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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學泰游民觀察者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1999年,王學泰在他的代表作《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引用了聞一多先生(原話來自于英國學者韋爾斯的《人類的命運》,聞一多在《關(guān)于儒•道•土匪》中引述過來)的這句話。
  學界曾有人將王學泰研究的“游民文化”,與余英時的“士文化”、吳思的“潛規(guī)則”,并稱為“中國當代人文學科的三大發(fā)現(xiàn)”。
  在多次采訪中,王學泰一再闡述他所定義的游民:“凡是脫離當時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庇護,游蕩于城鎮(zhèn)之間,沒有穩(wěn)定的謀生手段,迫于生計,以出賣體力或腦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取得生活資料的人們,都可視為‘游民’。有沒有文化并非是決定性因素!
  “游民處于社會最底層,他們意識到,只有在劇烈的社會沖突中才會改變現(xiàn)有一切。他們不理會秩序、歡迎沖突,甚至歡迎劇烈的社會沖突和社會動亂!
  “當然,這里聞先生指的‘土匪’和‘土匪意識’,也就是我所說的‘游民意識’”――文中,他進而表述。
  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這是一個在舊詩詞、舊小說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人物……他追慕的人格是:看破紅塵、蘇世獨立、清高飄逸、不騖名利、放蕩不羈、冷嘲熱諷的亡臣隱士。他向往的生活是:一屋線裝書、一壺清茶……他最終決定去追求豐富的學識。這樣,他就有了傲世人不學無術(shù)的資本,生活就有了內(nèi)容和樂趣。任何新事物的缺點、失敗他都欣喜,它都用來證明自己是時代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1960年代,閔家胤偷偷為自己高中時的同學、老師“立傳”。他筆下的這位“受難者”便是王學泰。后來,他們還分到了同一所大學,而且同院同系,1980年,他們又成為中國社科院里的同事。
  閔家胤在電話里笑道,“念高中時,我們都在65中學五班。班上五十多名男生,我是班長,而王學泰是落后生。”
  當年,王學泰有一特色:上課愛睡覺。“有一次上俄語課,他又在呼呼大睡。俄語老師把他叫起提問。他睡眼惺忪,沒頭沒腦答了一句,‘Cnamb!’(中文“睡覺”)再看他那張胖臉,全班哄堂大笑!睆拇,王學泰有了一個綽號:Cnamb。
  “說他落后還不在這事上。那時候,大躍進、大煉鋼鐵、下鄉(xiāng)勞動、學校迎接外賓,運動一波接一波。王學泰在班上卻是個‘觀潮派’,有時候還冷嘲熱諷,為此,全班給他專門開過會。”閔家胤接著說。
  “我不喜歡耗費時間、永無休止的運動、開會,厭聽‘假大空’那一套,我覺得那很像表演,大家說一些誰也不相信的空話……我只愛跑圖書館讀書,讀幾本能夠點燃好奇心的書。這種想法是大悖時運的,因此在校方眼中我就是落后分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溷跡于積極分子之中!比蘸螅诘磕钔暗奈恼隆兑绑H顧惟喬》中,王學泰繼續(xù)揶揄那股“時代洪流”。
  那時,他偏好文科,尤好古典文學。人至暮年,他對閔家胤說起,有3部書自中學時便緊隨他:《史記》、《杜工部集》、《魯迅全集》。
  “還有一本書,他終生難忘――《元曲別裁集》,那是遇羅克送給他的!遍h補充道。
  在《一本書的故事》里,王學泰回憶了好友遇羅克:“他在四班,由于都是學生會下屬文學組的成員,我是組長,有時舉辦一些活動常常請他幫忙,所以往來就多了起來。我們私下常常議論一些文學和人生問題……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海聊是在美術(shù)館對面的平房上,一連聊了3天,那時正逢全市消滅麻雀,他很感慨,對我說: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驅(qū)趕的麻雀一樣,永遠沒有止息之處?”
  “我和遇羅克常常爭論,或者是抬扛……后來他對我說:學泰,你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不合時宜,堅持下去要犯錯誤的!
