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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慶全:關于丁玲的一段公案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萌發(fā)寫這樣一本書的念頭,是一個偶然事件促成的。

  1999年,文藝界的老前輩黎辛先生在《縱橫》發(fā)表了《文藝界平反冤假錯案的我經我見》一文,以親歷者的身份談到丁玲因“歷史問題”而平反的艱難,但其中的原因卻沒有談及,給我留下了何以如此的問號;
而且,由于黎文大多是靠記憶和“近年隨風飄來的”的“數(shù)據(jù)”(黎辛語),難免有一些不準確的地方。我忽然想到,我曾看到過當年為丁玲平反時中國作家協(xié)會所編印的有關丁玲“歷史問題”的完整的材料,何不根據(jù)這些材料,對黎辛前輩的文章作點辨證和補充?于是,我寫成了《丁玲歷史問題結論何以反復——對〈文藝界平凡冤假錯案的我經我見〉的辨證與補充》一文!犊v橫》的編者本著學術民主的精神,將拙文稍作刪節(jié)發(fā)表了。

  不料,我這篇本意是作點“辨證與補充”的小文,卻引起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時任《縱橫》主編的汪新兄告訴我,黎辛先生對我的文章很有意見,準備寫反駁的文章。我認為,這樣沒有什么不好,學術爭鳴,百花齊放,我的小文能引起黎辛先生更多的回憶,對學術界也是好事。同時,出于對黎辛前輩的尊敬,我請求時任《縱橫》編輯的張建立女士能帶我去看看黎老前輩,先當面聆聽他的教誨。黎老前輩同意了。

  在張建立女士的陪同下,我聆聽了黎老前輩一個多小時的教誨。黎老前輩大致給我講了丁玲歷史問題結論過程中的一些人事關系,的確使我很受教益。但是,他對我的文章的評價,卻讓我難以接受。他說,1、我的文章沒有給讀者一個合乎邏輯的引導。理由是,我沒有著重強調1940年和1984年丁玲的歷史問題結論。其潛臺詞是,是不是我對這兩個結論有什么看法呀?2,對于一些特殊環(huán)境下留下的材料,是不是可以用?3、我這樣寫,客觀上為周揚等人作了開脫。

  現(xiàn)在想來,黎辛前輩大概把我看高了,以為我是一個很在行的文學史研究者;
同時,認為我這篇文章似乎是受什么人指使。其實,那時我還是一個在這一領域門外探頭探腦的人,處在為入門而苦讀書和采訪的準備階段,對這一領域所能牽涉到的人和事沒有絲毫戒備,更談不上背后有人托著的問題——我倒是真希望有這么個人能給予我?guī)椭。所以,黎辛前輩才以耄耋之身,要繼續(xù)寫文章。

  其實,我寫文章進行“補充與辯證”,出發(fā)點很簡單:我讀到黎辛的文章后,第一感覺就是,丁玲歷史問題的復雜,在于她給國民黨寫的那個字條,又不在于那個字條。因為,像1984年中央組織部給丁玲所做的結論所說,這個字條的確不算什么,構不成什么需要審查的問題;
而為什么我又認為在于這個字條呢?因為是丁玲的做法把問題搞復雜化了。如果丁玲在1940年陳云、李富春代表中央來給她作結論時就把這個字條的事情向黨交代清楚,不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了嗎?可是,當時丁玲有向組織交代后怕組織不信任的心態(tài),就把此事有意隱瞞了,以至于到1943年審干時才補充交代,并做了那樣上綱上線的自我批判。這樣,事情就復雜了。復雜之處在于:對于有著嚴格組織紀律、對黨忠誠的人來說——每個黨員對組織忠誠是這個組織自始至終的要求,丁玲的做法就有了對黨不忠誠的嫌疑。在中共的歷史上,像丁玲這樣做的人也還有一些,有的人甚至為此付出過代價,像在黨內比丁玲地位高許多的潘漢年,在血與火的年代,為黨出生入死,但因為沒有向組織說出見過汪精衛(wèi)的事情,后半生則在磨難中度日,以至于含冤謝世后才獲得平反。應當說,丁玲也好,潘漢年也好,在當年的環(huán)境下鐵的組織紀律面前有顧慮,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和平的環(huán)境下重新看待這一切,都不算什么——中央給兩人平反的做法也證明了這一點;
至于我本人,從不認為認為丁玲因為這么一點事情就應該受到那么大的磨難,同時,我也決沒有不同意中央結論的想法(我那敢作如此之想)。所以,我寫這篇小文,純粹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出發(fā)。

