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世聯(lián):美與藝術:永恒的女性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我是美學的愛好者,也可以說是美學的研究者:在我寫過的若干論著中,美學是一個重要方面。但上世紀90年代以后,我一直覺得現(xiàn)代轉型中的中國有許多更為重大更為復雜的社會思想問題需要研究,審美與藝術作為一個想象的世界,固然純凈清麗,令人流連忘返,陶醉不已,但似乎可能妨礙我們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至少不那么緊迫,所以說自己是研究美學的,我總有些不大好意思,并慢慢地轉向文化思想領域,特別關心近代以來的中國命運及其思想論說。
近年來,因為工作的關系,我不斷參與一些文化研究活動。越來越感到,隨著文化進入產業(yè)化時代,文化已經從精神價值、意識形態(tài)等抽象的、信仰的層次向世俗的、物質的領域擴張,越來越多地具有物質商品的形態(tài),它不再是社會經濟權力之外的“飛地”或孤立絕緣的自律領域,也不再是地方風習、民族慣例、意識形態(tài),它同時也是技術、物品、娛樂與服務,也是物品之一。事實很清楚,今天的文化活動更多地發(fā)生在城市廣場、購物中心、超級市場、街心花園等與其他生活行為沒有嚴格界限的社會空間,其結果是生活的美化。這就是德國哲學家韋爾施發(fā)現(xiàn)的:“倘若廣告成功地將某種產品同消費者饒有興趣的美學聯(lián)系起來,那么這產品便有了銷路,不管它的真正質量究竟如何。你實際上得到的不是物品,而是通過物品,購買到廣告所宣揚的生活方式。而且,由于生活方式在今天為審美偽裝所主宰,所以美學事實上就不再僅僅是載體,而成了本質所在!保ㄎ譅柗驆彙ろf爾施:《重構美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7—8頁。)在理想的意義上,文化產業(yè)化實際上是美學原則在生活世界的擴張。只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才可以說美是生活,生活著的人都在追求美。
如此說來,美學在文化產業(yè)化時代有其根本性的意義。當美和藝術越來越走進我們的生活的時候,當我們的世界日益美化、或爭取美化的時候,我們誰不想提高一下審美趣味和修養(yǎng)?我們誰不想擁有一些美學知識來理解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可能我們不怎么喜歡讀書,或對與自己工作無直接關系的專業(yè)書無暇關注,但有關美學的書,卻決不是只有美學研究者才讀的,雖然它們不少是相當枯燥艱澀的。目前文化產業(yè)討論的主題,更多是如何做大做強,如何取得更好的經濟效益等等,這都沒有錯,但我要強調的是,文化畢竟與一般產業(yè)有區(qū)別,在產業(yè)“化”的過程中,我們特別在注意文化與人生的關系,注意文化產品的審美質素,而美學,也只有美學,在這方面可以提供充分的理論和歷史的資源。
古中國有豐富的美學思想,但確實要承認,“美”之成為“學”不是我們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而是西方人,是18世紀德國的一個名叫鮑姆嘉騰的哲學家創(chuàng)立的。西方人的貢獻不只是創(chuàng)立了一門學科,也確實建立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美學體系,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從馬克思到尼采,西方文化的代表人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美學。所以,講美學少不了西方。自朱光潛先生出版了中國第一本《西方美學史》之后,國內學者已做了不少學術努力,其中以“西方美學史”之類為書名的,就有十來本。它們各有特長,為我們提供了西方美學的基本知識,但現(xiàn)在看來,它們都有幾個通病,一是有疏漏,一般是詳于古代而略于當代(專門討論20世紀的除外),二是或過于專門精深或過于通俗簡單,主要是古典美學家為對象,基本上遺漏了19世紀后半葉以后的美學。而一些專門論述當代美學的,對古典美學又不顧及,而且論述時又顯得瑣碎。在寫法上,或是過于專門精深或是過于通俗。當代中國的閱讀主體是大學文化程度的人,我們需要為這樣的人寫一本西方美學史。
