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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默:文化能夠“接軌”嗎?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2008年)7月16日晚,在“鳥巢”舉行奧運開幕式預演。雖然,理所當然地,只有等到正式開幕,人們才能夠觀賞到這些景象,但從中央電視臺傳來了好消息——將充滿中國文化元素。

  同樣是中央電視臺,這幾天還忙著另外一樁事:連續(xù)表彰幾位與奧運有關的幾座著名建筑的著名外國建筑師,包括聲稱要把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逼到危機的邊緣”的那位(可以與這句名言并美的還有一位人士不那么太有名的名言。她一到中國就說“難道周圍都是狗屎,我也要與它協(xié)調(diào)?”)。以及另外兩位,堅持他們設計的每平方米耗鋼量高達500kg,總造可能高達70億的場館與每平方米耗鋼量只有30kg、造價折合人民幣只有10億的悉尼奧運場館是“完全不具有可比性的兩回事”,只有耗資超出任務書規(guī)定的14倍、最后導致工黨政府下臺的悉尼歌劇院才配得上與之媲美。而這座場館,巨大無比密密麻麻的鋼架承載的卻只是厚僅0.2毫米的薄膜!這些鳥巢形的鋼架與鳥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與看臺是脫節(jié)的,取掉它,只須加上一個合理的雨棚,完全不會影響場館的運行。

  此類輿論由來已久,比較近些的可舉《光明日報》2006年9月7日發(fā)表的葉廷芳先生的長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文化反思及展望》為例。該文在歷數(shù)中國文化包括建筑文化的諸多弊端以后,響應安氏“我就是要切斷歷史”的狂論,力主中國建筑要與世界“接軌”,贊揚“我國在這方面也確實與世界接軌了”,因為這些建筑“都實行了國際招標,并都讓外國高手們中了標”;
認為“不管成敗如何,這個開頭是值得肯定的”,唯一的理由卻是未加論證的“藝術沒有國界”。

  但2007年1月建設部和發(fā)改委等五部委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加強大型公共建筑工程建設管理的若干意見》卻給這種輿論發(fā)出了警告。文件強調(diào)“以人為本,立足國情”。重申建筑藝術應該“弘揚歷史文化,反映時代特征”,“重視保護和體現(xiàn)城市的歷史文化、風貌特色”。鼓勵“自主創(chuàng)新”,規(guī)定“應立足國內(nèi)組織設計方案招標,避免盲目搞國際招標”。對“一些地方不顧國情和財力……不注重節(jié)約資源能源……甚至存在安全隱患”提出了嚴厲批評。可以說,這個文件也是對從2000年開始的、關于建筑方向問題的那場曠日持久的大辯論的一個權威結(jié)論。

  就在今年3月“兩會”期間,也有30多位全國人大代表呼吁制定“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保護、繼承、弘揚法”,中國媒體以“哈利波特淹沒了劉胡蘭”的大幅標題報道了這件事。

  面對如此對立的兩種指向截然不同的觀點,我真的又一次無所適從了。

  我只從兩點提出質(zhì)疑:第一,難道建筑不是一種藝術?難道被稱為“人類文化紀念碑”的建筑可以超出所有藝術的共通屬性,不是文化的外化?文化真的就“沒有國界”,隨之,藝術也“沒有國界”?世界各國各民族的文化和藝術,都可以“不管成敗如何”地通通“接軌”?而正是文化,才是一個民族得以存在的根據(jù),失去了文化,這個民族也就不再存在。

  “現(xiàn)代化”的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就是保護文化的多元化,尤其對國家性、紀念性、文化性大型公共建筑或城市標志性建筑而言,理應更多地體現(xiàn)一個時期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文化特色。國際建筑師協(xié)會近二十年來就一再呼吁發(fā)展中國家要注意保持自己的“區(qū)域性文化特色”。如果中國建筑都真的與世界(在當前,其實際所指自然是占據(jù)優(yōu)勢話語權的西方)“接軌”了,必會導致民族記憶的喪失。

  中國的民族記憶并非完美無憾,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其優(yōu)秀部分,卻確有其獨具的價值和魅力。改革開放30年,是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近170年以來國運最昌盛的時期,隨著國力的增強,我們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逐漸加強,近十幾年來,中國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從官方到民間,都出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也越來越成為公眾的熱門話題。

  但恰恰在這十幾年,卻出現(xiàn)了由不尊重至少是不懂得中國文化的一批外國人,主導了我們的建筑思潮,并有人以“接軌”為由為之辯護。其實,只有科學技術包括建筑科學和技術這些操作層面的東西,才可以談到“接軌”(也不是說接就接),而文化,是只能借鑒而不可“接軌”的。問題至大,不可不辯。

  質(zhì)疑之二是:難道建筑是一種“純藝術”? 后者的許多創(chuàng)作都屬于個人行為,花的是自己弄來的錢,又沒有什么物質(zhì)性功能,表現(xiàn)的是個人的觀念,與能源、環(huán)境也不會有太多關聯(lián)。作為個人,人們自有選擇的權力,但即便這樣,作為一種文化,“接軌”對于純藝術來說也是一個偽問題。一位美術理論家在他的《能提倡文化接軌嗎?》中問道:是曹雪芹接巴爾扎克的軌?還是畢加索接齊白石的軌?

