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中國會有一場真正的文藝復興嗎——寫在新人文運動到來的今天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寫在前面:劉軍寧先生在《南方周末》和新浪博客同時發(fā)表了《中國,你需要一場文藝復興!》,這篇文章正在受到更多人的關注。在文章中,他從社會學與政治學角度,言簡意賅地分析了中國文藝復興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并將這一場文藝復興命名為“新人文運動”。既然是“新人文運動”,就必然關系到對舊的人文觀的清算與揚棄。從這個意義上,我把他的思想看作是對“文學死亡論爭”的深入。
劉軍寧先生是著名的憲政專家,也是我的安徽同鄉(xiāng)。他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敏感,發(fā)現了傳統文學藝術領域正在悄悄地醞釀著一場變革。當局者迷,那些真正生活在今天文藝集團中的人,則未必有這種感覺,也不愿有這種感覺。他們當然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所謂的文化精英,把在互聯網中發(fā)生的一系列文化事件,統統稱之為“惡搞”,我能夠理解,因為他們的奴才思維是永遠無法想明白的。
我愿意將這一革命性的觀念進一步展開,與幾位朋友商量后,我將文章定名為《中國文藝復興宣言》。
中國文藝復興運動開始了!它的主要任務是改造我們的思維。
2006年由互聯網博客引發(fā)的一系列文化旋風,正是它到來的明證。各種文學藝術事件,正在以過去完全不同的方式進入公眾視野。每一個事件,都向公眾貢獻了一個全新的文本。每一個事件都是無法重復與模仿的,這正是它們的藝術性所在。事件素材、與事件互動鏈接的各類報道、評論、觀點一起構成了一種新形態(tài)的文學文本。每一個讀者都無法完全看到文本的全貌,每一個讀者的閱讀感受都不盡相同,這就是我們時代最新的文學藝術。它們使中國迎來了一場真正的新人文運動。以下從三個方面來分析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內容和使命:
一、 文藝復興是在新經濟的社會觀與文化觀中誕生的:
什么是新經濟的社會觀?
新經濟時代,“消費”成為人們行為的中心,也成為支撐整個社會體系運轉的邏輯力量。
“消費”使自由、民主、平等的價值觀在世俗經驗中得以生根,也使“市場”這一基層民主制度在社會形態(tài)中得到成長。在消費社會中,每個人都面臨著各種公共選擇與決斷,生活的每一點改進,都是“民主”的公共選擇的結果,這是更為重要的與影響深遠的民主經驗領域。
真正的解放是由民眾自己完成的。政府需要做的,至多是不用任何“公共”或“正義”的名義去擾亂這一自我解放的進程。
什么是新經濟的文化觀?
新經濟帶來的最深刻的文化改變是:時尚生活的審美特征、工業(yè)生產的泛文化趨勢、后現代美學觀的普及。工業(yè)設計作為一種新藝術形式,正與廣告、大眾傳媒一起把商品生產改造成文化生產。商品在被使用的同時,也被視作一種文化符號。商品世界自身,正在構成一個巨大的文化表意系統。
正是這種成長中的文化系系統,在取消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精英文化表述傳統。羅蘭•巴特說“作者死了”,便是這場精英文化與新文化較量的結果。死去的不過是,原來由精英所獨占的“作者”的崗位,現在,每個人都成了作者。每個人都有自由表達與爭取公眾支持的權力,每個人也由此擁有了公民社會的主權者身份。原來的精英文化集團,不得不在消費中閱讀和理解由大眾提供的文本和語言。精英們不再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而成為一個參與消費與交換的普通勞動者。
我們的主流文化極大地忽略了新經濟轉折所包含的文化意義與革命性,更低估了消費行為的道德價值。
新經濟是如何改造傳統文藝的?
新經濟首先取消的是傳統文藝的話語壟斷地位。文學藝術作為一種純審美的隱喻性文本,將在公眾生活中慢慢死亡。行為藝術的興起,直觀地揭示了審美文本的演變真相,一切行為被移離原位,并被當作閱讀文本時,就成為藝術。生活與藝術的界線,在新經濟時代變得模糊。
在消費行為主導的文化邏輯中,文藝作品僅與個人的實用目的有關,不再承擔對人類真理或公共審美的發(fā)現和宣告。消費文化讓每個人都成了公共生活的發(fā)言人,多元的語言觀和個性主義正在取代傳統文藝的宏大敘事和普遍主義。
新經濟時代的文藝觀是怎樣的?
