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刪節(jié)，僅供學(xué)術(shù)交流）

　　對李慎之先生，我曾有過“N次親密接觸”。第一次發(fā)生在2002年閱讀《顧準日記》時，先生的序先后讀過兩次，書打開時一次，合上時又一次。開卷時先生是向?qū)�，讀過后先生是“工具”——理解顧準的工具，一個十分稱手的好用的工具。當此緬懷先生的日子里，重新檢視與先生“神交”的點點滴滴，我又一次看到序中劃有紅杠的這段話：

　　“1960年以后的調(diào)整時期，1978年以后的農(nóng)村改革，都已經(jīng)證明，只要稍稍多給人一點說真話的自由，中國雖然人多，吃飽飯還不是辦不到的。希望中國今后不要老是以‘時窮’來考驗她的子女的智慧和良心�！保╳ww.yypl.net）

　　我曾為這段話擊節(jié)叫好——所謂擊節(jié)叫好，其實也就是食指輕敲桌子邊沿！回想起來殊為慚愧的是，當時的我有眼不識泰山，對寫序的李先生，我認作無名后生。我都沒有用腦子想過，一位如此近距離解析顧準思想的人，該是個大家子，還是個小家子？就在幾個月前，我這個自命的“自由主義者”還不知道先生在中國當代自由主義群倫領(lǐng)袖的位置。不過，不清楚李先生的位置也不盡是什么缺憾。我認為，了解思想學(xué)術(shù)大家，事先沒有因地位名頭而“油然生發(fā)出”的敬仰之情是有好處的。這樣有助于去除盲從，有助于以平常心去審視，從而能用批判、挑剔的眼光平等地看過去。

　　果然，第二次接觸先生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先生的不足之處”。第二次接觸在李慎之與林賢治關(guān)于“兩個顧準”的論爭文章里。先生承認自己沒能通讀為之寫序的書，憑想像認定有兩本“息縣日記”，其中一本顧準用來記事，另外一本用來“記心”。林賢治先生與這本書的編輯聯(lián)系后證實“息縣日記”只有一本，李慎之先生錯了。林先生言之鑿鑿，無法不信。我倒向林先生一邊，對慎之先生生出些少不敬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李先生已是八十高齡，能壯心未已地讀書立言實屬不易，心里頭把先生當作了精力充沛的毛頭小伙來“嚴格要求”。（www.yypl.net）

　　未久，在網(wǎng)絡(luò)上讀到了李先生的《風雨蒼黃五十年》。我微薄的功力撞在一股渾厚綿長源源不斷如南帝北丐般強大的內(nèi)功上。在這篇海內(nèi)外好評如潮的短章里，李先生反思了自己在建國后五十年間的思想變遷和發(fā)展史，從一個中國當代史真實見證人的角度，回顧了自己對毛澤東由熱烈崇拜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追隨轉(zhuǎn)變?yōu)槌謶岩蓱B(tài)度并最終步上毛的堅定反對者的認知轉(zhuǎn)折。在結(jié)尾部分，李先生大聲疾呼“中國進一步改革的條件不但已經(jīng)成熟，而且已經(jīng)‘爛熟’了。不實行民主，人民深惡痛絕的貪污腐化只能越反越多�！�，預(yù)言“市場經(jīng)濟是世界潮流，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提高人權(quán)是世界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在全世界現(xiàn)代化的浪潮沖激下，中國要開放報禁、黨禁是必然的，不可阻擋的�！遍喿x這樣的文句，我感到心中有風雷在激蕩，每每讀到契合處，只覺“相見”恨晚。（www.yypl.net）

　　此后，我便有意識地尋找李先生的文字來讀。隨著閱讀漸多，得到的零零星星的“跡象”在腦中連綴起來，對先生便有了大體的了解。知道“李慎之來自革命陣營，他了解革命之美，正是被這攝人之美吸引到了延安”（高 華《李慎之先生，你為中國作的貢獻已載入史冊》），先生曾為京官，觀禮過1949年開國大典，親耳聽到過毛澤東的“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曾在禁宮里行走，與共和國一起接連經(jīng)受了建國后的歷次挫折。終于憬悟，“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太’遠，覺今是而昨非”，乃從思想上“反出朝歌”，1990年代便站在中國自由主義散兵隊形前探雷領(lǐng)路。

　　惜乎全面深入的解讀遲到先生病重時方才開始。網(wǎng)上天天有先生病情公告，當年列寧以專制黨黨首之尊方得享此殊榮，先生以一八旬無職無權(quán)老翁，辭世之際，居然廣受天下英才敬仰若茲。隨同公告集中流布于網(wǎng)絡(luò)的，還有許多我從未有幸拜讀過的先生的文章。從先生病重之日直到逝世的這一周內(nèi)，我?guī)缀跻挂躬毷鼐W(wǎng)絡(luò)到凌晨。一篇又一篇地咀嚼先生的思想。其中，尤能打動我的是先生“從小對孩子進行公民教育”的主張。我一直認為，專制主義至今香火不絕，實因中國社會臣民多而公民少。其根源則在于幾千年傳承的愚民和順民教育，國人從初識漢字時起，就被掐滅了自尊自強自主的意識，被要求服從種種強制力。要徹底走出專制主義陰影，就必須致力于培育新人。（www.yypl.net）

　　先生轉(zhuǎn)向自由主義不是盲目的，源于對極權(quán)主義的切膚之痛感。先生并不是拋棄早年信仰的馬克思主義，也不是馬克思主義拋棄先生。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這位早期的馬克思主義信徒如今另有獨到見解：“社會主義無非是爭取平等，資本主義無非是保障自由。自由和平等都是人類基本的價值追求。但是，如果剝奪了自由，連追求平等的自由也沒有了，所以自由先于平等�！保ǘ�東 邢小群《痛悼李慎之先生》）（www.yypl.net）

　　在身后，先生被視作繼梁啟超——胡適——顧準之后中國自由主義的第四位精神領(lǐng)袖。對這四位前輩，我雖沒有系統(tǒng)研究，但都有所鉆研。他們給了我難以言盡的啟迪。雖然四位巨匠均不無“拿來主義”之嫌，原創(chuàng)的系統(tǒng)的理論建樹不多，影響大多局于中國，鮮少能立于世界政治哲學(xué)之林。這只要與和先生差不多同年代的哈耶克、羅爾斯等世界自由主義大師作一比較，即不難看出缺憾�？偲饋砜矗�中國的自由主義先輩們有點像世界自由主義知識產(chǎn)權(quán)在中國的一級代理商，或者合營企業(yè)。然而，在風雨蒼黃的年代里，當千萬左派盲從者與官辦輿論合謀必欲剿殺萌芽的自由主義而后快時，有此識此膽，已足為萬世碑。正是因為有了慎之先生等前輩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引路，我們的祖國才慢慢走上疏離極權(quán)主義的道路，后極權(quán)主義時代里的自由主義陣營才日見雄起。中國的自由主義民主已經(jīng)在路上，雖說落后于世界很大一段距離，雖說前路迢遙，險阻未可預(yù)期，但我們這些后生晚輩們受前賢的啟蒙和鼓舞，能不立定志向，薪火相傳？

　　余生也晚，雖與慎之先生有過“N次親密接觸”，卻只限于先生的文章，始終無緣當面聆教。在心底，我一直有個心愿，拜訪中國當代全部思想文化巨子，與名師們face to face。未及行動，一代宗師竟遽然長逝，聞訊能不愴然乎？（www.yypl.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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