這是我在1999年應廣東人民出版社邀寫作《西方美學初步》時的動機。作為一部從古希臘到后現(xiàn)代的美學史,古今比重和人物分布均需仔細考慮,我反復考慮后,把西方美學史分為五篇:柏拉圖主義、天路歷程、近代轉型、康德主義、現(xiàn)代話語,計31章50字。過去美學史論及較少的人物如西塞羅、狄奧尼修斯、費希特、基爾凱郭爾等等,也都給予了一定篇幅。一般認為中世紀貶低審美和藝術,現(xiàn)行的幾種美學史只給它很少的篇幅,甚至略而不論。但我用了四章的文字,從中世紀的文化精神入手,確認基督教文明雖然不愿把熱情和時間浪費在世俗藝術的欣賞和創(chuàng)造上,卻把美奉獻給上帝,在世俗感性世界之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有價值的世界,為美和藝術開辟了新的意義之源。對于過去美學史論述較多的,如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論、黑格爾的理念論等等,我都力圖提供新的解釋,比如亞里士多德對模仿論的改造,黑格爾理念論的人道主義內涵等等,可以說是老話題有新解。
西方美學內容豐富,以50萬字的篇幅其實還是概括不了,一本成功的美學史必須有獨特的選取標準。我的方法本書以古代的柏拉圖和近代的康德為中心,提契整個美學史。柏拉圖把“美的本質”與“美的現(xiàn)象”區(qū)分開來,專心探究美的本質,有先驗論的特點,影響綿綿直到文藝復興時代;
康德以審美經驗為中心,他不問“美的本質”是什么,而是問“當我們審美時,我們的經驗是怎樣的?”由此奠定了現(xiàn)代美學的基礎。理解了這兩個人,我們對西方兩千多年的美學歷史就有了一個總體的把握。至于讀者有一定熟悉、也更為關注的20世紀,我把它概括五大問題(表現(xiàn)、形式、符號、意義、反映)、四大流派(分析美學、現(xiàn)象學美學、批判美學、后現(xiàn)代美學),自認為確實抓住了當代美學的樞鈕。
美學是“學”,但與實際人生有緊密關系。在評述美學思想史中,我著重提出美與社會狀況、與生命存在的關系問題,意在把學術與人生聯(lián)系起來,通過西方美學的來龍去脈讓我們體驗到理想的人生境界。第一章“希臘精神與美學起源”就指出,美學的誕生不是專業(yè)學術或少數(shù)人的構想,而是古希臘的民主政制、自由和諧的生活的提煉。此后,對美的理解始終離不開對人的理解,離不開人的生活狀況,美學的發(fā)展大體上有一個統(tǒng)一(古代)──分裂(中世紀)──再統(tǒng)一(德國古典美學) ──再分裂(現(xiàn)代)的線索。如果說古希臘的生活以及他們所理想的美是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那么,中世紀卻把感性與理性分裂開來。分裂不是壞事,它可以突出、強化某一方面,并為后來的統(tǒng)一提供更高的基礎。正是由于中世紀的深度開掘,所以近代美學在重新統(tǒng)一感性與理性時,就不再滿足于古希臘式的和諧,而是試圖在近代的人性解放、個性張揚的基礎上,擴展人的美感世界。其中,經驗主義把美感等同于“快感”,是人的自然需要;
理性主義把美定義為“完善”,是人的追求目標。為了從文化上克服近代人的分裂,德國古典美學家們,也就是為中國讀者熟悉的康德、黑格爾等人,在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中尋找美的蹤跡,試圖從審美上解決近代社會的困境。這一統(tǒng)一是近代文化的偉大成就,但19世紀中葉以后,社會結構和文化精神都開始轉移,特別是尼采和弗洛伊德之后的20世紀,美學再度發(fā)現(xiàn)世界和人生都不可能是完美和諧的,現(xiàn)代藝術的怪誕恐怖、令人費解,表達的是不完美的人生經驗。面對戰(zhàn)爭和死亡、金錢、權力和科技的異化,美學的現(xiàn)代話語不再是定義美、規(guī)范藝術,而是分析傳統(tǒng)美學的概念,取消傳統(tǒng)美學的問題,在現(xiàn)代藝術的經驗中重新提出美學論題。