  不料,遇羅克一語成讖。1958年10月,王學泰隨校下鄉(xiāng)參加農(nóng)業(yè)大躍進,“我們翻的這一塊地是普通地塊,只翻一尺五寸深,明年畝產(chǎn)萬斤小麥。另外一塊試驗田深翻一丈二尺,由老鄉(xiāng)們自己翻,那里明年畝產(chǎn)120萬斤……當時我不到16歲,又長在城市中,根本不了解翻地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有什么作用,但120萬斤這個數(shù)字令我很好奇。勞動休息和同學閑聊時便問,120萬斤小麥到底有多少。在旁邊指導我們翻地的一個農(nóng)民插話,一麻袋才裝200斤小麥,小麥還別太干了!
  老農(nóng)不經(jīng)意吐出的數(shù)據(jù),經(jīng)他一細思量,“120萬斤小麥要占多大地清晰起來!
  學習會上,他問教導老師:“一畝地怎能產(chǎn)120萬斤小麥呢?它要裝6000個麻袋,平碼在地里要堆6層呢。”
  “你是認為這根本不可能么?”老師追問道。
  “什么樣的麥稈能把這6層麻袋挺起來呢?”他說到這里,會場突然沉默了,生怕其他學生被毒害似的,老師匆匆宣布散會。
  “第二天剛剛出工,年輕的教導主任在會上板著一副面孔宣布:王學泰和王某某到隊前來……緊接著那位女連長也走到前排,拿著一張事前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在全體同學面前指控我的罪狀!蓖鯇W泰在《生活的第一課》里寫道。
  “受到批判后,我變‘懂事’了。報考大學時,班主任為我的操行分評了一個‘良’。幸好有這個‘良’,我才勉強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哪怕它是當時最差的一所大學!蓖鯇W泰輕輕喘息。
  北京工農(nóng)師范學院開學當天,王學泰與閔家胤相逢時,大為吃驚:我是落后生,所以給分這兒了,你這積極分子怎么也分到這兒了?
  事隔多年,兩人才獲知,當年高考錄取,考分根本不作數(shù),完全看政審。審卷只用4個圖章:一是可錄取機密專業(yè);二是可錄取一般專業(yè);三是降格錄;四是不宜錄取!拔覀z估計都因家庭關(guān)系,打上了第三個戳,遇羅克則是打上了第四個戳,他就算第二年再考也是落榜!蓖鯇W泰壓低了聲音,“那年,許多優(yōu)秀畢業(yè)生因此名落孫山。我與遇羅克畢業(yè)后再沒見過面!
  他最后一次聽到好友的消息,是“文革”來臨,“遇羅克又一次針對風靡一時的‘老子英難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一荒唐的‘血統(tǒng)論’,發(fā)表了《出身論》,被判死刑。”
  “表現(xiàn)好”就是揭發(fā)別人
  大學期間,王學泰與張聞天的兒子張虹生是好友。1959年,張聞天被打為“反黨集團成員”,全國通報!澳顷囎,我?匆娡鯇W泰與張虹生上政治課時,坐在后面小聲交談!
