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義紀念碑見證了德國人如何“整體迷失”和怎樣“回歸歐洲”。 　　 　　在談及日本應如何對待歷史問題時,中國人常常會拿德國做比較。的確,同樣是在二戰(zhàn)期間對周邊國家乃至全世界都犯下滔天罪行的國家,日本對自己的過去總是遮遮掩掩,甚至還時不時地用歷史問題來刺激鄰國。相比之下,德國卻敢于面對過去,用“紀念失敗”的方式撫平鄰國的傷口。1970年,聯(lián)邦德國政府總理勃蘭特訪問華沙期間,出人意料地跪在猶太區(qū)起義紀念碑前。這一舉動震動了德國,打動了波蘭,也感動了世界。到華沙,就不能不去勃蘭特跪下的地方看看。
　　
　　隔離區(qū)與滅絕營
　　
　　二戰(zhàn)期間,波蘭是世界上猶太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之一,因此波蘭的猶太人受到納粹德國的迫害也最為深重。1941年底希特勒做出“最后解決”(即進行種族滅絕)歐洲猶太人的決定之后,黨衛(wèi)軍開始建立了許多滅絕猶太人的集中營。在波蘭,除了克拉科夫附近有名的奧斯維辛,還有一個不太有名的離華沙150公里遠的特雷布林卡集中營(建于1942年春夏)。
　　當時波蘭猶太人主要聚居在克拉科夫和華沙。其中,華沙有猶太人35萬,多半居住在老城區(qū)的西部。1940年,德國在華沙建立了猶太人隔離區(qū),在不到華沙城總面積5%的地方關押了占華沙總人口近1/3的猶太人。隔離區(qū)先用鐵絲網而后用高墻圍起來。里邊的生活條件十分惡劣,每天配給的食物很少,傳染病流行。為了實施“最后解決”計劃,從1942年7月起,德軍每天都從華沙隔離區(qū)向特雷布林卡集中營運送猶太人。這些猶太人被火車運到特雷布林卡車站后,要接受“淋浴”消毒。他們被分成男隊、女隊和兒童隊,脫掉衣裳(婦女還要剪光頭發(fā))列隊通過一個特殊通道進入“淋浴室”。黨衛(wèi)軍稱之為“天堂之路”,因為“淋浴室”里噴頭噴出的是毒氣,結果自然不難想象。死去的猶太人的金銀首飾和金牙被取下,尸體被推進了焚尸爐。僅僅兩個月,就有26.5萬名華沙猶太人被送進特雷布林卡集中營并被焚尸滅跡,在這過程中還有許多華沙猶太人因反抗而被槍殺或自殺。加上來自波蘭其他地區(qū)和蘇聯(lián)、斯洛伐克、希臘等國的猶太人,到1943年4月,納粹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屠殺了87萬猶太人。同年7月,由于紅軍迫近,為了掩蓋罪行毀滅罪證,納粹才關閉這個集中營。
　　
　　悲壯的一頁
　　
　　關于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的遭遇,大多文字側重描述他們所蒙受的苦難,而論及他們如何奮起抗爭的卻不多。應當說,由于種種原因,猶太人確實認命強于抗爭。但是,這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抗爭過,1943年4月華沙隔離區(qū)的猶太人起義就是一例。
　　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華沙隔離區(qū)的猶太人,與其像羔羊那樣坐以待斃,還不如拼死一爭,或許還有一絲生的希望,至少可以死得有尊嚴一些。根據(jù)一些文獻的描述,早在1943年初,華沙隔離區(qū)的猶太人就曾進行過四天有組織的反抗,在巷戰(zhàn)中打死了幾十名德軍。規(guī)模更大的是華沙猶太人起義,起義從4月19日到5月8日持續(xù)了20天。這場起義的直接原因是2000多名黨衛(wèi)軍在大炮和坦克的掩護下在4月19日這天拂曉包圍了猶太人隔離區(qū),幾萬名猶太人躲進地下堡壘逃避黨衛(wèi)軍的抓捕,一些手中有武器的猶太人還建立起小規(guī)模的游擊隊,總人數(shù)超過1500人。他們以靈活的作戰(zhàn)方式進行抵抗,如襲擊黨衛(wèi)軍,炸毀德軍坦克,阻擊前來增援的德國軍隊等等。德軍雖然裝備精良,人數(shù)占優(yōu),但在高樓林立的老城區(qū)里有勁使不上,猶太人和黨衛(wèi)軍之間的拉鋸戰(zhàn)就這樣持續(xù)著。然而,力量對比畢竟過于懸殊,急于擺脫猶太人糾纏的德軍發(fā)起了瘋狂的進攻,終于在5月8日占領了猶太人組織抵抗的堡壘,起義失敗。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著名詩人米沃什曾經在起義失敗的當年這樣描繪猶太人隔離區(qū)慘景:“蜜蜂繞著肺的窩房筑巢/螞蟻繞著白色的骨頭筑巢……屋頂和墻壁在火焰中倒塌/熱氣侵襲著地基/現(xiàn)在只有滿是沙土的大地/被蹂躪,和一棵沒有葉子的樹。”這次起義是英勇的,幾百名德軍被打死打傷,許多坦克和軍車被擊毀;這次起義又是悲壯的,1萬多名猶太人戰(zhàn)死。