  建筑師花的可不是自己的錢,作為建筑藝術主要體現(xiàn)者的多數(shù)公共建筑,更都是納稅人的辛苦錢,難道可以不顧國情和建筑的功能本性,不惜人力物力財力,由著外國人的性子,表現(xiàn)他們的個人“張力”?

  “現(xiàn)代化”的另一個重要觀念就是保護環(huán)境和強調(diào)節(jié)約資源。近些年吹來的這股建筑洋風卻背離了這一原則(“水立方”或許例外)。從一開始爭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年了,雖然多數(shù)人已早有共識(鳳凰衛(wèi)視網(wǎng)站對國家大劇院的民調(diào)表明,不認同者竟占到88.6%),但從理論界輿論界視之,情況仍令人憂慮。

  我真的非常擔心:這些中國人付出如此之高物質(zhì)和精神代價的作品,幾十年以后,真的會成為設計人和他們的辯護人一再保證的“舉世的典范”?誠然,世界上確實有當時并不叫好,后來卻證明是好的事物存在(這句話,今天已成為替這幾座建筑辯護的毫無例外的套語了)。但是,也有著當時被瘋狂崇拜恨不得推向世界如今卻被徹底否定了的東西。不管東方還是西方,不管在建筑還是更多方面,都可以舉出很多例子?梢钥隙ǎ笠环N還占到多數(shù)。雖然痛心,我倒是更加相信,隨著中華文化的重新崛起和能源、資源、環(huán)境觀念的日益深入人心,它們的荒唐只會更加為人唾棄。

  2002年10月,德國人馮·格康在中國舉辦“在中國從事建筑設計”展覽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認為只有故宮、天壇和長城是不可替代的。不客氣地講,北京的現(xiàn)代建筑沒有一個是尊重傳統(tǒng)的!F(xiàn)在北京的建筑在我的印象里,完全是美國化的,就像是雞尾酒。我看到太多的北京建筑在追求一種表面化的東西。”他善意地指出:“那是不健康的,建筑設計的出發(fā)點應該考慮和當?shù)氐臍v史與傳統(tǒng)的關系!

  馮·格康的言說可能有點刺耳,或許言過其實,但很值得我們思考。

  這類被許多中國人和外國人極力推薦給中國的追求新、奇、特、怪、洋的東西,其實在西方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市場了。設計中央電視臺那座扭七拐八新樓的外國建筑師自己也承認:“這一建筑也許是中國人無法想象的,但是,確實只有中國人才能建造!憋@然,中國已成了這類建筑師的最后一塊表演場。

  趙汀陽在他的《觀念圖志》中對這類“藝術”作過這樣的評論:“他們需要突破,突破本身變成了藝術的任務和目的,開始是為了突破古典藝術概念,后來變成互相突破其他藝術家的思路。藝術不再追求成熟和完美,而是追求叛逆、造反、破壞、革命、另類和變態(tài)!边@些藝術家所遵循的,“只是一些也許打破日常規(guī)則的肆無忌憚的想法!

  當然,對于一些外國建筑師朋友和與我觀點相異人士力求在世界面前展現(xiàn)中國新形象的良好出發(fā)點(如果確實如此的話),以及他們付出的辛勞,筆者可以表示尊重。要在新建筑上體現(xiàn)中國特色或在超大型建筑上做到盡量完美也并非易事。有的問題一時辯不清楚,不妨求同存異。筆者只是企望,在以后的建筑創(chuàng)作中,建筑師能夠在心里,給“建筑”的本體精神,給追求中國氣派、中國風格、中國特色,多少也留下一些位置,對于“現(xiàn)代化”的真諦,有更深的理解。

  

 。ㄖ腥A讀書報,2008年7月23日)

  

  花絮:

  上文是北京奧運開幕前夕在筆者一篇文章的基礎上修改而成,原文經(jīng)編輯先生小有刪改后與別的文章構成一組發(fā)表了。我發(fā)信給編輯先生說:“粗瞄了一眼,看來我又成‘孤立派’了,或者,應該叫‘反動派’,但沒有關系。”編輯先生回信說:“蕭先生:是啊,從這組文章來說,您比較孤立,但我并非有意為之。從一個專題來說,光說好,只發(fā)一種聲音的文章就沒意思了。因此,多虧有您的文章,才使這個專題沒有變成一邊倒。應該謝謝您。

  事實上,您也并不是孤立派。我給×××先生打電話,他其實有很多見解,可惜他不愿在報紙上公開談。這次如果我能采訪到×××院士的話,那這組文章的分量也會不一樣,而且也更符合報紙平衡報道的原則,可惜他住院了,不好再去打擾他老人家。另外,此前和關注城市的×××、××包括一些朋友聊起,他們雖然不是建筑方面的專家,但也指出了一些建筑不實用、破壞城市風貌的問題!