  “1962年,學校并入北京師范學院,我與王學泰接觸漸少。當時,他與我倆的另一高中同學文?私下交流頻繁!遍h家胤說,“在工農(nóng)師范學院時,張虹生經(jīng)常與王學泰講一些黨內(nèi)消息,他把這些轉(zhuǎn)述給幾個關(guān)系緊密的同學,包括文?。而系里對文?早有看法,將他定為‘內(nèi)定反動學生’。畢業(yè)搞‘清理思想運動’時,文?頂不住,就把王學泰交代出來。
  “當年,北京每所大學要揪出一個正牌反動學生,在全校進行批斗。王學泰漸成學院攻擊‘重點’。學校要批斗他的那天,他起初并不知情。有人貓在宿舍里寫大字報――‘把死不交代的反動學生王學泰揪出來’,被同宿舍的另一同學瞧見,趕緊通知他大事不妙。
  “王學泰一聽慌了神,抱起所有的日記,連夜上交黨支部,表態(tài)自己如果還有什么思想問題,就請黨支部在日記里摘取。多年后,我還與他開玩笑,那天在院里撞見他,算是明白面如死灰是怎么回事!遍h家胤笑道。
  “運動中,眼看同學一個個過了關(guān)。輪到我匯報思想時,按同學之前講的內(nèi)容講了3個小時,可政治輔導員根本不理我。后來黨支部書記把我叫去,批我沒把反省到點子上,讓我老實交代與張虹生之間的關(guān)系,我才知道張虹生在新疆為他父親翻案出事!蓖鯇W泰回憶道。
  1964年8月,他大學剛畢業(yè),即劃為“反動學生”。次年1月3日,發(fā)配北京昌平區(qū)南口農(nóng)場二分場勞動改造,直至1969年。
  南口是個風口,卵石遍地,極艱苦。在勞改學員里,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后來導演了電視劇《大宅門》的郭寶昌也在其中。
  “在農(nóng)場,王學泰睡上鋪,我睡下鋪!惫鶎毑纯煺勂鹆酥两,“但那時,我們還彼此戒備。”
  “勞改隊對待我們這些人,有一非常管用的統(tǒng)治方法,就是給人一個希望,誰表現(xiàn)好就能早點出去。所謂表現(xiàn)好就是揭發(fā)、勇于和別人斗爭。生存環(huán)境惡劣、扭曲,人性毫無尊嚴可言。大家都必須隱匿地、很有技巧地不犯錯誤,盡量保住性命。
  “我們的生活主要就是勞動與認罪。每周總結(jié)、每月總結(jié)、每半年總結(jié),年終還有總結(jié)。王學泰是個特別愛說話的人,盡管他謹慎小心、老實干活,但揭發(fā)他的言論問題總比我要多。不過他筆頭子厲害,認罪書一般寫得好,印象中他被批得不多!
  為何研究游民
  從南口出來后,王學泰一度被“擱在教師隊伍中改造”,“作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爾后,他下鄉(xiāng)鍛煉,與北師大中文系主任廖仲安分在一起。由于對文學的共同愛好,讓師生二人甚為相投!傲蜗壬恢軗P定為‘紅秀才’。他跟其他人說:你們認為王學泰反動,我覺得他很進步!遍h家胤憶道。
  1972年,王學泰在北京琉璃廠結(jié)識了一幫書友,時常聚在一起,暢談“不太尖銳的話題”。一次,他從一書友處借到了傳說的預言奇書《推背圖》,后轉(zhuǎn)借大學同學章某。他倆曾交心:“當時社會混亂,江青以特殊身份亂政,對此有所感慨。另外,我們對當時搞得聲勢極大而且弄得人人自危的‘批林批孔’運動都認為‘另有所指’!
  章某又將《推背圖》借給了文化館干部顧某。王學泰寫道:“這位顧某曾當著樣板團面罵江青,讓人給告發(fā)了。此時正抓‘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階級斗爭’……顧某的言論和他的高干子弟身份引起高層注意,抄了他的家,《推背圖》復制件出現(xiàn)了。那是個草木皆兵的年代,于是由他追到章姓同學,老同學牽扯到我!
  1975年初,因為對“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有些不恭言論,王學泰被拘留了。先是關(guān)押在北京市看守所。1976年7月26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
  一名預審人員向他坦言,“我倆沒冤沒仇,你也沒把我們家孩子抱井里去,今天我審訊你,是因為掙這56塊錢!
  判決兩天過后,唐山大地震,“人們驚醒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后來聽到許多犯人狂敲鐵門,大喊大鬧……”
  獄中,王學泰“閱人無數(shù)”:猥瑣的老強奸犯;“佛爺”(小偷);能自制糧票、油票、火車票的刑事犯;出身貧農(nóng),因牢飯能吃上“剛煮出的餃子”,反讓探監(jiān)的家人視為享福的“現(xiàn)行反革命”;還有“眼里揉不進沙子”,發(fā)現(xiàn)國家大事出了問題而上書中央的政治犯老崔;以及“文革”之初,在凜冽寒風中散發(fā)傳單,抗議“文革”反人道因而被判無期的老!