在傳統文藝觀中,不被讀者視為“語言”的大眾的身體、行為、生活、技藝、器物,都開始了“語言學轉向”,與體育競賽、公眾明星等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的新閱讀文本。
大眾生活世界本身所具有的文學藝術特征,被揭示出來。
人們不再期望從傳統的文藝世界中,尋找一個強有力的“意義之源”來支配自己的生活。
二、文藝復興是在互聯網為代表的大眾傳媒平臺上進行的:
大眾傳媒的垃圾是最好的東西?
大眾傳媒這一稱謂,一直隱含歧視意味,似乎是用來區(qū)別“精英”“特權”的高雅文化而存在的。它總是被精英們指認成那些在“文化”上退而求其次的、大量傳播的、不精雕細刻的媒介形式。精英文化以其所謂的“經典性”,處在為大眾傳媒提供合法性精神的高位上,一旦背離精英標準,即被斥為文化垃圾。
沒有人真正理解,正是大眾傳媒中所謂的文化垃圾,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精神自由的保證,也成為我們智力的源泉。
大眾傳媒做的是過去文藝的工作?
過去的傳統文學藝術所做的工作,不過是把生活中的某個片斷,從它原來的實用世界中分離出來,提供給閱讀者一個關于現實的隱喻性文本,一個與實用世界相比更為自由的文本。
以互聯網為代表的大眾傳媒,這些年在做的也是把真實生活或事實真相,從原來的地方取走,放在閱讀者伸手可及的紙張或屏幕上。傳統文藝的捍衛(wèi)者指責大眾傳媒敗壞了文化的品味,它們的實質分歧其實不是藝術標準的高低,而是語言與文本形態(tài)的徹底變化。
大眾生活在互聯網等媒介的推動下,取得了公開陳述自身的權利,大眾生活本身正在成為“語言”和“文本”。這種展示,比傳統的文學藝術有著更為逼真的效果。那些有著重大社會意義或強烈現實感的現場直播、深度報道之所以讓人震動,是因為它最大限度地傳達了公眾郁積于心的真實情緒,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強有力的新文學文本。
客觀地說,以互聯網為代表的大眾傳媒,這些年來把事實真相轉化為公眾閱讀文本所做的工作,要遠遠超過傳統文藝所做的。這是任何人無法否認的。
互聯網是更徹底的大眾傳媒?
互聯網的普及,使中國迎來了一個真正的“大眾傳媒”時代,這是中國文藝復興的前提。中國的文藝復興,也只有在互聯網這個更為自由的平臺上才可能進行。
從人際溝通的政治意義上講,互聯網空間改變了很多群體的地位。它不僅使所謂的精英更深地卷入了大眾生活,也讓更多的大眾參與到改變精英話語的運動中。
互聯網空間不僅在構建一種嶄新的社群關系,它也將重寫關于“個人”的定義。它使生活在一個母語群落中的人,共同去發(fā)現與享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公共生活的價值與智慧。
互聯網不僅使時間與空間、人與機器、自我與他者、心靈與身體、虛擬與真實的邊界變得模糊,也使理性主義允諾的一切遭到懷疑。理性主義產生的是一個被管理的社會,而互聯網正在培育一個更加合理的、互動多元的公共空間。
互聯網為文藝復興能做什么?
互聯網正在構筑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學藝術觀。與傳統的文學藝術觀相比較,它甚至可以被稱為一種“反文學藝術觀”。它正在創(chuàng)造虛擬社區(qū)、虛擬現實、虛擬身份、虛擬空間、仿真、擬像、互動文本、網絡游戲等一系列新閱讀文本。
有人將這種發(fā)生在互聯網空間中的新文本形態(tài)稱之為“超文本”,它改變了傳統文本線性、邏輯、有界的概念,也徹底顛覆了過去文學藝術的單向敘事與確定閱讀。
鏈接使文本與文本直接關聯,每一個文本都是若干文本的交叉,在那里又有一個新文本可供閱讀。超文本的鏈接處于更新之中,以保持它觀念的前沿,它不斷進行著書面上不可能進行的討論和互動。這些都是紙質媒體無法做到的。
超文本模塊的、鏈接的、結構的思路,正在使互文性、分裂、去中心化這些后現代美學觀落到實處。它使寫作者、閱讀者、與外部文本共處于一個三維文本空間,也使寫作、閱讀、出版發(fā)生在同一時空中。由互聯網空間塑造的這種讀人、讀事、讀文、讀圖、讀物交互發(fā)生的超文本閱讀觀,將把中國文藝復興帶到一個新境界。
三、文藝復興塑造的是儒學社群主義的新人文觀:
只有一種個人觀嗎?