  后來,黎辛與我商榷的文章寫出來,《縱橫》的編者在發(fā)表之前也送給我看了。黎辛文章在鋪排史實的同時,向讀者傳達的是這樣一個意思:1984年中央為丁玲所做的結論是正確的,探討這個結論的來源,就是對中央結論的否定。這可是一頂大帽子,我當然很重視。于是,我也給《縱橫》編輯部寫出了一個簡短的聲明,主要是強調一點:我所作的只是學術探討,我是擁護中央對丁玲歷史問題的結論的。《縱橫》將黎辛的反駁文章和我的聲明(作了刪節(jié))刊載在同一期上了。

  與黎辛這場筆墨官司過后,我再一次研究了丁玲的有關材料。我認為,我與黎辛在總的方面并沒有什么分歧:我們都認為中央給丁玲的歷史問題結論是正確的。但從學術角度來說,中央為什么給丁玲再作一次結論,總得有個前因后果。因此,從學術探討的角度來說,我并沒有錯——歷史就是歷史,誰也不是完人,如果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完人,弄巧成拙不說,最重要的是要愧對歷史。同時,針對黎辛的批評,我覺得應該從正面闡述的方式寫一篇文章來作答,把這一問題的來龍去脈都寫出來。于是,2000年5月底,我完成了兩萬字的《丁玲歷史問題結論的一波三折》一文。那時,我正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主管、中國中共黨史學會主辦的《百年潮》任社長助理兼編輯部主任,就把文章給了副主編韓鋼兄。韓鋼兄看后,認為很好,囑我不要在其它地方發(fā)表,就發(fā)在《百年潮》。后經過主編及主管領導審閱,發(fā)在2000年第7期上。

  不料,文章發(fā)表后卻陡生風波。首先傳來的消息是,與丁玲有過很深交往的楊桂欣先生對此文有意見,說我美化周揚,替周揚開脫。周揚與我非親非故,我何以要為他開脫?再說,就是我想為他開脫,歷史俱在,我開脫的了嗎?我當然沒有這個意思,就給他寫了一封信予以解釋。信中我憑記憶引用了恩格斯(其實是馬克思)的一句話,大意是說一個人本來想進這個房間,卻被引入了另外一個房間,我認為,楊桂欣的反應顯然是走入了另一個房間。其次,稍后主編楊天石先生告訴我,中國丁玲研究會要為我這篇文章專門開一個討論會。為我的一篇小文開討論會,這倒讓我一則一喜,一則一俱。喜的是,這篇小文引起那么大的重視;
俱的是,從楊桂欣的反應來說,這個會不是一個批判會吧?但不管怎么說,既然是為我的文章開會,我當然愿意去聽聽,哪怕就是批判會也不能對我缺席批判,我畢竟可以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里。于是,我主動要求參加這個會。經楊天石的聯(lián)系,我被獲準參加。

  8月3日上午九點,會議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小會議室召開。關于會議的情況,我就不做描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后來發(fā)表并被楊桂欣多次收錄在書中的發(fā)言記錄。這里,我只說一段小插曲:

