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林:《道教與傳統(tǒng)文化》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路軍大作《道教與傳統(tǒng)文化》即將出版,囑我作序,恰好這段時間我正看《道德經(jīng)》,拜讀路軍大作,使我對老子有了更深的體會。故欣然從命,談一點感想。
在中國古人的眼里,圣人出生就和一般人不一樣,這是宣傳圣人,樹立圣人權威的慣用套路。例如孔子出生,有所謂“龍生虎養(yǎng)鷹打扇”之說,孟子出生有五色祥云降臨到他家的胡同里。老子的出生就更不平凡,有一個說法是,老子在娘胎里呆了八十一年才出生,生下來頭發(fā)就白了,因此被稱為老子!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著孔子向老子求教問禮的故事,孔子在老子面前就像一個小學生,俯首貼耳地接受老子的訓導,過后回味老子的教導,竟好幾天說不出話來,最后由衷地贊嘆老子是龍。后來道家中人特別喜歡宣傳這個故事,目的不外乎是要把孔子說成老子的粉絲,證明道家比儒家高明。此外還有“老子化胡”的故事,說老子西行出關到了印度,變成釋迦牟尼佛,創(chuàng)立了佛教,培養(yǎng)了一大批佛教徒。這個故事的原創(chuàng)者是中國最早的佛教徒,他們編這個故事的目的是為了借助老子的權威樹立在中國的正統(tǒng)地位,實現(xiàn)中國的本土化,排除弘揚佛法的障礙。后來西晉有位叫王浮的道士又編造了《老子化胡經(jīng)》,大肆渲染這個故事,目的不外乎是要證明道教比佛教高明。今天看來,這兩個故事都未必可信,不過這絲毫也不影響老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老子確實是中國文化史上可以和孔子齊名的偉人。如果將中國的智慧比喻為水墨畫,那么孔孟是墨,老莊就是水,沒有老子和莊子,這幅水墨畫就沒有了布白,沒有了虛靈空曠的美。
這就涉及到儒和道的關系。路軍大作談道教和傳統(tǒng)文化的關系,涉及到中國文化史上一樁最大的公案:道家和儒家,究竟哪一家才是中國文化的主干?路軍明確地同情道家主干說。對這樁公案,我自無力觸及,但我有一個基本看法,即便不提儒道同源,至少儒道互補則肯定是中華文化最值得稱道的風貌。
我在別處曾說,儒家和道家的互相補充,就像太陽和月亮交替運行,就像乾坤一體,陰陽互攝,剛?cè)嵯酀,虛實相生。儒家風骨和道家氣象,入世和出世,有為和無為,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悲歌慷慨和憤世嫉俗,身在江湖和心存魏闕,那樣奇妙地相得益彰,組成了中國智慧既空靈又豐實的壯觀畫面。
互補既意味著兼容,又意味著差異。儒道差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豐富性格。例如就儒的首席代表孔子和道的首席代表老子來說,老子更有傳奇色彩和神秘意味。孔子只是在漢代很短一段時間內(nèi)被當作神,說他是黑帝之子?讖R盡管一直香火旺盛,但坐在里面的孔子一直是個文化人,而不是神,當然是中國最有文化的人,中國文化第一人。老子就不同了。他是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又是道教的教主。老子是中國第一位得道成仙的人,也就是中國第一位神仙?鬃右恢笔侨,老子則由人變成了神,這里面就隱藏著儒家和道家的不同追求,不同境界。佛教徒和道教徒編造老子化胡說,而不是編造孔子化胡說,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更耐人尋味的是,以老子為精神領袖的道教所凸顯的中國文化性格。例如盡管是宗教,道教卻和儒家一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入世性格,這和其他的宗教例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相比,就大異其趣。
還有禪宗,為什么中國禪走向了人間?為什么中國文化特別認同“人間佛教”精神?日本最著名的禪學家鈴木大拙博士認為,專就民族性格來說,印度人具有冥想的、抽象的、非現(xiàn)世的、非歷史的傾向;
中國人則對現(xiàn)世生活十分關心,特別尊重歷史與實際,熱愛具體的生命與事象,
鈴木大拙博士對中國民族性格的描繪我們大致能夠同意,這也可以成為中國道教具有入世特征的一種解釋。但進一步的問題是,中國人為什么具有這樣一種民族性格呢?我想,還是要從孔子那里找原因。
盡管不是從孔子開始,但孔子確實突出地強化了中國文化從神到人的文化轉(zhuǎn)向?鬃雨P注的核心問題就是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特別是道德生活。與人間生活沒有關系的事,孔子很少關心,也很少討論。例如莊子評價孔子:“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比碎g世界之外的事,孔子可能承認它存在,但絕不討論它。看來還是莊子最了解孔子,盡管孔子不是他的偶像。例如對宗教問題就是這樣。關于宗教涉及的生死、鬼神問題,孔子的著名態(tài)度是:“未知事人,焉知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人的事情我還沒搞明白,哪里有時間去搞清楚鬼的問題?活著的事就夠我煩的了,哪里還有時間去管死的事?