　　將猶太人起義鎮(zhèn)壓下去之后,德國軍隊不僅炸毀了猶太會堂,而且將隔離區(qū)內所有房屋夷為平地,余下的婦孺老弱病殘或者就地被槍決或者被送往死亡集中營。從這以后,華沙猶太人隔離區(qū)不復存在。
　　1948年,為了紀念在起義中死去的人,波蘭政府在原隔離區(qū)修建了一個猶太區(qū)起義紀念碑。這座上半部為深灰色下半部為淺灰色的紀念碑位于一個大的廣場上,不算底下的臺階還有20米高,寬約20米。它的正面是一組縱向的人物浮雕,表現(xiàn)的是猶太人英勇抗爭。無論是手握武器的還是赤手空拳的,無論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都有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它的背面是一組橫向浮雕,表現(xiàn)的是一群婦孺老幼被送往集中營的景象,他們的神情無助和悲傷。這座碑的原料也非常特殊,據(jù)說,修建它的大理石是戰(zhàn)爭期間納粹從瑞典運來的,原打算修建勝利紀念塔,沒想到,德國戰(zhàn)敗后,這些石料被波蘭人用來修建了曾被納粹德國大肆屠殺的猶太人紀念碑。
　　
　　勃蘭特的那一跪
　　
　　在華沙,紀念猶太人的碑或雕像很多,華沙猶太區(qū)起義紀念碑原本并沒有什么名氣。不過,勃蘭特的那一跪使這座紀念碑聞名于世。維利•勃蘭特是聯(lián)邦德國著名的政治家,1957年任西柏林市長,1966年出任外交部長,1969年當上了政府總理。剛當上總理,勃蘭特就干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從根本上改變了德國與波蘭的關系。1970年12月7日,勃蘭特在他訪問波蘭的第二天前往華沙猶太區(qū)起義紀念碑獻花。按說,此舉對于緩和波德關系已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可勃蘭特并沒有到此為止。獻完花之后,勃蘭特出人意料地跪在碑前的臺階上。那一刻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只有記者手中的相機咔咔在響,只有天空中的雪花在無聲地紛紛落下。
　　在這座紀念碑前,勃蘭特面對的是法西斯的滔天罪行和猶太人的可怕災難,他內心產生了一種作為德國人而應有的負罪感。當然,他的負罪感并不是因為自己手上沾有鮮血,而是因為他的良知呼喚他至少以個體的名義去為正義為未來承擔那些由德國納粹所犯并玷污了歐洲基督教文明的罪惡。這才讓這位曾經與法西斯進行過斗爭的勃蘭特做出歷史性的“華沙之跪”的壯舉,用他自己的行動來促使許許多多的歐洲人用法律武器加入到對反猶主義的追討之中。1973年,在接受意大利著名記者法拉奇采訪時,勃蘭特說:“盡管我很早就離開德國,二戰(zhàn)期間在國外從事反法西斯的斗爭。但是現(xiàn)在我是西德的總理,我對希特勒上臺搞法西斯主義覺得有道義上的連帶責任。那天早上醒來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不能只限于給紀念碑獻一個花圈。我本能地預感到將有意外的事情發(fā)生,當時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獻完花圈后,我突然感到有下跪的必要,這就是下意識吧。”
　　勃蘭特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理解,有評論家說:“他沒有必要下跪,而他卻為那些應該下跪而沒有下跪的人,跪下了�！钡诙�年,勃蘭特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獲得原諒的還有德國,德國重新得到了鄰國特別是像波蘭這樣受它侵害過的鄰國的信任,以“失去自尊”的方式贏回了自尊,1973年加入了聯(lián)合國。
　　我參觀的時候一直在想,這座碑紀念的不只是華沙猶太人的一次起義,還代表著波蘭與德國之間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還見證了德國人如何“整體迷失”和怎樣“回歸歐洲”。德國和波蘭,日耳曼人和猶太人,屠殺和認罪,這些很難統(tǒng)一起來的歷史元素,精細的德國人竟然將他們統(tǒng)一了起來,在此基礎之上,重新構建了德國乃至歐洲的新的歷史發(fā)展。 (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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