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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的老實人:老實人一輩子單身

發(fā)布時間:2020-03-3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在他“出演”的許多場合,主人會在他座位邊擱一杯釅茶,他唱幾句,然后在鑼鼓伴奏的間隙喝一口,態(tài)度悠閑而莊重      那種風(fēng)味,那種氣息,一點一點被時間和日光漂白了,可我明白,它其實還在心靈深處不為人知的一隅,異常固執(zhí)地盤旋
  
  姨夫唱起歌來有板有眼。我的詞匯是貧乏的,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捳Z來形容,我覺得那好比是,一個人不斷登山,一鼓作氣爬到山頂,然后向下望的那種壯觀、那種雄心萬丈。
  后來覺得,他的歌韻是近似于蔣大為的。那時候村上放電影時,也放過蔣大為的《啊,牡丹》,可姨夫哪里知道什么蔣大為呢?他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莊戶人,村里紅白喜事的場面,大家你一段我一折,把事情襯得熱鬧隆重。
  我們這里地處陜南,沒有人會唱秦腔,更不知京劇為何物,這里只唱世代流傳的花鼓子和孝歌。我沒聽過姨夫唱孝歌,他的拿手戲是花鼓子,F(xiàn)在,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他就是我們那個年月那個地方的花鼓子王,在我們村里歌人中的地位,是非!疤焱酢钡摹
  姨夫最適合唱中高音。起來,起來,一直上,上到頂了,然后酣暢淋漓地抒情一番,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爬山,每一腳每一步都走得實實在在,能聽得到回聲。
  當(dāng)時村上唯一的一臺錄音機放在村支書家,是集體的財產(chǎn),用來錄了許多村里唱家子的唱段。然后,逢到年三十之類的節(jié)慶,或者支書高興了,他就拿出錄音機來,在廣播里放上一陣子。我就聽過姨夫的“盜版”唱段――廣播里嗚嗚啦啦聽不清,就像現(xiàn)在的盜版。
  那時我還很小,而姨夫總有五六十歲了。我記得在他“出演”的許多場合,主人會特意在他座位邊擱一杯釅茶,他唱幾句,然后在鑼鼓伴奏的間隙里喝一口,態(tài)度悠閑而莊重。
  那該還是姨夫的盛年吧。那時他身體好,家里旺,三個兒子一表人材,又能說會道,在村里算是“頭面人物”。他們大概都有些音樂天分,雖然并不擅于唱,但有兩個愛吹笛子,還會喇叭,后來成了吹鼓手,但凡村里有婚喪嫁娶總少不了他們,能拿紅包,且受人看重。
  我外婆生養(yǎng)了7個子女,那是兵慌馬亂的年代,只活下來兩個,就是我母親和我姨。我姨是老大,母親是倒數(shù)第二個,兩人相差20歲。我姨后來就嫁給了根正苗紅的姨夫,他在解放前是給人放牛的,窮苦出身。
  姨夫是個公認的老好人,大概一生都沒傷過誰。土地包產(chǎn)到戶之前,他一直是村里二隊的生產(chǎn)隊長,一干就是幾十年。社員們和他都挺好,閑了愛去他家竄門拉家常。倒是我,雖然和他在一個村,但平時去得比較少,因為不大順路。
  我聽說過姨夫年輕時打獵的事。
  和我閑談的人忍不住好笑,他說姨夫是很膽小的,打獵只能是配角。一次他們?nèi)娜嗽谏缴洗颢C,那時竟然有豹子。我姨夫手執(zhí)一柄鋼叉,他們幾個在上面追逐,豹子往下逃時經(jīng)過姨夫,姨夫哪里記得用什么鋼叉呢?他一個鷂子翻身滾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嚇得暈了過去。
  同伴們把姨夫抬回來,姨夫醒來后臉色訕訕的,問,豹子呢?同伴們說,大隊長,好厲害呀――豹子早被你嚇跑了!
  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掌故,幾十年過去了,不用說豹子,山上連野雞也見不到了。姨夫的打獵故事,當(dāng)然也無從查考和證明。
  姨夫活了78歲。他的身體一直不錯,我姨去世后,他又單獨活了七八年。那時他的三個兒子早就“另立山頭”,從家里搬了出去,他沒和任何一個住在一起。兒子們自顧自生活,沒有多余的精力,或者說,沒有拿出多余的精力照顧他。姨夫一人在老屋飲食起居,孤孤寂寂。
  后來,大概覺得姨夫年紀大了,兒子們就在村大隊部的樓上租了間房,讓他住在那里。兩個兒子就住在村里的街上,離得很近,來去方便。那里人來人往熱鬧些,姨夫可以和許多年紀、境況相似的老頭談?wù)勌臁?
  這樣的安排并沒有多大用處,實際上我姨去世后,姨夫就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撐,習(xí)慣不了一個人的形單影只。年齡一大身體自然不如從前,那次他不小心跌了一跤,躺了半個月才起來,行走蹣跚,像中了風(fēng)。
  幾年之前的臘月,我回家過年,聽母親說姨夫去世了,死后喪事辦得非常熱鬧,兒子們給燒了靈屋,請道士做道場。母親嘆惜說,活著沒享什么福,死后瞎熱鬧一場!
  是啊,姨夫一生緊緊巴巴過日子,因為家底薄、負擔(dān)重。他當(dāng)了幾十年隊長,卻沒有謀過什么私利。大表哥背后曾說,我大這人……一輩子老實!言外之意,是怨姨夫太實在了,沒有給家里帶來什么好處。
  幾年后,我哥在北方一座城市游蕩,組織了一個樂隊,成了音樂人;丶液,偶然聽到村上錄下的那些姨夫的歌帶,他說,好,姨夫唱歌很有天賦!合節(jié)奏,合韻律,要是現(xiàn)在他唱流行歌,說不定能紅起來,會是百萬富翁呢!
  想起姨夫,忍不住很傷心,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可以無數(shù)次重現(xiàn)。那種風(fēng)味,那種氣息,一點一點在記憶中被時間和日光漂白,光和影淡了,虛無飄渺了,可我明白,它其實還在心靈深處不為人知的一隅,異常固執(zhí)地盤旋……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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