   “算起來,我在貧困落后的農(nóng)村呆過近十年、在監(jiān)獄里呆過三四年,可以說,底層社會各色人等都見過一些。監(jiān)獄里關(guān)的人,95%跟社會上一樣,有好有壞,差不太多。另外5%里,有四成是極好的人,有六成是極壞的人。這兩類人都在社會上極少見。我在最壞的人身上,不僅看到了人性之惡,甚至是社會之惡的濃縮。我為什么要寫游民?就因為我在獄中凈看到這些人、這些事!
  “荷蘭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發(fā)表感言說,‘我有幸生在一個小國,這個小國即使做點蠢事對世界危害也不大!覀兩谝粋13億人口的大國,如果做點蠢事就對世界危害挺大。作為中國人應該關(guān)心自己的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至于我,快奔70了,到了這個年紀就是‘3個一樣’了:錢多錢少一個樣,屋大屋小一個樣,連看男女都一個樣了。有人問,以前的坎坷經(jīng)歷沒讓你有過恨?我好像天生就不會恨,我相信人性有光明的一面,這個世界還值得留戀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這個世界還值得留戀的
  就是人性的光明
  1990年代初,王學泰正式開始探討“游民文化”。
  最初,他想寫的是通俗小說與秘密會社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游民”恰恰是聯(lián)結(jié)兩者之間的一座橋梁。“通俗小說的產(chǎn)生源自江湖藝人述寫自身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就是游民的闖蕩。游民作為個體,很難在社會上生存,他們需要一個組織化過程,最后組成了秘密會社!
   “那會兒申請研究經(jīng)費還挺困難。我將通俗小說定義為江湖藝人,或者說是游民的自我表達,包括我對《水滸》、《三國演義》里,充滿了游民文化與意識的評價,讓所里的同仁視為荒謬。恰好董乃斌(現(xiàn)任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時任研究所副所長,與我關(guān)系不錯,比較了解我的想法。于是,他向大家表示,我們支持學泰研究一下吧,盡管他的觀點大家還不理解,但我們試著看看,它到底怎樣荒謬!
   撰寫《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期間,王學泰編輯了包括秦暉、雷頤、水天中等人的一套隨筆叢書,名為“學人文庫”,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本《燕譚集》。
  “當時出版社想做點宣傳,請我聯(lián)系一些著名學者揄揚一下,我認識的人不多,但恰恰與李慎之先生的女兒李伊白很熟,于是請她捎上這套書給她父親。本來想讓李先生就其中有關(guān)西方學術(shù)的隨筆談談想法,不料幾天過后,老爺子打來電話,說看了我的《燕譚集》,對其中有關(guān)‘游民文化’的部分特別有興趣,問我還有這方面的作品嗎。我說我正做著一個項目就是有關(guān)游民文化,基本寫完,有三十多萬字,您愿意看我可以打印出來給您寄去。
  “我在文中引用三國劉關(guān)張結(jié)義時的一段故事,引起他的共鳴。這是一個反映游民心態(tài)的故事。據(jù)明朝成化年間刊印的《花關(guān)索出身傳四種》唱本所說,漢末劉關(guān)張聚義之初,劉備指派關(guān)羽、張飛各自到對方家里殺光全家老小幾十口人,以杜絕‘回心’,只因張飛一時心軟,放走了關(guān)羽懷孕的妻子胡金定,后生子關(guān)索。關(guān)索長大后認父歸宗,為關(guān)羽拒絕。關(guān)索大怒,翻臉威脅,如果不依他,他便投奔曹操,起刀兵捉拿自己的父親等人。這些觀念都是與宗法傳統(tǒng)大相背離的,反映的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游民進行冒險生涯時的心態(tài)!
  “李先生感慨說,‘我入黨時,介紹人問我,你爸爸要是反革命,你敢不敢一槍斃了他?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也不敢想這個問題!y道非要把革命與不革命搞得如此對立?這絕不是正常人的反應!蓖鯇W泰反問道。
  一個月后,李慎之在電話里說,他認真地看了書稿,“希望我能就朱元璋問題深入地談一談,他有興趣給這本書作個序!
