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軍人佩雷因逃兵事件引發(fā)過人生危機。但他感激所有在關(guān)鍵時刻幫助過他的人：山德爾的忠告，律師的敬業(yè)，海軍部隊和軍事法庭法官對他的公平處理。

　　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有走錯一步的時候。

　　年前出門遠行，越過半個地球，四十五天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回到家一時回不過神來，要立即進入準備新年過節(jié)的狀態(tài)，有點吃力。幸而老朋友山德爾夫婦早就料到這個局面，在我們出發(fā)遠行之前就發(fā)出邀請，邀我們?nèi)ニ麄兗夜捕人团f迎新之夜。女主人卡琳的哥哥昆特在德國退休，也來到妹妹家過年，我們以前見過面，就很期待重逢。卡琳還說，有一個客人你們沒有見過，他叫佩雷，會帶著六歲的兒子一起來。

　　我們提著一點小禮物，捧著一盆剛做的菜，按響了朋友家的門鈴。果然有一張陌生面孔，后面還躲著一個胖乎乎的可愛男孩�！拔医信謇��！彼�伸出手來自我介紹。

　　佩雷長得高高大大，一點沒有美國中年人常常難免的啤酒肚。在餐桌前等候，他和昆特用德語交談，我們很好奇，問他在哪里學(xué)的德語，他說自己在德國住過9個月。“是當兵嗎？”我馬上問。我想到德國有美軍的軍事基地。再說，一開始就注意到，佩雷腰板筆挺，坐立都有一股氣撐著的感覺，一反平常美國人很松散的模樣，隱隱覺得他有點軍人架勢�？墒且婚_口，又難掩他富于幻想、迷茫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他回說不是，自己只是去德國玩。

　　男主人山德爾在一旁笑起來說，佩雷是當過兵，只是在從德國回來以后，他當兵的故事才好玩，與眾不同。我們于是睜大了還沒調(diào)過時差顯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等著聽故事。

　　佩雷是藝術(shù)家山德爾的藝術(shù)家朋友。在美國，藝術(shù)家是一個寬容度最大的帽子了，戴在誰頭上都合適。所以，一個流浪漢說自己是藝術(shù)家，沒有人會奇怪，因為這是很多藝術(shù)家的生存狀態(tài)。藝術(shù)是一回事，如何換成晚餐的面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猜想他小時候家境不錯，美國南方普通家庭的孩子，很少能夠早早就夢想讓父母出錢給自己去歐洲旅行的，而佩雷的家里已經(jīng)提供旅費，讓他哥哥去了兩次歐洲。佩雷的母親非常寵他，知道他心里不高興——父親不答應(yīng)給他去歐洲的旅費。從小，佩雷是個有藝術(shù)天分的孩子，卻應(yīng)付不了學(xué)校的功課。他輟學(xué)傷了父親的心。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繼承了一筆來自娘家的遺產(chǎn)，就宣布要拿出一部分給小兒子去歐洲。卡琳家總是在輕輕地播放音樂�，F(xiàn)在，正走著一首老歌。佩雷的眼睛亮起來，“聽啊，就是這首歌，是我在德國那年最流行的一首歌。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母親給的錢并不多，他還記得，自己想在歐洲留下來，就拿著畫作去找工作，一個德國老頭說，我這兒沒有合適你的工作啊�？墒牵�轉(zhuǎn)而又改變了主意留下了他。“一定是因為他看到了我傷心的眼神。他還讓我吃住在他家里，待我像兒子一樣�！迸謇滓虼讼矚g德國。那是1984年。國家不是抽象的，外人來到一個國家，對國人的印象常常會轉(zhuǎn)化為國家印象。

　　卡琳一邊做菜一邊笑起來，“天哪！1984年，就是那年，我迷上東方，去了中國！”

　　九個月后，佩雷還是回到美國，參加了海軍。我很奇怪：一個藝術(shù)家怎么就想到去當兵？這回輪到他的老朋友山德爾笑了：“那是因為一個阿拉伯女孩�！彼�向我們眨眨眼睛，“女孩是叫葉海婭吧？她想甩了佩雷，可憐的佩雷緊盯不放。于是她就參加海軍，佩雷就跟著也要去參加海軍，也不想想，海軍那么大，還不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葉海婭當然還是離開了佩雷的生活。可是，佩雷卻已經(jīng)竭盡努力，說服海軍收下了自己。

