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李生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1
有這么一個人,我們假設(shè)他叫李生,四十來歲,面色蒼黃,平素表情比較嚴肅。他大概是湘西某地的鄉(xiāng)下人,翻山涉水來廣州打工,這一晃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
這十多年來,他周遭的生活不知發(fā)生了多少變化:城市吞沒農(nóng)田,高樓越發(fā)密集,當年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工友們早已作鳥獸散,有的死了,有的發(fā)達了,有的更加落魄了……這其中的變遷,不說也罷。只有他,仍停留在原來的地方,活著,勉為其難。在這期間,他娶了女人,生了一雙兒女,因違反計劃生育被罰過款;
家里新添了電視、電話、風扇;
幾年前他舉債建起了兩層小樓,因為全村上下都在建樓,也都舉債。
除了春節(jié),他幾乎很少回家,回去了也是淡淡的,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于聚眾賭博、喝酒猜拳——從前他興致真是高得很,現(xiàn)在再沒那份閑心了,也不知為什么。有時候家前屋后轉(zhuǎn)悠幾圈,看著四壁空空的樓舍,想一些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的小心思,或聽妻兒老小嘮叨些家常,得知村子里某戶人家的兒子殺人越貨,某戶人家的姑娘未婚先孕,他的一個遠房表妹正在溫州賣淫(傳言而已,此消息未得到證實),他中學的一個女同學已當上了副市長,另一個同學在上海墜樓身亡……他這才“噢”了一聲,忙截住了問為什么。
他這個自殺的同學名喚郭蘭士,高中時的標槍健將,身手極為靈異,腦子也靈活,雖然成績不好。郭同學不及高中畢業(yè)就外出游混,先是跟著他小姨父賣小五金,后來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怎么就發(fā)了,那或許真是阿貓阿狗都能發(fā)財?shù)臅r代。不久以后他回鄉(xiāng),留胡髭,戴墨鏡,穿尖領(lǐng)花襯衫,走路時把個肩膀晃來晃去的,才二十歲!及至再隔一些年頭,他的再次出現(xiàn),已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穿布衣布鞋,步態(tài)穩(wěn)健,目光平靜。李生看得出,這次他是真的發(fā)了,據(jù)說已改行做起了實業(yè)。
郭同學的自殺是緣于破產(chǎn),具體原因不得而知。
李生不再問了,把幾粒帶殼花生往炭灰里埋了埋,恍然有所悟:在他賣苦力的這十幾年間,財富已經(jīng)從一撥人的手里換到了另一撥人的手里。
鄉(xiāng)下漆黑的夜,一家人圍著炭火,棉衣棉鞋包裹著的身體里發(fā)出烘烘暖氣,玻璃窗外幾顆寒星。他知道,他這是在守歲,有一瞬間又覺得是在做夢,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在過窮日子,一年年地盼著年關(guān),熏雞、臘肉、炮仗……光光的小巴掌臉上,眼睛眨巴眨巴的,簡直饞得很,現(xiàn)在想來都感到心疼。也如同現(xiàn)在,一家人圍著炭火,把手湊到火上翻來覆去的,全都蒙昧沒有心思。
李生的心里突然生出憤懣來,不滿于這一家子全在過著一種靠壓榨他的、虛假的幸福生活;
不滿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評價別人時還用那種簡單粗暴的口氣,他們知道什么?他們知道外面已到了何等境地?他們就知道伸手要錢,逢年過節(jié)盼著他回來,知道他回來了就得帶錢!
炭灰里的花生熟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李生撥幾粒出來,放在手心里滾了滾,尖嘴吹熱氣;
小孩子在院子里放煙花,絢爛的光從天而降;
他母親媳婦因提到村子里有戶人家鬧的一個笑話,在那兒笑得咯咯的;
那一瞬間,他的手、心、口不知怎么又連成一片了,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起先并不覺得,慢慢地便感到溫軟酸疼。他拿指尖在心口悄悄畫了個十字(他已皈依基督),請上帝原諒他的自私,他不能忘記,他是家中長子,他得對他們盡責任!
他很少跟家人提起什么,比如他在城里的生活。像墜樓身亡這類事他就目睹過幾起,其中一起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一個神仙般的孩子,生得俊美,性情內(nèi)秀,才二十四歲。在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營救之后,他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像石頭砸向地面,又覺得他是紙片兒在空中飛……不記得了,那一瞬間,他被巨大的恐嚇充斥,蒙著眼睛跪了下來。那場面也堪為壯觀,驚動了消防公安啊上帝!
