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父母去世,前后只隔三年。
母親走的那天早上,我陪在身邊。窗外陽光明媚、秋高氣爽,母親已極度虛弱、命若游絲。她從醫(yī)院回家,進入彌留之際。化療掉光的白發(fā),長出滿頭銀絲;臉上毫無表情,已沒笑的力氣;眼睛定定地看我,似乎有話要講。突然,她張開嘴巴,睜大眼睛,看著前方,目光中充滿大驚懼,又充滿大歡喜。整個人坐起來,仿佛要起身,似乎要出發(fā)。我一邊抱著母親的身體,一邊哭喊著媽媽。一位親戚進來一看,說你媽已經(jīng)走了。我仍呆呆地抱著母親,怎么說走就走呢?不還好好地躺在我的懷里?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溫暖,只是她的眼睛慢慢合攏,她的呼吸已很微弱,身體已經(jīng)極度放松,靈魂開始自由飛翔。
我哭得更兇,抱得越緊,我不想母親離開,要把她硬拽回來,不管是死神的手里,還是上帝的懷中。這時的我和母親,從沒如此親近,從沒這樣相擁,從沒這般摟抱……小時候母親也抱過我嗎?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小時應該感到母親的懷抱最柔軟,母親的胸膛最溫暖,母親的笑容最燦爛,母親的雙手最迷人。我一有什么驚嚇,總會把臉往母親懷中埋;一有什么事情,總愛往母親的懷里鉆。即使自己開始蹣跚走路,看見母親仍然伸手要抱。母親抱著我喂奶,抱著我吃飯,抱著我走路,抱著我干活,抱著我睡覺,抱著我尿尿……母親抱著幼小的我不肯放手,抱著啼哭的我徹夜未眠,抱著微笑的我心花怒放,抱著熟睡的我左看右看……我怎么就忘了母親的擁抱?
噢,我想起來了,小時有次我發(fā)高燒,父親又不在家里。雨大得好像在天上傾倒,柔順的清溪變成咆哮的猛獸,趕來就診的醫(yī)生不敢過橋,母親聽到這個消息要急瘋了,穿蓑戴笠后抱起我沖進雨中,趕到溪邊只見洪水波浪滔滔,單薄的木橋在激流中瑟瑟發(fā)抖,岌岌可危,已經(jīng)禁止人們過橋,母親大聲喊“孩子病了怎么辦”,抱著我就噔噔噔地往橋上跑。母親在前面飛跑,木橋在后面垮塌。等到母親趔趄著沖過木橋,身后長長的木橋就不見了。她來不及理睬別人的責備,抱著我向五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跑,等到?jīng)_進衛(wèi)生院把我交給醫(yī)生,她自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身上已沒有一絲干燥的地方。醫(yī)生一句“再遲點就來不及了”,母親才大哭起來,她既為及時送到而慶幸,又為冒險過橋在后怕……那天回家,因為木橋已被沖掉,我們只能繞道回家,母親一路抱我背我,不舍得讓我下地行走,多走了十幾里山路。
“你還抱著干啥?還不趕快放下,抓緊揩身換衣!币晃挥H戚大聲提醒,這時我才如夢初醒,但我仍然不肯放手,親戚們不得不把我拉開。這時母親的身體還很暖和,就像當年抱我的時候;這時母親的眼角有顆淚珠,黃黃的像顆珍珠盈盈欲墜。是舍不得母子的分離,還是埋怨兒子的放棄?我印象中母親流過三次眼淚,一次是班主任老師上門告我狀時的氣急,一次是爸爸“文革”時被關進祠堂后的悲哀,一次是無米下鍋時姑姑拎來番薯的驚喜。這次是第四次。
