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需要一個低版本的人性觀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崔老師你好:
前一封關于付成勵那個電郵收到了吧。hotmail總是讓不放心。你關于海子的《變亂之歌》這篇文章,談論的是詩歌,它本身就有種“不可談性”;
通過詩歌文本來談,這對幾乎沒有“詩歌經(jīng)驗”的讀者(包括我),閱讀是有一定困難的。我還有個問題,什么是‘內(nèi)心的黑暗’。
我以前理解的‘內(nèi)心的黑暗’,似乎等同于‘陰暗’、‘邪惡’、和人的暴力、破壞性聯(lián)系在一起?戳恕蹲儊y之歌》后,我忽然意識到,你寫到的‘內(nèi)心的黑暗’和我理解的不一樣,更為寬泛,包括軟弱、害怕、恐懼等等。
我覺得指出這點很重要,因為我很多讀者對‘內(nèi)心的黑暗’的理解恐怕和我差不多,如果可以在你的文章中得到說明,會更貼近它的本意。而在這個意義上,更多的讀者會有共鳴感,因為每個人都軟弱、恐懼等情緒。
你覺得,需不需要在《變亂之歌》里對‘內(nèi)心的黑暗’多一些筆墨?
——摘自謝嵐來信
謝嵐你好!來信收悉,謝謝你的閱讀和你的敏銳。你抓住什么是“內(nèi)心的黑暗”,這個問題直接指向我們的人性本身,真是一個好話題。請容我進一步說明。
一
關于海子的拙作《變亂之歌》,并不是嚴格的詩歌評論,而是通過分析他詩歌的某些脈絡,試圖尋找和積累某些資源,這就是文中提到的有關人性的“幽暗意識”,正像我博客中有網(wǎng)客留言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蔽蚁脒@也并不違背詩人的本意。海子極力反對某些文人趣味,希望通過詩歌來探索生命的真相,追求存在的真理。非常難能可貴地,海子通過詩歌句子,表達了生命的某個真諦——原來我們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純凈空靈,在我們的人性中,永遠潛藏著某個昏暗晦澀的層面,這是為我們不常體驗到的。他運用不同的詞匯來形容它們:“軟弱”、“恐懼”、“陰暗”等。
我將海子的原句“……陰暗的內(nèi)心”,提取為“內(nèi)心的黑暗”,這也應該符合他的原意。你的理解十分精當——本來我們以為一個人“內(nèi)心的黑暗”僅僅限于那些明目張膽的“邪惡”、“暴力”及“破壞性”,但其實還應該包括那些看起來并不是那么極端的東西,比如“軟弱”、“害怕”等,這也是人性里題中應有之義。至于你希望能夠進一步明確人的“內(nèi)心黑暗”的范圍,指出它到底包括哪些內(nèi)容,說實話,這項工作是我所不敢當?shù)摹I婕暗轿覀冏陨淼拇嬖、自身的人性,這是一件多么復雜的事情啊。
這樣來說吧,所謂“內(nèi)心的黑暗”,不妨看作是一個比喻的說法,而不是說人性中正好有這樣一個地方——它屬于我們內(nèi)心深處陽光照射不到的地帶,專門窩藏著一些違法亂紀的東西,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正恰好攜帶著這樣一個犯罪集團;
它位于我們?nèi)诵浴罢?guī)軍”的附近,一不小心就“犯上作亂”。情況不是這樣的。而毋寧說,我們?nèi)诵灾兄^之自私、恐懼、軟弱、嫉妒這些東西,它們并非僅僅導致負面的甚至破壞性的結(jié)果,如果是控制和約束得當,對它們加以合理的釋放,便能夠轉(zhuǎn)化為積極的和正面的東西,同樣表現(xiàn)得很好。而那些看似崇高、偉大、英雄氣概及利他的東西,如果表現(xiàn)和釋放不當,也能夠?qū)е孪喾吹钠茐男缘暮蠊?/p>
就拿人性中最根本的所謂“自利”來說吧——在許多情況下它被理解為“自私”,那樣則成了貶義詞,但其實它首先具有這樣的中性含義,即沒有比一個人自己更加關心他的利益、他的幸福。而一個人十分關心自己的利益和幸福,意味著他更合適親自動手籌劃自己的人生,依靠自己的雙手來為他生活狀況做出積極和持續(xù)的改善,從而擔負起自己的責任,而不是處處依賴他人。這不是挺好?能夠做到不給世界或者他人帶來額外的負擔,這個人就很了不起!