  同版也發(fā)了葉廷芳先生的新文,當本人正呼吁“求同存異”時,葉先生仍老當益壯,斗志昂揚,依然不作任何論證地宣揚他的“藝術無國界論”,并說“一個經(jīng)常接觸或?qū)iT從事古典藝術(建筑)研究的專家,他的大腦里固有的審美信息已經(jīng)飽和,以致與現(xiàn)代藝術格格不入,而是堅持‘泥古、厭新、拒外’的慣性思維。對于這類朋友的爭論我是向來不奉陪的。因為,你說得再多,他的大腦已進不去別的信息了!笨磥肀救瞬粌H反動,簡直就是反動透頂了,竟敢公然“泥古、厭新、拒外”,妄圖阻擋歷史的前進。

  葉先生在發(fā)表了他那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文化反思及展望》并遇到張良皋先生和我的駁議后(參見張良皋:《中國建筑文化再反思——回應葉廷芳先生“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文化反思及展望”》,蕭默:《建筑慎言“接軌”與“藝術”——兼與葉廷芳先生商榷》,均見《新建筑》2007年第3期),看來已經(jīng)坐不住了,在不回答論辯方的任何質(zhì)疑并給論辯方加上許多帽子之余,竟以“不奉陪”為名,以掩飾其無法應對之窘境,未免大失風度,竊深為之憾也!

  葉先生為了證明與西方文化“接軌”之必要,武斷地判定中國建筑理論一直比西方“滯后”,說“直到漢代”才有了一部與建筑有關的《考工記》,而羅馬人維特魯威的《建筑十書》“早在公元前一世紀”(實際只能說是公元前后)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就算葉先生對《考工記》成書時間的判定是對的,西漢東漢,跨越公元前后各200多年,如何僅憑“漢代”一詞就斷定《考工記》“滯后”于《建筑十書》呢?葉先生的“直到”和“早在”又從何談起?其實,《考工記》在公元前5世紀上半葉即春秋戰(zhàn)國之交的齊國就已經(jīng)成書了,其時或稍后,凡儒、法、老、墨和堪輿家都對建筑理論作出了各自的頗有深度的貢獻,并對此后的中國建筑文化發(fā)生過深度的影響(參見拙主編國家重點《中國建筑藝術史》“三代”章及“理論光輝”篇諸文的相關論述),而《建筑十書》的實際影響要遲至15世紀文藝復興時代才得以更多體現(xiàn)的。葉先生仍然不作論證,還斷言中國的統(tǒng)治者“從來都是強調(diào)功能而忽視藝術”的,顯然荒謬,或者葉先生甚而連近在咫尺的紫禁城、天壇、頤和園和十三陵都沒有去過,也或者去過而沒有絲毫感受。更可怪者,葉先生竟至也渾然不明建筑師與工程師、藝術家為何物,將他們混同起來,并把前兩者分別為解決安全、堅固、經(jīng)濟、設備或功能問題所作的努力,通通貶之為“工匠心態(tài)”。號召他們一定要“走出工匠心態(tài)”,責備中國建筑師“作為一個階層,他們始終沒有擺脫‘匠人’的地位,作為工程師或藝術家而進行自由的藝術想像或創(chuàng)作”。以上所言,都在我的駁議中附帶提到過了,葉先生至今也未回應。不過,從此類笑論,已足可判定其缺乏對建筑的基本認知,本可不予理睬的,本人的駁議,也并非為彼所作。

  還是古人說得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智)也!币,誰也不會在意笑論制造者的“奉陪”與“不奉陪”,并隨之起舞的。

  這本小書(指拙編《世紀之蛋——國家大劇院之辯》,2005年已在美國出版,中國版即將出版)就要結(jié)束了,我還是認為,延續(xù)了這么多年,至今仍未見終止之勢的這場大辯論,“不論正方還是反方,所有這些意見都是彌足珍貴的”(錄自此書在美國初版后向胡錦濤、溫家寶二位贈書的附函)。每位人士的觀點,包括安德魯先生的,都值得重視。如果這本小書,能有幸作為一種歷史資料性的記錄,成為我們繼續(xù)探討的參考,編者就非常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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