新以來的各種兵器、軍服、戰(zhàn)爭繪畫一起展示的,是在昭和以降的各個戰(zhàn)事中陣亡的軍人的遺書、遺照。
館藏資料顯示,作為國內最古老的軍事博物館,于明治15年(1882年)開館的“遊就館”歷來宣稱其具有如下之“使命”:“為近代國家之成立,為我國之自衛(wèi)圖存,進而從世界史的視角出發(fā),為達成無關皮膚顏色的自由、平等之世界,發(fā)生了諸多難以規(guī)避之戰(zhàn)事。為這些戰(zhàn)事奉獻了寶貴生命的是我們的英靈,而彰顯英靈之武功、遺德,真實地重現(xiàn)英靈們所走過的近代史之歷程,乃本館一向所秉持的使命之所在。”
批判、抨擊如此之“歷史觀”,即使是作為日本人的筆者也當義不容辭。盡管我不認為近代以來的日本歷史全部是錯誤的,但就其結果而言,給近鄰諸國造成偌大的傷害是不爭的事實。對此,理應謙遜地反省,而不是自我評價。
雖說如此,我們卻不應忘記靖國神社還有另一個側面,即對戰(zhàn)歿者的慰靈與追思。在館內,有一個84歲的老母獻給于昭和20年(1945年)4月在沖繩戰(zhàn)死的兒子的偶人,旁邊是一封信:“每當想到吾兒以尚未婚娶的23歲年紀而撒手人寰,都會感到柔腸寸斷。今天把這個漂亮的花嫁偶人給汝,權當……”
誠然,這個士兵作為日本軍國主義者的走卒,曾經是侵略戰(zhàn)爭的協(xié)力者。但更加重要的是,因戰(zhàn)爭而失去兒子的母親的悲痛,是一種全人類共通的情感。在《遙遠的山河——東大戰(zhàn)歿學生手記》等文獻中,從那些戰(zhàn)爭后期的所謂“出陣學徒”,被強制征兵后戰(zhàn)死的學生所留下的手記里,多少能讀出一種雖然祈愿和平,對法西斯主義和戰(zhàn)爭抱有疑問,但終難對抗殘酷命運的郁悶與苦痛。后世的日本人,有必要在心中銘記,今天的和平,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士兵,乃至亞洲眾多生命的犧牲之上。作為一個能夠激發(fā)這種戰(zhàn)爭歷史記憶的場所,應該說,靖國神社有其一定的存在理由和價值。
但是,我們卻不能不質疑那種把策動并親自指揮了那場戰(zhàn)爭的人物,當作“英靈”來祭祀的做法。因為,正是他們驅使眾多的青年走向沙場,加大害于無辜,進而化國土為廢墟,直至把日本推向毀滅的邊緣。即使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也不容將其行為正當化,更不容許一國之政治領袖拜謁其陰魂。
靖國神社的甲級戰(zhàn)犯合祀,肇始于昭和53年(1978年)。據天皇的侍從長,曾服侍天皇從戰(zhàn)前到戰(zhàn)后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德川義寬(已故)的口述(見《侍從長遺言》,朝日新聞社,1997年版。以下簡稱《遺言》):戰(zhàn)前,靖國神社的合祀者,由陸軍、海軍省決定。戰(zhàn)后,厚生省與靖國神社協(xié)調,將認定為“戰(zhàn)爭公務死”者的名單通報給神社方面。根據名單,由神社方面實施合祀。靖國神社在昭和34年(1959年),開始了乙、丙級戰(zhàn)犯刑死者的合祀。昭和41年(1966年),在從厚生省發(fā)往神社方面的名單上,追加了12名甲級戰(zhàn)犯的名字。
昭和45年(1970年),在神社的運營上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的“崇敬者總代會”決定,視時機對甲級戰(zhàn)犯實行合祀。而當時主持神社工作的、舊皇族出身的筑波藤麻呂宮司(神道教神官,相當于佛教寺廟里的住持)最終也沒能下此決心。真正邁出決定性的一步的,是接替筑波任宮司的、舊軍人出身的松平永芳,他于昭和53年(1978年)就任宮司后不久,就在是年的秋季大祭上一舉實現(xiàn)了全面合祀。
另據德川的證言,曾不遺余力地大力推動合祀“事業(yè)”的青木一男(曾任東條英機內閣的大東亞相)當初主張,“如果不實行合祀的話,就等于承認了東京審判的結果。”合祀究竟是在一種怎樣的歷史觀之下被操縱出籠的,由此也可見一斑。據說,宮內廳方面在當時就認為,“厚生省的行政操作與靖國神社的祭神化是不同的問題”,對合祀決定不止一次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遺言》還暗示了昭和天皇對合祀方針的抵觸態(tài)度。昭和62年(1987年)8月15日,天皇吟誦了一首自創(chuàng)的“御筆”和歌:“又逢今年之此日(指8月15日,戰(zhàn)敗紀念日),靖國(神社)宮墻,朕的憂思無邊涯。”而在和歌發(fā)表之際,向天皇面陳的(左近人士對和歌的)意見中,雖有“合祀原本怪異,為之糾纏亦屬滑稽。腳踩雙船,不亦說乎?”之說,但實際上,天皇的心情無寧是傾向于前者的。德川本人也認為,“靖國神社之本,旨在‘靖國’,本應祭奠那些為國捐軀的志士。如將那些陷國家于危亡之中的人也一并合祀的話,就難免會有異議!
