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和別人說，除去人之外，家里絕對不養(yǎng)“扎根的”和“喘氣的”。理由就是那些東西都是生命，需要精心呵護，否則無異于虐殺。精心呵護沒有那么多時間，所以干脆不養(yǎng)。一個生命你不曾見過它的到來，也不是在你手里枯萎或者死掉，那么心里就少去許多遺憾和不安。

　　可是“金身”最近被打破了。

　　去年利用了一個機會，把家拾掇了一番。重新搬進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陽臺上空蕩蕩的，與別人家相比，少了許多生氣和綠色，而這個事從前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客人來了也奇怪，為什么不養(yǎng)幾盆花？終于抗不住了，于是就和妻子到市場買了兩盆綠色植物——“扎根的”首先侵入到家中來了。

　　隨后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妻子幾乎把所有窗臺和廚房也都擺上了。好在不用我過多操心，都由她來照看。

　　兩個月前，路過集市，一位農(nóng)村大爺手里提著一個小籠子，里邊放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兔子，雪白的，毛茸茸的，像熊貓一樣，黑眼圈，背上還有三條黑色條紋，十分可愛。我只是停下來，盯著看了一眼，贊美了一句，沒有想到老大爺就主動纏上了我，說這是最后一只了，非要賣給我。要說世界上什么都是緣分，在這時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昏了頭，竟然在毫無準備的條件下，把一只小兔子帶回了家。“喘氣的”也終于闖進了宅子。

　　這一下可不得了了。朋友到我家里來，紛紛指責我說：“你怎么也像大人物一樣，說話不算數(shù)，打自己的嘴巴？”我無言以對，只好以傻笑表示歉意。

　　如今小家伙已經(jīng)長到了一尺多長，一公斤多重了。給它在客廳里準備一個紙箱，大小便就定時抱進紙箱，墊上報紙和衛(wèi)生紙，完了之后就抱出來，房間任它活動。時間長了，它就相中了客廳和我們的臥室�？蛷d有沙發(fā)、電視、地上還有它的食盒，臥室有一塊床頭地毯，白天可在上面撒歡，休息，晚上就在上面安睡。

　　時間一長，它似乎真的就成了家庭的一個成員。首先是我和妻子的談話材料，因為它，每天我們要多說好多話；
其次成了我們的開心果，妻子每天下班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抱起來親一親，噓寒問暖來一套。電話中也從來不忘問一句：兔兔在干什么呢？我則成了它的專職保姆和監(jiān)護人。

　　動物通人性，很快它就完全適應(yīng)了自己的這個環(huán)境。只要想吃東西了，就會跑到我的腳下，用兩只“手”抱住我的腿，把身子直立起來，用一雙渴望的大眼睛望著你，鼻子翕動著。有時跑到書房，我就把它抱在懷里，看著我在電腦前劈啪地打字，它一動不動地欣賞著。妻子和我開玩笑，說：“這輩子終于有了一個‘粉絲’，你看它多么崇拜你呀！”。這么一說，我突然間也有了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有時候，我也不由得盯住它在想，為什么要養(yǎng)這樣一個與我本來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小東西？是因為它可愛？可愛又是什么呢？是因為它能給我們帶來快樂？從動物身上獲得的快樂是一種什么快樂呢？人為什么要從動物身上尋找快樂呢？

　　兔子是自然界生物食物鏈中處于低端的動物，它吃草長肉，而后又成為高端動物的食物。它以自己大量、快速的繁殖，保證自身物種的延續(xù)，從而又成全了那些高端動物的生存和發(fā)展。

　　人為萬物之靈——豈止萬物之靈，而是整個地球的主宰！世界萬物的生殺予奪，全都掌握在人的手里。當?shù)厍蛏线M化出人——這個兩足動物之后，它就站在了生命形式的最高端，俯視一切，頤指氣使，所有的動植物、生命存在，幾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按照他的意志生存、發(fā)展、改變。當然他也在不斷遭受到他的恣意而為的行為的反抗和報復(fù)。但這都無濟于事，地球的面貌還是在按照人的意志在不斷地改變著。

　　人和動物的關(guān)系，首先其實就是一個高端生物與低端生物的食物鏈關(guān)系。“人”的雜食性使它既食草，又食肉，早期以草為主，后來以肉為主。以肉為主，也由從前的以所有動物，包括自己的同類——人，為食用對象，到現(xiàn)在只以幾種動物為主。這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推動文明進步的結(jié)果。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同情心、愛心也獲得了進展。最早的愛，大概也只是存在于性和血緣體之中，而后逐步擴展到同氏族、同部落、同國家、同人類，進而再到不同的物類，再到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把從前是自己的食物對象，到今天把它們豢養(yǎng)起來，成為寵物，看得出來，這一切都是建筑在人類社會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條件之下的。人不能養(yǎng)活自己的時候，也不能去養(yǎng)寵物。養(yǎng)寵物其實是人的愛心隨著物質(zhì)豐富而發(fā)展和泛化起來的。前些年各個城市禁止養(yǎng)狗，還成立打狗隊，最后都不了了之，打不下去了�？梢娫趶姶笪镔|(zhì)力量支持下的社會運動趨勢是阻擋不住的。