他死于十年前,因為失戀。
這件事給了李生太久的震慟,以至于他懷疑,他后來之所以變得心思深重,并不是因為生活的重壓,而僅僅出于兄弟之誼。以至于數(shù)年之后,當他再次撞上有人自殺,他的反應(yīng)竟是麻木平靜。那天凌晨,他下夜班回家,忽然聽見馬路對面有異物墜落,發(fā)出很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過頭去看,卻是一個老太太,在五更幽藍的光中,靜靜地躺在那兒。幾輛出租車急剎車,發(fā)出尖厲刺耳的聲音,有人從車上跳下來,有人開始打電話。李生正待走過去,想想算了,繼續(xù)趕路。他慢慢地走著,雙手相握,把骨節(jié)按得“喀嚓喀嚓”響;
思緒一片片的,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走路,每一步都發(fā)出“喀嚓喀嚓”的響聲。
他第三次遇上的墜樓現(xiàn)場(是的,他總能遇上),最后證明是一場秀:因工頭拖欠工資,工人以死相逼,后經(jīng)多方協(xié)調(diào),事情得以解決。當肇事人以勝利者的靦腆姿態(tài)走下樓的時候,觀眾群情激昂,掌聲雷鳴般震響。李生擠在人群里,冷眼旁觀一切,他為此人感到難堪和羞恥,雖然他也一直被拖欠工資。
再后來,當他聽說或從晚報上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墜樓自殺,李生孩子一般地笑了。人們面臨困境時的軟弱態(tài)度,選擇死亡時的趨同方式,竟如此缺乏創(chuàng)造和想象力,使他感到無奈乏味。
沒有人知道,這個一直處于困境中的男人多年來已造就了一根堅強的神經(jīng),他平靜,冷血,力所能及去幫助別人又不損己,對親人負有一種責任,卻很少動感情。
只有一年春天,他回鄉(xiāng)給父親掃墓,順手捋了幾下墳頭草,突然聞見手指間一股淡淡的草汁香,他愣了一下,覺得鼻腔受了點刺激,幾乎要發(fā)疼發(fā)酸。他側(cè)頭看了一下周遭,你猜他看見了什么,老天爺,十多年來他第一次看見了麥田、綠樹、村舍……山水環(huán)繞的他的湘西。他看見一群小學生在踏青,鬧哄哄的童音……十多年來他第一次聽見了鄉(xiāng)音。他聽見了鳥鳴,隱約間腦子里也晃過流水的潺潺。他的所有器官一下子打開,他驚呆了。
遠處走過來一個拄著雙拐的男人,正在朝他揚手示意(很多年后,他都認定那是上帝的安排),他認出來了,那是鄰村的狗兒,學名叫李義軍的,當年曾與他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后來因工傷致殘回家。李生怔在那兒了,他看見了一張中年人的臉,穿過時間隧道,一下子退回到十幾年前:緊俏清楚的眉眼,朗朗有力氣,有胳膊有腿的,羞怯的神情……李義軍就像一面鏡子,使他看見自己一忽兒是青春年少,一忽兒是疲沓中年,兩者跳接閃回,就像電影里的蒙太奇。李生覺得自己完全魘住了,在那種境地下,他簡直不能說什么。雖然多年不見,他和從前的密友也只是簡單拉了拉手,顯得格外的倉促冷淡。
一個人走回去的路上,他哭了。坐在田壟上,抱著頭,身外是曠遠的藍天白云,靜靜的一動也不動。十幾年間他所遭遇的大大小小的煩惱屈辱,現(xiàn)在一股腦兒全擠到他眼前,那些人人都必會經(jīng)歷的小屈辱,擱在平時又算得了什么!可是那一刻他垮了,變得非常的狹隘計較。想起一年夏天,他送完貨回公司的路上,被警察攔住了要看暫住證,他那時還是個面相生澀的大小伙子,知道人家打量他像個鄉(xiāng)下人!