孔子的學生子貢追問老師:老師你一定要回答我: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孔子怎樣回答呢?他說:這件事你不必忙著弄清楚,等你死了自然就知道了。
孔子的文化態(tài)度培育了或說代表了中國人人間的、實用的理性精神。就是對宗教,也是采取這種態(tài)度,中國人的宗教態(tài)度,也是人間的、實用的,或者說功利的。執(zhí)著人生,珍愛人間,是中國人的基本文化取向。千年等一回,等的也是這輩子。因此民謠說,只羨鴛鴦不羨仙,東坡詞說: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流行歌曲也唱: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最后民間諺語更認為:好死不如賴活著。
中國唯一的土生土長的宗教道教,就是一種追求長生不死的宗教,它的得道成仙,它的神仙世界就是能夠永遠常駐的理想化的人間世界。這在世界宗教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例如莊子是道家的另外一位著名代表,也是道教的理論權威,你看他借一個骷髏對死的贊頌:
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
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至樂》)
死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上面沒有領導再欺負你,下面沒有同事再算計你,也沒有一年四季的煩心事。從容地在天地間來來往往,悠然地度春秋,就是當皇帝,也得不到這種快樂呀!
這哪里是在提倡宗教式的死的寂滅解脫,這分明是在高揚一種審美式的人生自由境界。這不就是神仙嗎?中國的神仙,道教的神仙和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的神都不一樣;浇、伊斯蘭教、佛教的宗教智慧都認為人的生活世界充滿種種缺陷,將人這一輩子視為罪孽,當然不可能實現(xiàn)不朽或永生,不朽或永生都只能在另外一個神圣的世界里實現(xiàn),它是上帝之城、天國或者極樂世界。道教盡管也是宗教,但卻滲透了中國文化的精神,也就是珍視人生的精神。因此道教的神仙和其他宗教的神都不一樣,他不是拋棄這個現(xiàn)實世界,他就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中追求永恒,追求不朽,如前面所說,他要的是長生不死,他講的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神仙就是長生不死的人。我們看莊子談死,其實就是談自由的生。這樣的死,已經(jīng)超越了世俗的不自由的生,超越了名韁利鎖,超越了種種人間的羈絆,而進入自由的無拘束的境界。
由于對宗教采取人間的、實用的、功利的態(tài)度,中國宗教的特點就是多神,并且大搞偶像崇拜。道教就以多神著稱。而真正成熟純正的宗教其實都是一神論,并且反對偶像崇拜。例如宗教精神最強烈,護教熱情最高的伊斯蘭教,就只崇拜真主,并且真主還不能有偶像。伊斯蘭教義認為崇拜偶像要下地獄。其實基督教、佛教原來也這樣主張。但佛教到了中國后,為了本土化,也搞起了偶像崇拜,神也多起來了,其中許多神都是道教摻進去的。例如進了廟,通常在第一個大殿就能看到的四大天王,那本來是道教的神。在保留了更多印度原始佛教精神的南傳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人家自己叫上座部佛教),例如今天我國的西雙版納,還有泰國、緬甸等國家信奉的佛教,你去看它的寺廟,里面一般只供釋迦牟尼一尊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從人間的、實用的、功利的角度出發(fā),中國人崇拜的許多神,其實都是死了的人(如老子、關羽等),因此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宗教就是祖先崇拜。任何祖宗,任何人,只要死后還能發(fā)揮作用,都能變成神,中國的宗教給神的編制是十分慷慨的。
清代有位外國傳教士指出,中國人崇拜神又忽視神。孔子勸人“敬鬼神而遠之”,民間有諺語“祭神如神在,不祭也無礙。拜神如神來,不拜也不怪”。其實中國人豈止是忽視神,有時還褻瀆神。例如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是吉祥高貴的象征,但一有節(jié)日,我們還不是舉著它耍來耍去?
為了防止灶王爺上天說人的壞話,我們竟能夠把他的嘴用糖封起來。
老舍曾說佛不是保險公司的老板,他不能替你保險一切。中國人確實就把宗教的神當成了保險公司的老伴,當成了做買賣的對象。我供你多少,你也要還報多少,如果不靈,對不起,就拜拜了。
這種宗教態(tài)度有兩重性。正面的效應是,我們沒有宗教發(fā)達國家常有的那種宗教迷狂,宗教極端主義。我們中國人不理解怎么為了宗教信仰還能發(fā)動戰(zhàn)爭,就像西方人不能理解我們一個人怎么還能信好幾個神。負面的效應是由于缺乏虔誠強烈執(zhí)著純凈的宗教信仰,我們往往就缺乏對神圣事物的敬畏心和莊嚴感,缺乏只有宗教才能帶來的文化深度。
路軍出入佛道,對道教和佛教均有精深體會和研究。我上面的話,作為拜讀路軍大作的一點感想,實在是佛頭著糞。路軍大作對道家與傳統(tǒng)文化的方方面面的關系,條分縷析,鑿鑿有據(jù);
文風則切實平易,娓娓道來,近年來很少讀到這樣的好書了!因此我十分愿意向讀者諸君推薦路軍這部大作。目前社會上鬧得正歡的“說書”學者們的嘩眾取寵,和路軍既有學術品位,又頗具可讀性的文化精品相比,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語。
是為序。
2008年1月3日于廣渠門遠洋德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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