　　同理，人類社會的各種文明和進步也必須以物質(zhì)進步為條件。政治改革也不例外。當物質(zhì)極端匱乏，權(quán)力、暴力就會成為攫取、維護自身或集團利益的首選工具。也只有當人的基本生存不成為問題以后，政治文明才能出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民主政治必須產(chǎn)生在資本主義，而不可能產(chǎn)生在封建社會。在社會物質(zhì)還十分匱乏的時候，以為把僅有的一點東西平分了，人人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人類就可以進入天堂的想法是可笑的。平分了之后怎么辦？沒有更多的生產(chǎn)出來，仍然還得爭奪。中國歷史上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最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最先破壞平均分配原則的恰恰是開始主張平均分配的人自己。這一點也不奇怪，生存競爭原則支配下的是所有的生物群，社會只不過是采取了另一種形式——雖然有人反對這樣的類比。

　　一個最高等的生命，俯視一個低等的弱小生命，在另外的場合，它可能還是我們的盤中餐，可是現(xiàn)在的它卻成為了寵愛的對象。為什么要寵愛它？是因為它很漂亮，很可愛嗎？那么什么是漂亮呢？這涉及到美學(xué)。關(guān)于美的定義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公認的權(quán)威說法。溫克爾曼認為，美是自然界的偉大奧秘之一，我們可以看到和感受到它的作用，卻很難定義它。朱光潛先生給出了個定義，是這樣的：美是客觀方面的某些事物、性質(zhì)和形態(tài)適合主觀方面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為一個完整形象的那種特質(zhì)。朱先生的定義有些玄乎。其實人是最功利的動物，任何搞不清的問題，回到生存功利場中便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在中國古文字中，美是由“羊”和“大”字組合而成的，即大羊就是“美”。大羊為什么就是美呢？很明白，大羊肉多，毛多，羊皮也大，符合人的利益要求，因此古人就把大羊的形象定義為“美”的化身。可見，某物是不是美，首先要看是不是與人的利益相聯(lián)系。有益處的才能稱之為美，有害的，絕對不能稱之為美。比如毒蛇，沒有人覺得它美，可是養(yǎng)毒蛇謀生的人，卻認為它們很美。所以，美，其實就是人的利益的形象化的所在。

　　我們覺得小兔很可愛，很美，其實那只不過是人的利益的一個形象化的存在。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知道了人對動物發(fā)生寵愛的背后，其實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施舍。那些小生命，它們無力與人競爭，在人的眼里是十足的弱者，人之所以沒有把它們當作食物，是因為人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食物，于是它們現(xiàn)在成了人觀察、了解另一種生命形式的樣品。它們現(xiàn)在的生存已經(jīng)脫離了自然界，必須依賴于人，在與人的接觸中，也學(xué)會了如何消磨掉在自然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的生活習(xí)性，然后按照人的安排形成一套新的行為方式。這就所謂的動物也通人性吧。在動物人性化的過程中，人從中獲得的是什么呢？是一種主宰的快感，一種施舍的快感，一種成就感。

　　這一原理也實用于人類社會的低級發(fā)展階段。在社會中生存競爭的高級形式就是主宰，就是支配，也就是獲得權(quán)力。獲得了權(quán)力就意味著人生的成功，就意味著可以居高臨下，俯視所有的人，他們都成了弱者，就可以按照豢養(yǎng)動物的方式，去豢養(yǎng)他們了�；蛘呤┱谷蚀�、憐憫和施舍；
或者實施懲罰和消滅。于是子民也必須像動物人性化那樣，改變自己的生活習(xí)性，按照豢養(yǎng)者的安排養(yǎng)成一套完全新的行為方式。主宰者在支配的過程中也獲得了滿足和快感。這就是沒有制約的權(quán)力之所以吸引人，使人趨之若騖的原因。

　　小兔子還在長大，在給我們帶來愉快的同時，也添了煩惱。最大的煩惱就是徹底把我們給“拴住”了。出門辦事，總不能耽擱時間太長，更不用說出遠門了。這時才后愧自己當初把它輕率領(lǐng)回家的行動。想送給別人，妻子又擔心別人不會像她那樣照顧它，讓它受委屈。我知道，我手里捧了一塊燙手的山芋。

　　200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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