中國文藝復興,復興的是有新人文觀的文藝,新人文觀首先要確立的就是個人觀。說到個人,說到個體權利,就要說到自由主義。
自由主義的核心是主張個體權利優(yōu)先,認為個體自由高于共同善和美德。當西方把對民主的理解,演變?yōu)槌橄、共同、客觀的價值標準,并要所有國家來遵守時,它就演變?yōu)橐环N謬誤和偏見。沒有充足的哲學理由能證明個人就是利益的載體,也沒有有能證明個人一定要獨立并優(yōu)先于社會,F代自由主義者天真地認為,不同文化淵源的人群可以擁有共同的思想情感,不同種群的人需要遵從同樣的合理性標準。
一切學說都是歷史和地域的產物,自由主義也不例外。自由主義的懷疑和否定精神,正在深深地侵蝕著西方公共生活的根基,使西方文化精神彌漫著一種病態(tài)的倦怠,他們正在從東方文化中尋找充滿活力的新觀念。
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種個人觀,關于民主的文化也不可能只有一種。哪一種個人觀,最適合當下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就是中國文藝復興所要塑造的個人觀。
為什么要到儒學傳統中尋根?
人只有存在于歷史傳統中,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個體要獲得自我理解的能力、找尋有意義的生活,也只有依靠傳統。個人主義的泛濫,正在使現代社會成為無方向感人群的集合。所以麥金泰爾說:“我生而攜帶著過去。如果以個人主義方式,把我與傳統割裂,就是消解我今天的存在!
文藝復興的目標正是在公眾文化層面,重建公共價值與中國文化傳統的關聯,恢復民族的文化自信。儒學影響過中國二千多年的歷史,它也是中國文化傳統奉獻給世界文化的最好的禮物。
文化多元化與全球化,正在構造一個有著巨大公共空間的世界,對公共生活智慧的思考使今天的社群主義民主思想日趨成熟,這成為人類發(fā)展的重要標志。而儒學價值觀,正是一塊可以培育這種新型民主社會的原生地,其中有大量可以轉化為社群民主形式的思想。
中國文藝復興不必向現代西方的制度與文化中找尋文化適應的方式。只有向自己的文化傳統尋根,就可能解決進入現代以中國社會的各種緊張關系與矛盾。
為何要復興儒學個人觀?
儒學的個人觀,不是對自我權的推崇,而是對個人的關系的認知。
對個人關系的理解,并不就意味著放棄個人的需要。傳統文化雖然宣揚“無私”,但其前提是承認“私”的,即個人的存在!洞髮W》中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庭體現的無疑也是一種個人權利,而國家被想象成是一個擴大的家庭。在修身過程中,個人實現了與家庭、社會的共通性與相互依賴性,也完成了個人在共同體的關系與角色。所以胡適的老師杜威說:“民主起于家中,而國家又是一個左鄰右舍構成的共同體!比寮业摹叭省焙汀傲x”,解決的正是個人在共同體中所處的合適位置的問題。
在中國傳統思維中,個人與權威的關系是非對抗性的,就像個人與家庭關系是非對抗性一樣。這種思維根深蒂固難以改變,其背后是維系了幾千年的民族統一觀。所以,中國對個人的理解,永遠演繹不出西方的那種個人主義。
儒學已經成為今天民主思索的一個重要資源,其中最先需要復興的就是儒學的個人觀。
儒學社群主義究竟是什么?
儒學社群主義,是誕生在后現代多元文化論背景下的一種新哲學。它是以儒學的民主思想為源頭,通過對西方社群主義的本土化思考和理解,構建的一種適合當代中國民主化進程的哲學思想。儒學社群主義認為一個民主的共同體,就是一個溝通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中的個人是由獨特的社會關系和公認的角色構成的。個人通過這些角色和關系,才能實現個人的最大滿足。
它以社群的共同實踐和交往,來說明個人權利的產生和基礎,反對極端個人主義。它以社群的歷史傳統,說明自我人格的生成,否定先驗的自我人格。它期望以社群組織來填補個人和政府之間的鴻溝,既反對極端的個人自由,也反對政府官僚主義的集權。它強調家庭、社群溝通、環(huán)境、傳統的積極價值、社群的共同利益。
儒家社群主義認為,人格意義和德性來源于社群的歷史傳統和共同活動,普遍主義的道德觀是不成立的。它對個體講共同價值,對整體社會則保持特殊性。共同價值,也是指特定社群成員達成共識的特殊理解。不同社群的價值觀可能有相同部分,但絕不可能先天一致。儒家社群主義強調“道不同不相與謀”,主張多元的道德觀和文化觀。
這種儒家社群主義,就是中國文藝復興所要傳播與塑造的社會思想。
基于以上思考,我說“文學死了”。也正是基于以上思考,我認為中國的文藝復興開始了,一場新人文運動的序幕正在為我們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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