但是另一方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光是看到他自己的利益和幸福,乃至認為天下的東西都是給自己準備的,這個地球就是圍繞著自己轉(zhuǎn)動的,那么,他就越界了。他就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損害他人的利益,將自己的幸福凌駕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也有可能陷入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成為一個“原子化的個人”,終日忙碌僅僅為了滿足自身的生物性需要,而將有關人的尊嚴、社會責任丟棄一邊。
再比如“勇敢”當然是好的,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它也可能體現(xiàn)為“不顧后果”,、“魯莽”、“冒失”、“輕率”等,有時候甚至是殘酷和殘暴。而像“怯懦”、“軟弱”這種從前為人們特別鄙夷的東西,也有其另外一面——“膽小”就有可能“謹慎”,凡事再三思量、考慮周全;
“軟弱”也有可能表現(xiàn)為“心地善良”、甚至善于替別人著想。當然,也不排除某些平時看起來怯懦軟弱的人,他們因為平時隱忍得太多,一下子爆發(fā)起來卻能嚇死人。
你看,人性就像一株大樹,一個源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的丑的,一切都是從中生發(fā)出來,互相矛盾的東西糾結(jié)和纏繞在一起,難舍難分,難分難解。情況比那個古老的比喻“一個硬幣的兩面”還要復雜:“好與壞”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時時刻刻處于流變、轉(zhuǎn)化當中。因此不能說人性中那一部分是壞的,只要把它拿掉或者將它們管束起來,就萬事大吉了。唉,在這個世界上,人類作出了多么輝煌的成就,同時也沒有什么壞事不是人做下的。
卡爾·馬克思先生關于人沒有固定本性的說法,深得吾意。因此,我們的討論不是停留在人性中那些是善的,那些是惡的上面,更不是糾纏于“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樣一些古老的形而上學的問題。這樣說吧,與其說我們談論的是人性本身,毋寧說真正涉及的對象是關于人性的知識,是我們對于自身人性的理解和態(tài)度,是我們對于自己人性的認識和估價。如果說“思想”就是“檢討”的話,那么首先所要檢討的是我們現(xiàn)有的關于人性的認識,是否存在什么問題,尤其是否能夠跟得上時代發(fā)展的新需要。
二
對于今天的年輕人恐怕難以想象,若干年前的某些時期,在我們國家任何有關人性的討論,都是一個禁忌。不要說正面討論人性話題了,就連拐彎抹角的“文學是人學”這樣的文章,都要被冠之以“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帽子,遭受全國范圍之內(nèi)的大批判。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的人們,沒有一些關于人性的看法,當然是有的。主要是階級論的人性論。那就是資產(chǎn)階級和地主階級是壞的,他們的人性也是壞的,而無產(chǎn)階級、貧下中農(nóng)他們是好的,其人性也是好的。好便是絕對的好,壞便是絕對的壞。誰要是說工人階級或者貧下中農(nóng)也有缺點,那是很難的;
而誰要是說資產(chǎn)階級及其個人也有優(yōu)點,這個人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這樣的區(qū)分顯然過于粗疏,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發(fā)展出更多的智慧,不再拿這些東西當作圭臬。但是,曾經(jīng)有過的那么一個印象深刻的時期,它所產(chǎn)生及延續(xù)的思想影響,卻不是一下子能夠消除的。我將在我們環(huán)境中發(fā)生主導作用的人性知識,稱做一個“高版本”的人性論。所謂“高”,就是對于人性擁有一個比較高的評價和估計,有的時候甚至過高,而對于人性中所具備的缺陷、沉淪等各種有限性,缺少必要的自覺意識。
在階級對立的區(qū)分當中,勞動階級的人性被當作高尚的,富有榜樣性的——大公無私、富有犧牲精神等等,這些代表著人性的一個高度,這個高度同時也是一個尺度,提倡人人都要以此為表率。但是這樣的表述卻遠離了馬克思的抗議精神:無產(chǎn)階級在遭受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剝奪剝削之時,他們同時還忍受著人性上倍受損害。當貪婪無度的資本家根據(jù)維持勞動力生命的水準來發(fā)放工資,雇傭勞動者就被減縮成一個“胃”的存在,他生活的其他方面則被忽略了,他作為人的全面發(fā)展的要求就被扼殺了。他不能做到像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中才會出現(xiàn)的那樣,上午狩獵、下午釣魚,晚上討論哲學。想想看,假如正在遭受殘酷剝削和壓迫的勞動階級,他們?nèi)羰钦谙硎苋诵缘奶嵘、美好和高尚,那么還要解放他們做什么?
