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舊社會”的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林達從美國來信,要核對十年前她第一本書出版的一些往事,說那時能在北京三聯(lián)出《歷史深處的憂慮》,不容易,“好像是舊社會的事”。類似的感慨我最近也碰到過兩次。一次是參觀佘山腳下的鄉(xiāng)村,村里人很自豪地說,他們這里不用農(nóng)藥,不上化肥,農(nóng)產(chǎn)品全是“有機食品”。農(nóng)產(chǎn)品還有“無機”、“有機”之分?同行人遂以這句話自嘲,說1949年之前的老先生是“有機知識分子”,而我們這代人完了,全是“無機知識分子”。還有一次是給一個民間基金會幫忙,選貧寒子弟去歐美留學。面試結束后,舉杯小慶,我稱基金會功德無量,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基金會朋友趕緊打斷,居然也是這句話:啊呀,朱老師,我們只不過做成一件舊社會的事。
三聯(lián)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因韜奮留下的傳統(tǒng),此后也一直與老知識分子打交道,確實保留了幾分舊社會“習氣”。這一感覺我與沈昌文一開始交往,就有。大約是1991年冬季,三聯(lián)欲恢復韜奮老雜志《生活》周刊,約了好幾批朋友去談,我也是其中之一。記得是在三聯(lián)老社址一個地下室,屋內陳設凌亂,好像還有鍋碗瓢勺。老沈開場白也是如此,開頭介紹雜志宗旨,還有幾句正經(jīng)話,后來就跑野馬,閑談無邊,當時感覺不習慣。
八十年代末,有朋友在報紙上寫雜文,題目就三個字:“讀書吧”,可當時也就剩下一本三聯(lián)版《讀書》雜志可讀可看了,讀書人都很珍惜。但我也有一點“腹誹”:文人氣較重,東拉西扯,缺乏力度?1997年汪暉接手這家雜志,來信說想組織一些嚴肅的學術討論,我曾回有長信,表示支持,寄予厚望。后來他組織的“學術討論”逐漸左轉,我也逐漸不能同意,則是后話。但在當時,對《讀書》這一點“腹誹”記憶深刻,是因為有一天終于能對老沈公開說了,并由此惹起那場“人文精神討論”。
記得是1993年下半年(?),老沈帶著《讀書》編輯部兩位女將來上海組稿。華東師大正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研討會,老沈“蹭會”,就在這個會議內套一個小會,打電話要我去。晚飯后抵達會議室,滿登登一屋人,煙霧繚繞,氣氛熱烈。輪到我發(fā)言,卻是對老沈發(fā)難:《讀書》雜志散文化,能否組織一些嚴肅的思想性文章,認真討論一點問題?老沈聞言,不以為忤,笑嘻嘻一腳踢了回來:“好啊,只要你們能組織討論,我一定留出版面恭候! 發(fā)難者反過來被“將”一軍,自此領教“舊社會習氣”溫柔敦厚,而又經(jīng)驗老到的一面。接下來就是“人文精神討論”了,滬上四人第一次碰頭,是在陳思和家里。每人各寫一段,分隔穿插,弄成一個討論的樣子,發(fā)給老沈。我寫的一段,是想以人文精神替換文人議論,強調知識分子的內省與獨立,而不是批判“物欲橫流”或“消費主義”。其中有敏感詞句,老沈接稿,一字未刪,全文發(fā)表,很爽快地兌現(xiàn)了諾言。這場討論老沈發(fā)了好幾期,跟進者眾,越來越多的人拿老百姓“物欲”而不是拿“權欲”說事,結果還是文人議論,去批市場經(jīng)濟了,真像毛澤東所言:宋江招安后,終于打方臘。我退出討論,回歸沉默,但已經(jīng)與老沈沒有關系了。
《讀書》來滬約稿,還有一件“舊社會的事”,我老婆記得。我們在華東師大開會,趙麗雅聽說我當晚不回家,居然不在師大招待所開房間,而是騎上我的車,穿過大半個市區(qū),趕到我那破屋借宿,說是就近去復旦組稿方便,其實是節(jié)省出差經(jīng)費。第二天上午我從師大回來,與她開玩笑:“古有‘鵲巢鳩占’,今有‘鳩巢鵲占’,老沈再摳門,也不至于把你們逼成這樣呵!”她淡然一笑,又出門去擠公交車,55路轉21路,奔靜安寺取昨晚的車。原來前一晚臺風過境,風大雨猛,無法想象趙麗雅寫得一手娟秀小楷,既麗且雅,怎么騎得動我那輛二十八英寸男式車,頂風冒雨,破舊而又沉重?騎到半途,果然蹬不動了,她遂把那輛老坦克鎖在人行道上,換乘公交車。早上起床執(zhí)意去取,還要騎回來,怎么勸也勸不住。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十四年,時隔遙遠,我老婆時不時“說古”,就像回憶舊社會,感嘆不已。
更像舊社會的一幕,是崇文門外送行。1994年9月下旬,我結束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編一職,一人離京。老沈有心勸慰,身份不便,遂讓吳彬、趙麗雅代為餞行。崇文門外馬克西姆,偌大餐廳,僅一桌三人,空曠寥落。趙麗雅溫婉,吳彬豁達,酒過多巡該散,忽見侍者端上一盤沒有點過的菜,解釋說:“這是一位老先生交待的,給你們再添一個菜。”詫異間,吳彬撫掌大笑,“哈,老沈還是來了,這是他的慣技!”抬頭望去,前面三五桌遠,真有一位上年紀紳士,著西裝外套,背對我們默默用餐。三人走過去揭穿他的把戲,他卻站起身來說寧波話,雙手一攤,作愕然狀:“哎呀,學勤兄,我是路過,路過呵,勿是存心格。碰著朋友吃飯,關照服務生送一只小菜過去,迭個是老早辰光阿拉上海老規(guī)矩,儂曉得格嘛!”
我已經(jīng)是“無機知識分子”了,不曉得這個老規(guī)矩,但見一張舊社會的臉,笑意一蕩漾,皺紋即加深,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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