接著為母親揩身。我長這么大年紀,還是頭次為母親擦洗身體。母親的身體雖被無情的病魔吞噬一空,但在我眼里還是那樣圣潔和偉大:我的生命就是在她的身體中孕育,我的身體就是從她的肚腹中分娩,我的乳汁就是從她干癟的乳房內流出,我的成長就是從她粗糙的雙手中哺育。這里是停泊我生命之舟的港灣,這里是成長我生命之樹的土壤,這里有流淌我生命之源的甘泉,這里是結出我生命之果的搖籃。我已記不起母親為我擦身的情景,但肯定為我洗過無數(shù)回身體,在面盆中、腳桶里、小溪旁、水圳邊,拉屎撒尿后的換洗、滾爬跌倒后的清理……赤身光腚的我嬉戲著水花,晶瑩的水珠也濺起母親的歡笑。母親每次洗好后不忘在我身上涂層爽粉,每回揩干后又要在我腚上印個親吻。今天我為母親揩身卻泣不成聲,把一股股悔恨咽進喉嚨吞進肚中。因我再也不能為母親揩身擦體,卻忘了母親當年為我洗澡的情景。
擦完身后就是穿衣,為母親穿衣也是頭次。以前總是母親在煤油燈下密密縫制,為她即將遠行的兒子趕衣做褲,將無盡的思念化作絲線,把無限的牽掛縫進衣中。做好后她要我穿上試試,左瞧右看仍不放心,這里拉拉那里扯扯,看著妥帖才露笑容。我已數(shù)不清她為我縫過多少衣,也記不起她為我穿過幾回褲:從開始教我兩只手伸進兩個衣袖,再到扣好人生的第一粒紐扣;教我把兩只腳分別伸進兩個褲管,再到幫我系上旅程中第一道鞋帶。等到我為母親第一次穿衣,卻是為她穿上遠行的壽衣!而且這件壽衣不大合身,褲腳沒有蓋過腳腂,衣服還有點肥大,F(xiàn)在計較這些未免有點矯情,母親活著時我有否關心過她穿衣的款式?母親在世時我有否關注過她衣褲的質地?母親活著時我有否為她買過一件外套?母親在世時我有否送過一身內衣?總是把錢一放讓她自己買些穿的,從沒關心過穿的長短肥瘦,著的何種顏色。偶然送母親的幾件內衣外套,卻發(fā)現(xiàn)母親珍藏起來連水都沒下過!
母親去世時我有幸陪在身邊,父親離開時我就沒這樣幸運。我還在回家的路上緊追慢趕,父親急著去見母親顧自先走。當我跌跌撞撞地沖進家門,父親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眼睛。我親著父親的額頭,握著父親的糙手,擁著父親的身體。我以前親過父親的臉?握過父親的手?抱過父親的身?好像沒有。但父親肯定抱過我,他把小時的我舉過頭頂,他把兒時的我拋向天空;父親肯定親過我,他用力吻著我粉嫩的小臉,卻讓胡須扎痛了我的臉蛋。當年抱我不夠親我不停的父親,卻不讓我最后抱抱就已遠走!讀小學時有次我小腿生瘡,痛得大腿根部也腫了起來。父親讓我坐在床上,他俯身察看了我紅腫的瘡口,本想用手擠出里面的膿血,但怕我疼痛忍受不住,只見他蹲下身去,用嘴對著我的瘡口,一口口地把膿血吮出,一次吮了還吮兩次,直到把膿根吸出為止。父親漱完口后朝我笑笑,說“膿吸掉就會好了”。當時我只是感動沒有掉淚,看到膿血自己也很惡心,父親卻做得自然,至今我還能感覺得到父親那溫熱的嘴唇,至今我還能感覺到膿血被吸出后的暢快。而什么都愿為我做的父親,有一回我想為他洗洗腳,已經(jīng)端來了一臉盆熱水。硬把父親按在竹椅上,可父親一把推開我,呵斥我不要這樣。害得我杵在那里非常尷尬。父母只是習慣為兒女忙這忙那,而不習慣兒女為他們做點什么。父母為兒子做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子女做一點點他們就于心不安。
相關熱詞搜索:悔恨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