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吾敵吾友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寫完《老賈跳樓》,茫然無緒。就在這時,蕭功秦也發(fā)來他追記一位亡友的文章,情深意切。這篇文章提醒我,趁我們都活著,趕緊寫寫活著的朋友,而不能像徐復觀那樣在殷海光死后,再來寫“痛悼吾敵,痛悼吾友”。
我認識蕭功秦應該是1982年以后,在他虹口余杭路的老宅,那時他的窗外正好面對著一個巨大的垃圾箱。蕭說,他每天早上不用鬧鐘,可以準時被這個垃圾箱的臭氣“臭”醒,他的處女作《儒家文化的困境》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完成的。我每次去,就在這個垃圾箱外把自行車停穩(wěn),然后大吼一聲“蕭功秦”,窗內(nèi)就會響起他喜悅的應答聲。那時他是臥室兼書房,小葉把茶泡上,掩門而去,我們就在垃圾臭味和滿壁書香的混合氣味中縱論“新權(quán)威主義”和“自由主義”。我那時僅是講師,他已經(jīng)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最早的副教授。上海市圖書館的借書證必須是高級職稱以上才能擁有,我回滬后閱讀的最早一批外文書,就是借用他的借書證借出的。那張借書證令我羨慕之深,以致我很長時間都以能評上一個“副教授”為最高志業(yè),只要有那張借書證,此生足矣。
80年代末我們的分歧日益加劇。某天下午,永福路文化沙龍聚會,歡迎英國學者施拉姆。一位朋友興沖沖拿來一份巴金領銜的呼吁書,在座所有人都簽了名,唯蕭功秦未動。我當然有看法,但也敬重他能在群情激昂中獨守一己的定力。5月底,我和另一個朋友在他家附近海寧路的一個小咖啡館夜談,爭論到最后,甚至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如果外面出事,你還堅持目前的立場,那我們只好絕交,再不來往!”但我們之間的交往卻還是繼續(xù)了下來。也就在那時我們相約,將來某一天誰先死,后死者就以“痛悼吾敵吾友”為篇名,追悼對方!
我出事后,他多次來我住處探望,并無一點“咎由自取”的幸災樂禍,按“前因”他是可以這樣說的,多少沒有這個“前因”的人也這樣說了,他卻在多種場合為我鳴不平。按“國情”,他還可以飛黃騰達,確也出現(xiàn)過這樣的機會,其實不然,他后來的發(fā)展一直不順。這里有個微妙的“吊詭”:那一年之后,蕭的觀點在高層很受贊賞,但在知識界卻受到抵制,每到評職稱時候,同行評議對他很不利,復旦某教授對他的學術(shù)評議甚至出現(xiàn)一路打叉,一叉到底的過分做法。知識界的情緒可以理解,但這樣對待不同觀點是另一種不公正,一旦掌權(quán),和自己反對的專橫霸道有什么兩樣?所謂“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堅決捍衛(wèi)你發(fā)表觀點的權(quán)利”,離我們的知識界還很遠。蕭的觀點我至今都不認同,但他是一個認真做學問的書生,并不是出于政治投機。
“新權(quán)威主義”代表人物有過所謂“南蕭北何”的說法,北面那個“何”當上了某某委員,南面這個“蕭”則是一介書生,未得到任何好處。到如今,大學文科科研經(jīng)費突然“暴發(fā)”,“發(fā)”到天文數(shù)字,先是人搶錢,后是錢搶人,蕭功秦還是“一文不名”,書桌上沒有一項官家訂單!
蕭的性格在于“透明”,朋友戲稱其“一‘俊’遮百丑”。長相也有孩子氣,他自己對我說過一件逸聞,他曾到弄堂口紙煙店買煙,被人一句話嗆了回來:“要買煙叫你家長來買!”說到“家長”,蕭的生父乃國民黨高級將領,黃埔六期生,官至胡宗南麾下第三軍參謀長,他從軍前在上海交通大學讀預科,由于馬日事變,家中遭難,失去讀書經(jīng)濟來源,投筆從戎?茖W救國一直是他的夢想,從軍后,始終接濟湖南家鄉(xiāng)蕭族中考取工科的貧寒子弟,從不間斷,以至自己家里卻相當清貧,沒有什么積蓄。戰(zhàn)火紛飛中,這個國軍高級將領的皮箱里,居然裝的是一些化學試劑與化學筆記本,他還在長年的軍旅生活中保持著用各種三角杯做化學實驗的嗜好!
蕭還告訴我一件事,1947年11月國民黨第三軍在石家莊被圍,蕭在母親懷抱里坐最后一架飛機撤離。起飛前,其父乘一輛吉普車趕到機場,家人以為他是來送行的,沒想到他也上了這架飛機與家人同行。因為他突然接到上面命令,令他立刻乘飛機去北平,說是有緊急軍務相商。后來才知道,這個命令是胡宗南有意安排的,胡看到第三軍已經(jīng)無望,最后只能救出這個他賞識的參謀長。其父后來起義,成了志愿軍十二軍中的一員,他父親那個軍還參加過上甘嶺戰(zhàn)役,回國后任劉伯承手下南京軍事學院教官。他父親在部隊里寫自傳時,曾有如此段落:“請原諒,下面我要寫到胡宗南時,我還是要稱他為‘胡先生’,因為習慣了,改不過來了!薄
這已經(jīng)是民國逸聞。卻由于這一“軍事”背景,80年代我穿軍裝的時候,每次見蕭功秦就戲稱他也是“軍干子弟”。雖然,此“軍干”不是彼“軍干”,我是寧可與這樣的 “軍干子弟”作諍友,也不和其他“軍干子弟”高聲唱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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