將一個階級加以神話,與一個社會普遍存在的神話氣氛是互相影響的。在那種氣氛之下的人們,習慣運用一種人間奇跡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現(xiàn)實和未來及看待人們自己。在“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年代,居然喊出了這樣的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人定勝天”、“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不僅在能力上是如此,而且在道德上也邁進了一個神奇階段。毛澤東有詩句云:“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好家伙,六億人口(除去一小撮壞人,一般來說你我都在內(nèi))都成了如同古代圣君堯皇帝和舜皇帝一般。
得到更大規(guī)模的美化和神話的,還數(shù)英雄人物和領袖人物。不管是宣傳口徑中現(xiàn)實的英雄人物還是文藝作品中的英雄人物角色,他們都是用某種特殊材料做成的,他們能夠忍受常人所完全不能忍受的痛苦和考驗,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在于,不具有人類成員通常具有的六情七欲,他們的生命是從半空中開始的,而不是從腳下的地面開始。至于狂熱崇拜領袖人物,則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所有偉大光芒最后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被當作“神”一般,他所說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彼ナ赖臅r候令許多人大吃一驚,覺得既然紅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他就不會撒手人寰。我小時候就是這么想的。
三
為什么會發(fā)展出這這種東西?事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能夠?qū)⒅T如此類的事情,僅僅理解為歷史的偏離,而應該從中找出某些能夠理解的線索。在很大程度上,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密切聯(lián)系。
臺灣的思想史學者張灝先生(1936年生人),曾經(jīng)將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在人性方面的不同立場做過深入研究,他提出了“幽暗意識”這個重要概念。他發(fā)現(xiàn)基督教文化是以人性的沉淪為出發(fā)點,因而著眼于生命的救贖;
而儒家思想則是以“成德”的需要為基點,導致人性做正面的肯定。當然這不等于說,儒家思想中一味地樂觀,對于生命的缺陷全無感受和警惕,在漫長的歷史中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表述,比如晚明的劉宗周則對生命的千瘡百孔感受頗深,但是總的來說,儒家的主流只要是對人性幽暗的一面作“間接的映襯與側(cè)面的影射”,而基督教則采取“正面的透視與直接的顯彰”。(《張灝自選集·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2004年早春我在香港科技大學訪談了張灝先生。他向我解釋“憂患意識”與“幽暗意識”的區(qū)別如下:
“憂患意識”是感覺到周圍世界出了嚴重問題,危機四伏,從而產(chǎn)生一種憂懼與警覺感。因此,憂患意識認為人的憂患,人世的陰暗主要來自外界,而人的內(nèi)心卻是我們得救的資源。發(fā)揮人的內(nèi)在“心力”,可以克服外在的困難,消弭憂患。“幽暗意識”不一樣。它提醒我們要結(jié)合人性、人心內(nèi)部的缺陷來看待外部世界的問題,就著人性作一個徹底的反思。很多看起來是外部的災難,正是由人本身、人性中的缺陷、墮落所造成,人可以提高自己的人格,但歸根結(jié)蒂,那是有限的。與之相反,人的墮落卻可以是無限的。對于人性中幽暗的這一面,必須要有十分的警覺。
