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風:最可懷戀的地方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被關(guān)進四堵墻一席榻、不見天日的有限空間里,經(jīng)過幾個寒暑之后,心里想的就不再是“急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了。震驚、困惑、懷疑、憤慨、抗議、希望或絕望,都沒有結(jié)果。仍然是兩頓飯,等天黑;
開了燈,睡覺等天亮。
一張報,一本書,就是生命的延續(xù)。
堅持鍛煉,斗室之內(nèi),日行萬米,就感到生命的正常存在。
因為我相信,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身體被禁錮了,思想?yún)s可以自由飛翔,和古人、和世界對話,飛向每一個熟識的人,飛向每一處可懷戀的地方。
因為我要活著,活著直到疑問得到解答,直到暗中在操縱我的命運的魔鬼現(xiàn)出原形,真理重新放出光芒。
不但要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到能夠戰(zhàn)勝生活如真空的“閑”的苦惱,能夠戰(zhàn)勝那用嚴酷的審問、誣陷、訛詐所造成的恐怖,戰(zhàn)勝那與世隔絕的與無期徒刑無異的監(jiān)禁所引起的絕望;
為此,我要使自己快樂,要用美麗的形象充實思想,用曾經(jīng)向往的一切,去溫暖凍結(jié)了的信念。
在許多可懷戀的地方中,最可懷戀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
誰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都有特殊的感情。讀過魯迅寫他的故鄉(xiāng)和沈從文寫他的湘西故鄉(xiāng),都使我感到哀哀欲絕的凄涼。然而,即使是那么破碎的,在那個時代陰影下的故鄉(xiāng),也是親切的,可愛的。
而我所懷戀的故鄉(xiāng),卻遠遠比他們那個時候美好得多。雖然她也帶著舊時代的烙印,帶著我兒時對于祖母和曾祖母的凄涼的回憶,但是更真實更深刻的是伴隨著新的希望,顯出生氣勃勃正在姍姍邁步的美麗形象的故鄉(xiāng)。因為我是在跨過一個時代之后的1956年又回到故鄉(xiāng)去的,雖然那一次時間不長,卻是第一次看到故鄉(xiāng)的新生,用我的全身心去擁抱她,用畫筆一毫一發(fā)的描繪她,傾注了我對偉大的卻是久經(jīng)苦難的祖國的無限希望和信賴。
那時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們——那么多的人,把勁都使出來。我沒有任何選擇,用手,用腦,工作或創(chuàng)作,只要是需要,我做了,我就高興。
當時又怎能想到十幾年后,被關(guān)進與一切親人、朋友、同志隔絕的監(jiān)獄,長時間的閑著兩只手,什么也不能做。他們就是用時間消耗來使你的頭腦也蒙上蛛絲,使思想生銹,扭曲變態(tài),或者身體癱瘓,或者精神崩潰分裂成為精神病患者。我親眼看到不少就這樣報廢的國家培養(yǎng)出來的年輕人。
七年過去了,我的身體和精神終于沒有癱瘓。如今我又能做點什么了。在那七年中能夠保持身心正常,主要是設(shè)法使自己享受一點快樂,而經(jīng)常使自己快樂的辦法之‘,就是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我那綠色的有著黑瓦白屋的家鄉(xiāng)。
一九五六年,那是在秋天,江水早已由黃變綠了,一片片白云在對岸的山間投下藍色的陰影,而一叢叢紅葉樹隱現(xiàn)在峽谷中。
迎著涼爽的風,(在那長年靜止的監(jiān)號里,我曾多么向往吹一下江邊的風。。┳咴诖暹吺逍÷飞,一排高個兒粗壯的向日葵,一個臉兒向著你,所有的臉兒都向著你,隨風輕輕搖曳,就像鞠躬微笑著的儀仗隊。
一九六四年,我又回到故鄉(xiāng),那是在春天。
富春江岸鋪滿了一片片嬌黃的油菜花,粉紅色的草籽——紫云英,和嫩綠的秧田。到了初夏的“雙搶”時節(jié),我跟著小隊的男男女女像過節(jié)日一樣,爭先恐后的半夜三點鐘起床,摸黑走到田里去拔秧,笑語聲沖破了黎明。老伯伯和姑娘們尋開心,說要比賽,看哪個姑娘拔得最快,八點鐘收工到他家去吃火腿湯年糕。是真的,我住在阿根伯家里,一天吃三頓大米飯和兩頓點心——咸菜春筍湯年糕。雙搶時節(jié),家家都是一日五餐。
但是我也聽到家鄉(xiāng)父老向我申訴,曾經(jīng)有那么一兩年,叫做共產(chǎn)主義吃飯不要錢,可是家家都不許做飯,一家老小去食堂領(lǐng)一碗吃不飽的稀粥。屋里一顆糧食也沒有,連鐵鍋也給搬走了。小伙子到田里餓得扶不動犁。他們說,解放前受剝削苦,可利上滾利還能借到一口糧食,那時卻連借也無處去借!這話使我戰(zhàn)栗!然而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后來中央派的田家英同志在富陽蹲點,搞調(diào)查研究,逐漸糾正了許多政策上的錯誤,家鄉(xiāng)人談起田家英是懷著感激之情的,連沒有文化的老漢婦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愿那樣害人的蠢事永遠也不要再發(fā)生了。
啊,那使我快樂有時又使我心酸的故鄉(xiāng),一別十年,你又怎樣了?
當我獲得自由以后的一九七七年秋天,我又去了故鄉(xiāng)。雖然十年浩劫的痕跡比比皆是,但畢竟已經(jīng)過去,故鄉(xiāng)又在向前姍姍邁步了。人們熱情地向我慰問,但是不愿再多談他們那里派別武斗一類的蠢事,似乎寧愿它沒有發(fā)生。
江上的白帆仍然緩緩地在青綠的山巒背景上移動,而更多的是嶄新的翠藍色的小火輪,拖著十幾艘一列長長的運輸船,激起向岸邊散開的波浪。那上面裝載著多少雙勞動的手從富春江底掏出的沙石,由于它們不像接近海洋的河流中的沙含有鹽分,對金屬不會腐蝕,因而成為許多基本建設(shè)工程中所需要的東西。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嘆息那些本不該發(fā)生的蠢事。我只是慶幸江山依舊,故鄉(xiāng)的兒女仍然會把最好的一切奉獻給偉大的又一次經(jīng)受了災(zāi)難的祖國。她使我又一次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們——那么多的人,能夠把勁都使出來。
一九八O年一月 北京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