  《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中國》――李慎之所寫的這篇長序中,字里行間折射出他對于“游民文化”牽動中國社會變遷的密切關(guān)注――“游民階級在我國社會力量強大,他們有時與過剩的知識階級中的一部分結(jié)合,對抗貴族階級。他(杜亞泉)認為秦始皇以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發(fā)生?墒歉锩坏┏晒,他們自己就貴族化了,于是再建貴族化政治,而社會組織毫無變更。他說這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社會革命,只能說是‘帝王革命’。”
  只有在民主運動中才能學習民主
  人物周刊:《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出版至今已有11年了,其間,您對游民文化的研究是否有變化?
  王學泰:2007年,我又出了《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增訂本,字數(shù)由原來37萬字,增加到近60萬字。在增訂本里,我提出了“江湖”的概念。
  簡而言之,游民是指脫離宗法秩序,從宗法社會中出來的人。他們出來后,很多根本生存不下去,死于道路。但也有些經(jīng)過奮斗生存了下來,逐漸磨練成為江湖人,形成了江湖。
  江湖不是一個有形的組織,里面當然包括有形的組織,比如一些秘密會社、山頭等,但總的來說,江湖是一個“場”。就像只要有電子活動的地方,就形成“電場”。只要有江湖人,這些江湖人按照江湖規(guī)則辦事,那就有了江湖。江湖既在城市,也在鄉(xiāng)村,既在通衢廣陌,也在大江大海。即使上層社會也有江湖。
  人物周刊:既然上層社會也存有江湖,游民意識與他們的意識是否有重合?
  王學泰:為什么最底層人的要求有時能與最高層想法重合,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都關(guān)注最切近的利益。游民關(guān)注眼前,因為明天醒了還沒有飯吃,而高層關(guān)注眼前那是因為自己的位子問題,這是一切利益之母。
  人物周刊:書中,您還談到社會變化存在一個“治亂周期率”,200年一個輪回?
  王學泰:對,不到公民社會、法治社會,永遠脫離不了這個周期。解放前那幾十年,統(tǒng)治者并非有意識要讓社會全面退化,只是統(tǒng)治力的疲弱,因此任由社會腐敗,大家非常厭惡。解放后,政府希望用一種質(zhì)樸的文化或說所謂的“同志式文化”來取代傳統(tǒng)文化,卻不知道這種看似質(zhì)樸的“同志式”的文化實際上就是“李逵式的文明”。很多人都贊揚李逵,我說那是他沒坐在你身邊,坐你身邊你就會感受到什么是“李逵式的文明”。
  中國這60年是一個極特殊的時間段,執(zhí)政黨力量強大把國家弄得很完整,過去統(tǒng)治者鞭長莫及的地方,現(xiàn)在是無遠弗屆!拔母铩薄捌扑呐f”,幾乎所有的窮鄉(xiāng)僻壤,都會有人主動把“四舊”掃光。統(tǒng)治力強弱也有其兩面性。我們是個整體性很強的一個國家,但也非常容易破碎,這就是說“強”既能使國家完整,但因其力強大,也在自覺不自覺地破壞這整體性。
  另外,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是缺少自生的機制,一切都靠政府組織,這既增加了統(tǒng)治成本,又使得它缺少彈性。一個組織太剛性也是易碎的。
  人物周刊:您的書中提到,“農(nóng)民的獨立人格、自由個性、主體意識沉睡狀態(tài)下,即使取消強制,造成的也不會是自由,而是宗法式的散漫”,今天的農(nóng)民是否依然如此?
  王學泰:對。農(nóng)民長期缺乏教育,本身不具備組織能力。宗法解體之后只能成為游民,無目的地在大地上行走。而游民經(jīng)過游走與奮斗,特別是在與主流社會及與他相同的游民奮斗與博弈中,逐漸江湖化。游民成為江湖人甚至是老江湖時,他自然會有一種江湖意識。江湖是皇權(quán)專制社會解體的產(chǎn)物,總體來說,江湖是無序的。金庸幻想“一統(tǒng)江湖”,真的“一統(tǒng)”,就不是江湖了,那是建立一個新的朝代了,那就是另一個皇權(quán)專制社會了。所以我說江湖是散漫的,它在破壞著舊的皇權(quán)專制王朝,也在修復著皇權(quán)專制制度。
  去年,我在嶺南大講堂上講過,我們需要的是江湖社會還是公民社會?江湖社會就是一種無序狀態(tài)。所謂公民社會也就是現(xiàn)代法治社會。要實現(xiàn)公民社會,最重要的是實施公民教育,公民懂得了自己的權(quán)利義務、增強了自主能力,社會自然而然就會形成自生機制。有了自生機制的社會才是穩(wěn)定的社會,這正像有了免疫能力機體才是健康身體一樣。這種社會進步不是誰代替誰,也不是非得要打碎什么東西。新生的東西是靠自己的生命力取代老朽。暴力解決不了復雜的生命問題。
  人物周刊:您不贊同說今天的中國社會存在“游民”?