事實上,雖然從靖國神社方面一再傳出請求天皇參拜的呼聲,但自從甲級戰(zhàn)犯合祀之前的昭和50年(1975年),昭和天皇最后一次參拜以來,現(xiàn)在的(平成)天皇除了在皇太子時代的參拜經歷,尚未以天皇身份參拜過靖國神社。
而一而再、再而三,對靖國參拜樂此不疲的小泉首相,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成為日本國民心情的“代言者”,筆者深感疑慮。
“不問死者前生罪”,這是在靖國參拜問題上,我們被屢屢告知的、日本特有的“生死觀”。但是,我要說,這種“生死觀”,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具有常識性、普遍性的生死哲學。因幕府末期的戊辰戰(zhàn)爭,在薩摩、長州(今鹿兒島、山口兩縣的古稱)及被其攻滅的會津(今福島縣)之間,綿綿遺恨至今難以消弭。筆者從前在福島縣的溫泉旅館下榻的時候,曾與旅館的主人對飲!拔斐綉(zhàn)爭中,我們會津人可給薩長(薩摩、長州)害慘了”,主人一邊喝酒,一邊流淚向筆者傾訴的情景歷歷在目。
日本哲學家梅原猛接受《世界》雜志的采訪時說,“給鄰人制造了相當的麻煩。對自家人來說,也許是必要的人,但既然給人家造成了麻煩,那么當著鄰人的面,默默地祭祀,不要搞得過于扎眼,這難道不是國與國之間起碼的禮儀嗎?因此,要祭祀的話,首相也應該在心里默默地祭祀才好。”
遺憾的是,今天圍繞首相的靖國參拜問題的議論,無一不是在賦予靖國神社以某種“新義”,即作為上述的那種排外、獨善、復古的歷史觀的“牙城”的履新使命。而宣揚這種史觀的書籍就擺放在“遊就館”內的精品店里。
然而,以這種形態(tài)讓“英靈”在當代復活,決不是“英靈”們的本來愿望。不要打擾我們,再也不要生產像我們這樣可悲的戰(zhàn)爭受害者……這難道不是他們共同的希冀嗎?就讓他們懷抱著這種希冀安息吧,讓靖國神社像遍布日本全土的成千上萬個神社一樣,安靜地存在下去吧。
吊詭的是,中國越是要求停止參拜,在日本國內引起的反彈便越是升級,其結果,反而使靖國神社的存在價值一再得以強化。有鑒于此,中國至少應該像韓國那樣,從操作層面上,把停止參拜的要求與首腦互訪分開來加以考慮、處理。
筆者過去雖曾數度造訪靖國神社,但卻從來沒有在祭壇上雙手合十地正經拜祭過,這次也沒有。而與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面向祭壇,筆者在心中默禱了片刻:你們,也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但同時,你們中的一部分人,以錯誤的方向誤導日本,并使他國眾多的國民蒙受莫大損害。如果你們承認那是一個錯誤,如果你們真的愛日本的話,就請再也不要讓這個國家挑起、或者卷入什么戰(zhàn)爭,請保佑這個國家與鄰國的永遠的和平與繁榮吧。
。ㄔ陌l(fā)表于1月20日《南方周末》)
相關熱詞搜索:靖國神社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