既然身為凡人都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那么當權(quán)者也不例外。僅僅指望通過“成德”的君王,即“內(nèi)圣外王”,那是靠不住的。因為人心有著太大的陷溺可能,人人都有可能腐敗。張先生十分欣賞參加撰寫“聯(lián)邦論文”的漢密爾頓這樣的觀點:“我們應該假定每個人都是會拆爛污的癟三,他的每一個行為,出了私利,別無目的。這也不等于說,權(quán)力之外的人都是清白無辜的,“聯(lián)邦論文”的另一位起草者麥迪遜這樣寫道:“政府之存在不就是人性的最好說明嗎?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天使,政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笨磥碛嘘P民主思想和憲政制度,遠非只是令人想起“自由、平等、博愛”以及“個性解放”等等;
有關人性的幽暗意識,才是更為深沉的力量和基礎。從中也可以見出,在任何制度設計的背后,都有著某種強大的人性理論作為基礎。制度的區(qū)別,也反映出人性論的深刻區(qū)別。
這個方向上的表述,對于我們的耳朵來說仍然比較陌生。很難說我們已經(jīng)從過去“高大全”之“高版本”的人性論中擺脫出來。我舉兩個手邊的例子。一是去年地震之后,那位“郭跳跳”先生在批評范美忠地震中逃脫時,一句“不是人”脫口而出。范美忠的行為當然可以討論和批評,但是為什么那樣做就“不是人”了,而不正好是人性的某種“自然流露”?第二個也是在去年引起嘩然的是陳冠希“艷照門”事件,許多粉絲對于素來崇拜的明星們的表現(xiàn)極度失望,感到心中的偶像坍塌,另外有人甚至發(fā)出“禽獸不如”的尖叫。然而,對于人能夠做出什么來,人性可能何等沉溺,還有什么不能估計到的?最不應該的,是將照片放到網(wǎng)上的做法。
客觀地說,“高版本”的人性觀其出發(fā)點也許是好的,它體現(xiàn)了對于人性的較高期待,希望人不是像他現(xiàn)在表現(xiàn)的這個樣子,應該比現(xiàn)在更好一些,能夠通過某種渠道得到提升、升華。但是它埋藏的潛在的危險性是:一個人不是他想成為什么,他就是已經(jīng)是什么;
一個人不是希望自己是什么樣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就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
在他的自我期許和這個人的實際情況之間,可能存在著巨大的分離和鴻溝。
四
所謂“低版本”的人性觀,是希望對于已有的人性知識有所調(diào)整。
從表面上來看,它意味著放寬對于人性的認知,以更加放松的態(tài)度,接納人性的種種表現(xiàn)。對于人性中的雜蕪混亂,尤其是其種種墮落和沉淪,有著足夠的估計和思想準備,而不是動不動拒斥說這種事情不是人干的。要相信人能夠做得出任何事情,即使是做出為人所不齒的舉動,那個人也仍然是人,他的人性或許離你并不是十分遙遠。就像上篇《人性中的荒野》中所提到的,“野蠻而狂熱吼叫著的他們正是你的遠緣親戚。”在同樣能夠做出令人震驚也令自己震驚的事情方面,或者干脆說——在同樣能夠作惡方面,人與人一概平等,不分高低。
然而這樣說,并不等于放棄對于人的道德要求,恰恰相反,這個“低版本”的人性觀,正是為了對于人性做進一步的約束和規(guī)訓,是強調(diào)——不管是駕馭還是化育人性,都首先需要對于人性有正當?shù)牧私,對于人性中的陰暗面有所正視,而不是站在坡上唱高調(diào),或者僅僅是旁敲側(cè)擊,而不做正面的直擊和追擊。所謂“低”即意味著,一旦放低了看人性、望見了人性的種種表現(xiàn)時,對于人性中那些幽暗面,便應該有著足夠的意識,從而引起足夠的警醒、警惕和防范。
結(jié)合本文開篇提到所謂“內(nèi)心的黑暗”,即不應該指定人性中哪些東西天生就是壞的,只要將它們管束起來就萬事大吉了,我們所強調(diào)的“流變和轉(zhuǎn)化”,是說任何人性中的因素或側(cè)面,在特定條件之下,都有可能發(fā)生性質(zhì)的變化,從光明的變成半透明的,再變成晦澀的,乃至完全失掉光線,變成黑暗的一部分。就像我們提到過的小說《漂亮水手》中,艦艇糾察長克拉格特形容天使般的比利·巴德:“紅艷艷的雛菊下很可能是一個陷阱。”結(jié)果證明他是對的。
包括那些美好動聽的詞句——為了全人類或者什么的,都有可能演變?yōu)樾再|(zhì)不同的另外一些東西。走筆至此,我想起三年前去世的何家棟先生,這位當年在太行山參加抗日隊伍,北平解放時的地下工作者,在離世前不久與我討論過這樣的話題:“我到現(xiàn)在也還說不清楚我們這個時代人是怎樣變異的。為什么人追求的東西最后轉(zhuǎn)而反對他自己!说闹腔鄄蛔阋詰端麄冊斐傻膯栴}”。何等地蒼涼,何等地沉痛哀傷!