  那天我到得比較早。進門后見到一位矮小的老者在張羅會場,我向他確認會議是不是在這里召開。他問我是誰,我報上姓名同時問他貴姓。“陳明”。我趕忙恭敬地伸出手,不料,陳明卻轉身了,我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許久不知道怎么放下來。“這人怎么沒有風度!蔽野蛋档叵胫缓笥樣樀卣覀靠邊的位置先坐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陳明。在我來參加這個會之前,我的一位也作編輯的朋友警告我說,你不要不重視這件事,陳明特不好惹。王蒙寫過一篇談丁玲的文章,陳明組織了一批人寫文章進行批駁;
陳徒手也寫過一篇丁玲的文章,也遭到了陳明的批駁。我說,你說的事情我知道一點,這無所謂的啦,不同的觀點和看法進行交鋒,對學術繁榮有利。朋友說,如果這樣倒也沒有什么,可是你不知道,陳明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向上面告狀。朋友舉例說,她那里摘過一篇公開發(fā)表的黃秋耘回憶錄中關于丁玲的一段回憶,陳明就興師動眾地給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寫信,并附上自己的反駁文章,書記就批給他們,搞得編輯部很緊張。“我算是領教此人的厲害了! 朋友憤憤不平地說,“其實,陳明直接把文章寄給我們,我們當然發(fā),可是他偏偏采取這種方式。表面上顯得自己有黨性,其實一篇學術文章與黨性何干?他這是倚老賣老,用關系找權力,然后以權壓人。”朋友再一次警告我說:一定要把事情想的嚴重一些。我倒是滿不在乎。我想象不出我這篇小文有什么可告的由頭,還有,現(xiàn)在月朗天霽,政治與學術早就分成兩鍋了,即使告了又有何妨?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果然驗證了朋友的警告:首先,8月3日的座談會上,就是“作協(xié)黨組委托”的會議——一般情況下這代表著組織上的行為,使我這個與會的小字輩不知該驚恐萬狀還是該受寵若驚。其次,陳明真的向中央領導寫信了。陳明告狀的由頭讓我非常吃驚。說這篇文章是“否定改革開放以來撥亂反正的偉大成果”云云(我沒有看到原文,是當時領導傳達的意思,從后來發(fā)表的座談會冠以《撥亂反正的歷史結論必須堅持——中國丁玲研究會針對<百年潮>雜志發(fā)表<丁玲歷史問題結論的一波三折>一文召開的專題座談會記錄》的題目來看,也證明有這頂“帽子”的),這么大的帽子,虧他能想得出來。政治與學術不但放在一鍋里煮,還能煮出“花”來!陳明果然厲害!我也因此被撤掉了社長助理兼編輯部主任的職位。這其中的曲折不說也罷。讓我始終耿耿于懷的是,因為這篇文章,讓《百年潮》的同仁、我的領導都很緊張。給他們添了這么大的麻煩,直至今天,我心里還是很內疚。

  事情過后,我也基本上沒有工作可做了,有了大把的時間,我倒真涌起了認真地研究周揚與丁玲關系的念頭。本來,在我開始作周揚的研究時,我倒是把與周揚關系密切的毛澤東、魯迅、胡喬木、馮雪峰、夏衍等人一一列出來,單立一個搜集材料的“活頁夾”。我也知道丁玲與周揚關系更多一些,名單里之所以不列她,是因為她與周揚的關系牽涉了諸多的個人是非。而且,我也擔心,面對著受了那么多磨難的丁玲(我始終不同意丁玲身邊的人所說的這磨難是周揚給的說法),我要描述他們的關系會帶著朦朧傷感的淚水給予丁玲一份同情,這就會讓我無法冷靜地直面歷史。

  現(xiàn)在,既然陳明給我戴了那么大的帽子,倒激起我進一步探究周、丁關系的勇氣,我倒要看看在丁玲遭受磨難的過程中周揚到底起到多大作用。2003年,我完成了《周揚與馮雪峰》一書后,即開始《周揚與丁玲》的寫作。2004年底,我決定把這一題目改為《“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冤案始末》,詳細地描述這場冤案的曲折,并完成了初稿。其后,一直在修改,直到2007年1月正式交付出版社。

  在這一過程中,我得到了諸多學人的鼎力幫助;

  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高華老師得知我的研究后,以淵博的學識助我,以兄長般的寬厚鼓勵我,書稿完成后,他在百忙中通讀全書并作序為之添彩。

  著名學者朱正先生給我提供了諸多的數(shù)據(jù)。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助理主任熊景明女士、主任關信基博士,為我提供了一段難得的安靜的寫作時間。在受邀在中心作訪問學者的時間里,中心豐富的藏書為我的研究提供了以往看不到的資料。本書的成稿正是在這一段時間里完成的。

  本書引用了我對文壇老前輩們口述資料,他們的講述,不但為學者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數(shù)據(jù),而且豐富了本書的內容。

  我的朋友陳曉萍女士(《中國新聞周刊》主編助理)通讀了書稿,不但當了義務校對,并提出了諸多建設性的意見。

  蕭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劉仰東(《人民政協(xié)報》高記編輯)、孟紅(《縱橫》雜志社)、羅靜文(首都師范大學圖書館)、史義軍(自由撰稿人)等朋友在數(shù)據(jù)上提供了無私幫助。

  書稿交付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后,審閱本書稿的學術委員會的專家學者們提出的修改意見,對于啟發(fā)我的思路,重新梳理寫作思路,有重要的貢獻;
出版社的陸國燦、偉強先生以及本書責任編輯張雅苗女士付出了辛苦的勞動。

  在此,謹向他們表示最誠摯的謝意!

  

  徐慶全

  2007年5月30日于北京.樂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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