　　進了海軍，山德爾笑著說，藝術(shù)家佩雷只能懸在軍艦外面刷編號。還不只如此，外人都以為美國人很放松，美國大兵也一定吊兒郎當，其實軍隊令行禁止，訓(xùn)練強度大，管束嚴格。佩雷完全不能適應(yīng)。硬挺了兩年，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熬不到退伍，終于出了個下策：當逃兵。

　　當逃兵被抓住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判決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所以，下這個決心不容易。

　　佩雷求朋友開車在弗吉尼亞州海軍基地附近的街上接他。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偷偷帶出了自己的行李，來到接頭地點，慌慌張張中，車子卻卡在一個溝里。這個南方小伙子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也許這是上帝給我的一個勸告，告訴我不要這樣做。于是，他認真打算回到軍艦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朋友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車救出困境，就用手搖的液壓千斤頂抬起車子來。千斤頂?shù)氖直�和主干，正好交叉形成一個十字架。佩雷看了又對自己說：不對，這才是上帝傳達的信息，他支持我離開。就在這樣推敲之中，朋友已經(jīng)把汽車折騰出來，一把將他拖進車里，一路開回了家。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佩雷還是感激老朋友山德爾在關(guān)鍵時刻幫了他。逃兵如同罪犯般受到通緝。佩雷需要躲躲藏藏。躲躲藏藏的同時還需要謀生。每當他走投無路，路的盡頭總有山德爾在那里，留給他最后一個工作機會：山德爾開著一家飯店。更重要的是，山德爾給了他忠告，兄弟，你要面對現(xiàn)實，不能回避。

　　游走幾個州，打了兩年散工，他反復(fù)考慮朋友忠告，決定把自己“交進去”，投案自首。

　　我們這里附近原來有個海軍軍需學(xué)校，他走進去，說明自己是逃兵投案，接待他的軍人很是驚訝。佩雷以為自己會被立即戴上手銬，結(jié)果卻沒有。那軍人只是告訴他，負責的軍官不在，要他等等。等到吃飯的時候，就讓他自己先去吃飯。軍官來了，下面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外，軍官聯(lián)系了一下，就給他買了一張機票，讓他獨自飛回自己的原來部隊，回弗吉尼亞軍事基地去投案。佩雷踏上旅途，“都沒有派個人跟著我。”

　　他有點緊張地回到弗吉尼亞海軍基地，沒想到原來部隊給他的第一個選擇是：免于處罰，只要把剩下的兵役服完。佩雷的問題就是實在無法適應(yīng)軍旅生涯。所以，他考慮之后，還是謝絕了部隊的好意，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只能接受軍事審判和懲罰。于是，他進入拘留所，緊張地等候軍事法庭審判的日期。就在這段日子里，他給老朋友山德爾寫了很多信，描繪自己沮喪的心情，他想，這下，要在牢里過上半輩子了。

　　海軍給佩雷安排了一個免費律師，他還有個律師朋友，聽說佩雷有難，就前來做法律協(xié)助，最后只象征性地收了他幾十美元。兩個律師辯護的落點是，佩雷的個性和個人素質(zhì)，完全不適合做一個軍人。他們的全部努力就是向法庭提供證據(jù)，說明這一點。佩雷至今還記得承接他案子的軍事法庭法官的名字，法官在判決時說，“孩子，真抱歉。我想是我們弄錯了�！痹瓉恚�美國軍隊接受年輕人入伍，有一條規(guī)定，不能接受不適合當軍人的人參軍。

　　作為現(xiàn)役軍人，佩雷當然是有錯的。他當初應(yīng)該申請?zhí)崆巴艘�，而不是當逃兵。所以，法官依法給了他最輕微的處罰，判了他入獄一個多月，并且宣布他“不榮譽退伍”。佩雷因逃兵事件引發(fā)的人生危機就這樣度過，踏踏實實回家，重新出發(fā)。他獲得教訓(xùn)，也變得成熟。

　　回想起來，佩雷感激所有在關(guān)鍵時刻幫助過他的人。山德爾的忠告，律師的敬業(yè)，海軍部隊和軍事法庭法官對他的公平處理。

　　“每個人都可能有走錯一步的時候，不是嗎？”佩雷舉起香檳，“祝我們大家新的一年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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