人性的內(nèi)部轉(zhuǎn)化現(xiàn)象,要求我們哪怕在體驗自己身上的好東西時,也要存有十分的警惕,或需要求證它的反面是否同時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我十分喜歡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命名自己的工作,那便是“從潔白中拷打出罪惡,從罪惡中拷打出潔白”。轉(zhuǎn)化無處不在,意味著人性的幽暗無處不在,人們的警覺便也應該無處不在。
除了需要正視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內(nèi)部轉(zhuǎn)化,同樣十分需要正視的是人性里那樣一種沉溺、沉陷的傾向。人當然有其求善的和向上的一面,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同時,人也有往下墜落甚至墮落的極大可能。事到如今,我們理解這種東西應該并不困難。人們發(fā)現(xiàn)許多貪官是一些俗說“苦出身”,年輕時正派向上,遵紀守法,通過了組織上的考察得到了極大信任,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思想或人性就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有一種說法叫做“經(jīng)不起誘惑”,好像事情是從外部開始的。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說到底,他本人應該為自己人性的墮落負責,在外部世界做它發(fā)生作用之前,他本人身上就存在這種潛在的墮落的種子,而不是僅僅推卸給他人。比較起來,人往下墜落的速度,比起往上提升的速度,不知道要快多少倍。
經(jīng)常聽到的還有一種說法是“動機是好的”,是“好心辦壞事”。但是“動機”或“人心”這些東西怎么會那么清澈、讓人一眼看到底呢?別人且不說,即便是一個人自己看自己,也有許多看不清楚的地方——人是一種十分能夠替自己圓謊的動物,有時候是故意隱瞞,有時候視力不夠。因此,必須結(jié)合動機浮出水面之后的具體行為,尤其是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為什么動機不體現(xiàn)為結(jié)果,要與結(jié)果相分離呢?為什么不會事先將可能存在和爆發(fā)的危險性多考慮一些?
近年來經(jīng)常聽到這里橋垮了,那里樓房塌了,事先若是多一些“幽暗意識”,將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多想一些,而不是保抱有僥幸心理,情況可能會好許多。任何“動機”都需要有科學精神以及實踐能力與此相配套,并最終接受結(jié)果的審核。實在地說,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受過“幽暗意識”的訓練,而是恰恰相反——好大喜功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幽暗意識”,也是一種負責任的精神,而不是推諉給外部條件。不管發(fā)生了多大的事情,到頭來仿佛他一臉無辜,什么也扯不到他頭上,這是虛假的,也是一種惡的表現(xiàn)。在許多情況下,無知即惡。
考慮到人性中盲目、陷溺和墜落的潛能,就意味著在人的工作和生活的范圍之內(nèi),在由人所安排的這個世界上,便不適合設立比如“至善”、“至上”、“至高”這樣一些標竿,不宜將凡身肉胎的某個人神圣化,或者將某種力量神圣化和絕對化,任何人都是會犯錯誤的,任何人都是有限的而不是全能的。
在某種程度上,幽暗意識比危機意識要來得更為貼切和中肯,它體現(xiàn)了一種自我反省和自我調(diào)整,而不是受外界所催逼;
它所產(chǎn)生的不是恐懼,而是自覺地負起責任。這種幽暗意識需要體現(xiàn)為看得見的規(guī)章制度,尤其是對于權(quán)力的運用和管理。論及個人的變質(zhì)或曰人性的陷溺,沒有比擁有權(quán)力者來得那么洶涌迅猛,無數(shù)我們周圍的現(xiàn)實,一再證明了那句著名的話:“權(quán)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quán)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因為將權(quán)力抓在手中的,是一些能腐敗、易下墜的凡人。
五
今天“以人為本”是一個非常富有意義的提法。它清楚明白地劃分出我們民族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標志著我們民族與世界上其他許多民族一樣,邁入一個現(xiàn)代社會也是世俗社會。在這里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以人為尺度的世界,而不是以神為中心、一切圍繞著神的意志轉(zhuǎn)動的世界。所謂“神的意志”是指某種至高無上、不可置疑的力量,由它來統(tǒng)攝一切及進行社會整合,終于宣布這樣的歷史結(jié)束了。
然而,在將目光投向人自身、人的世界之后,需要進一步追問到底“人是什么”?如果說人是復雜的,多側(cè)面多層次的,人性中擁有從低音到高音的各個不同頻道及其互相轉(zhuǎn)化,那么,到底以什么樣的人和人性為本?以什么樣的人和人性作為尺度?在取代了“神”或者神性力量的位置之后,人自己是否對于自身的缺陷、沉溺和墜落,有足夠的自覺和警醒?而不是什么都以“人性”的名義,弄得人性過于泛濫。不妨稍微想想,“人性”怎么會成為一種名義?
。ㄔd《經(jīng)濟觀察報》2009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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