  王學泰:你說今天的民工跟游民有多大區(qū)別?但我不能這樣直說。我怕引起社會情緒反彈,因為人們對于游民這個詞的理解大多還是負面的。我呼吁要讓進入城鎮(zhèn)的農(nóng)民生根,這在過去是讓農(nóng)民有土地,現(xiàn)在就是建立各種保險制度,真正實現(xiàn)他們應有的權(quán)利。
  人物周刊:怎樣通過游民社會觀照中國現(xiàn)代社會?
  王學泰: 我覺得中國除了有三教之外,還有一教就是游民文化。希望大家關(guān)注游民文化這個問題,關(guān)注才能自覺拋棄游民文化。我們老講阿Q,實際上阿Q就是一個游民。但阿Q精神具有國民性,就是說阿Q的一些游民思想可能在每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會有體現(xiàn)。怎么來的非常復雜,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途徑就是建立公民社會、法治社會,這是中國的前途。
  人物周刊:中國社會近年來的仇富、仇官,民粹主義的泛濫,與游民文化有關(guān)?
  王學泰:這是一種沒有規(guī)范、沒有底蘊的思想,就是憑感覺憑印象、憑自己短淺的利益在反對。游民意識就是這樣,沒有原則、沒有信仰、沒有理論上的追求,他也不用去追求,我們也無需去責備他。因為生活在底層,沒人告訴他這些,或者告訴了也不足以說服他。
  人物周刊:您說過,個人的發(fā)展與利益共同體之間存在永遠的矛盾?
  王學泰:這個矛盾永遠解決不了,只有制度化的民主才能比較好地協(xié)調(diào)共同體利益與個人權(quán)利意識覺醒之間的矛盾,使事情不會鬧得更壞。
  顧準生前曾提出過,“娜拉出走后怎樣”――新中國取得勝利后,社會怎樣建設?他認為應建立一個民主的社會,讓個人權(quán)利得到張揚。
  我并不完全否認共同體的價值,共同體是組織個體生存和發(fā)展的保障,人完全脫離了群體無法生存。共同體對于個體的限制和某種程度的剝奪不能完全避免。就像西方政治學者說的,這是必要的惡,雖然惡,但沒有它可能生活會更糟。但也因為它是“惡”,才要對它的權(quán)力進行限制,使個人的權(quán)利得到生長。
  人物周刊:您說過專制主義才產(chǎn)生游民,這是一種規(guī)律么?
  王學泰:對。因為在公民社會,人有所歸,即使是游民也可以得到解決。但專制社會不行,游民或是凝聚成力量,建立自己的最大權(quán)力,形成一個新朝代,或是被消滅掉。過去的游民造反與皇權(quán)專制是一個問題的兩面,這不是道德判斷,而是現(xiàn)實判斷。不是在說專制社會是好是壞、農(nóng)民起義是好是壞,只是說當時的造反只是修復皇權(quán)專制的一些手段。
  人物周刊:有不少人擔心,正因為中國人缺少參加公共活動,沒有經(jīng)歷民主的訓練,實現(xiàn)民主很難?
  王學泰:孫中山曾說訓政是有道理的,民主有賴于群眾的參與,群眾要實現(xiàn)正確地、有效率地參與就要經(jīng)過學習與訓練。但是不能想象等到全國人民都從民主訓練班上完了課、畢了業(yè),再搞民主,也沒有這樣的訓練班。訓練也是一個很長期的過程。毛澤東有一句話說得非常正確,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人民只有在民主運動中才能學習民主。永遠不搞民主,人民就永遠不會有參與民主的素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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