在最后一章“不再美的藝術與走向美的生活”中,我分析了現(xiàn)代藝術為了忠實于不怎么完美的現(xiàn)實,勇敢地走出古典美的規(guī)范,以不美的形式向不美的人生提出抗議,意在推動社會和人生的美化。這不是說現(xiàn)代藝術故意要與美相對抗、相分離,而是說藝術更忠實于生活、更忠實于現(xiàn)實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集中營、集權體制、種族清洗、非洲一些國家大規(guī)模的屠殺等等,20世紀在收獲了文明的成果的同時,也暴露了許多亟待解決的嚴重問題,如果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藝術還以古典藝術完美的幻象呈現(xiàn)出來,不是虛偽的欺騙又是什么?所以藝術離開美與生活走向美正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在這個過程中,美國的美學家杜威和前蘇聯(lián)的美學家巴赫金應受到特別注意。杜威提出藝術即經驗,要求藝術回歸人的日常生活,但這并不是所有的生活經驗都是藝術,都是美,而是強調生活經驗只有在具有強烈性、完整性、清晰性時,才會美,這就是要提高我們的生活質量,使生活擺脫功利限制和直接需要而成為自身的目的。據說,絕大部分美國的藝術家都認真閱讀過杜威的《藝術即經驗》一書,從中受到過影響,而1960年代美國年輕的學生們曾努力把杜威的思想落實到實踐中,倡導一種審美的文化。
無疑的,生活的藝術化、人的美化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僵化的社會體制、壓抑性的權威結構都在抵制著美和藝術,生活的美化需要人的自由。聯(lián)系到現(xiàn)代中國的蔡元培、王同維、朱光潛、宗白華提倡的“人生的藝術”口號的遭遇,我們需要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解放只是一個幻念,審美只是一次想象,人類只能在如今這樣的境況中煎熬苦斗?也許,美之于人生的意義在于:即使不可能真的身臨其境,那么在我們的心境中,在我們的幻想中,也總該有一點憧憬,有這一點向往。它沒有改變我們的生活世界,但至少啟示我們,人類,就其可能和應當來說,是可以有另一種生活的。如果美與人生不可分離,那么我們要生活下去,就不可能沒有美和藝術。歌德詩云:
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
這“永恒的女性”就是美和藝術,它們要把我們向上接引,使我們的生活更美好,更純粹。
歌德的時代早已消逝,在工業(yè)化的生產方式和高科技的生產手段進入文化領域之后,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由文化來塑造,而這些文化產品也越來越遠離古典意義上的美。就目前而言,產業(yè)化的文化更多以量的擴張而不是質的提升為特點,在提供了巨量文化產品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不利于人類健康發(fā)展的消極影響;
在滿足了大多數(shù)人的文化消費的同時,客觀上也降低了文化的標準,西方和中國許多理論家對文化產業(yè)的批判不是沒有道理的。發(fā)展文化產業(yè)還有需要障礙需要克服,其中之一是如何使之具有一定的人文規(guī)范和審美內涵,因此就特別需要我們重溫美學史。當然,無論是柏拉圖還是康德,都不能完全解決當代文化產業(yè)發(fā)展所需臨的問題,但可以肯定,完全無視美學史提供的種種智慧,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一定會走向歧途。所以,在文化產業(yè)時代讀幾本美學書就是完全必要的。
2004年12月2日
原載深圳《鵬華》200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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