又有一次,他和一個工人去人家里裝空調(diào),里里外外忙了兩個多小時,正待離開的時候,這戶人家卻急得雞飛狗跳,原來剛從銀行里提的幾萬塊錢不知放哪兒了。他們兩個,喏喏地站在門廳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第一個紅了臉,主動把工具箱、衣服口袋全清空了給他們看。為這件事他耿耿于懷了好長時間,覺得他侮辱了他自己。
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兒,這會子被他翻尸倒骨地找出來,委屈記恨得不行!十多年間,他經(jīng)歷了多少事情,什么都不能打擊他,現(xiàn)在突然一陣懈怠,想回到鄉(xiāng)下來,其實鄉(xiāng)下也未必能容他,這些年隔得萬兒八千里的,彼此都面目全非了……李生確實沒有留在鄉(xiāng)下,反帶走了老婆小孩,他把七旬老母托付給兩個妹妹照管。他心里有一筆算計,第一老婆過去了,可省下他一筆嫖資,二則她也可以做鐘點工賺錢,這一加一減情形就大不同了;
第二,孩子的管教也該提上日程了,尤其那個小的,男孩,淘氣惡劣得很,一晃已經(jīng)十歲了。
2
這一打眼,李生帶家口進城已經(jīng)三年了,我們無意于渲染他的困苦勞頓,這不公正;
現(xiàn)在這年頭,不消說,人人都活得不容易。
那些朝九晚五、擠公交車的白領(lǐng)小姐,用外國牌子的護膚品,省吃儉用到外國做一次旅游,住星級賓館,吃大餐,可是回來了照樣也還要租房子住,害怕遲到、失業(yè)、生病,為缺斤少兩和小販吵嚷;
若這個月多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下個月她必不能再去健身房健身。
或有一些有錢人,買得起別墅卻沒時間住,整天像小蟲子一樣鉆來鉆去,實在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偏怎么就那么忙!像被什么東西趕著,懶得動,又不能不動,所以動來動去也難得見什么效率的,腦子只是糊涂。山高水長一路走過來的人,好歹也該學會點榮辱不驚了,可是見著人,偶爾也還要點頭哈腰的。忙來忙去還是一副小生意人模樣,自己都他媽的覺得要生氣害臊!
雖然這世道,人人都在哭窮喊冤,然而到底誰是窮人只有天曉得!李生就不以為自己是窮人,他不笨,又舍得賣力氣,那么賺個溫飽總沒什么大問題。他們住在城郊車陂一帶,租住的是當?shù)剞r(nóng)民自建的房子,帶客廳,也有廚衛(wèi),每月不過三百五十元。
車陂一帶是建材集散地,可是李生并沒有賣建材,而是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街開了個電器維修店。他老婆在街角設(shè)個臨時攤位,早上賣小吃,中午賣盒飯,整天哼哼哈哈,委實比他還能掙錢。他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已初中畢業(yè),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學徒幫工,明年就要考上崗證,一回家就對著鏡子練指法,有時也會拿她爹娘的老臉做試驗。他那兒子正在念初中,調(diào)皮搗蛋,現(xiàn)在單這兒子會叫他操心。
李生一家的生活有點說不大好,左右搖擺,非常矛盾——這要視他的心情而定。心情好的時候,他覺得他這日子還比較得過,來這大城市十多年,總歸也算建立了一些朋友關(guān)系,平時雖未能幫上什么忙,但通個信息,或是偶爾遇上事商量一下也還是有的。
想來,他也有過一些溫暖的記憶,關(guān)于這城市的。晚上吃完飯,在街頭路燈下坐下來和人下局棋,看著車馬帥卒一路嘩嘩地趟過去,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走錯一步,整個棋局就有可能翻盤落馬,所以思來想去的,到最后還是錯了。像是走到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自己分明知道,卻偶爾一轉(zhuǎn)念,拐向了一個陌生的方向,這以后再怎么糾正都沒法回頭了。這其中都是有命數(shù)在里頭的……李生把眼睛抬了抬,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想哪兒去了。
或是他們夫妻兩個,晚上得閑偶爾也會出來溜達一圈,算算白天走的流水,計劃一下生計。他那女人白而肥,穿著汗衫短褲,還沒來得及洗澡,腋窩里絲絲縷縷像是有一股狐臭的味道。然而她的好處也在這里,哼哧哼哧地走著路,叫人想起有那樣一種母獸……
某種意義上,李生真正的生活是在三年前才開始的,那一年他把妻兒接來廣州,租了房子,一樣一樣地添置家具:煤氣灶、床、桌子椅子、電視機、冰箱……家的意思在這里全有了,還不單是老婆孩子,吃飯睡覺,它也包括家具物件,哪怕一根筷子;
也包括灰塵、臟衣服、一嘟嚕頭發(fā)絲,晚上的燈光……這一切的一切和他合在一起了,成了一個整體,像有一種炭水化合物,甜的,酸的,許多煩惱瑣碎的小氣泡,嗆得他要咳嗽,又隱隱有些舒心涼爽。
李生一家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欣欣向榮過,合起勁兒往一處攢,他們是地底下冒出來的熱氣,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上攀升,不待升到半空中,他們的陣腳是不會亂的。他女兒打工的這家美容院,老板娘不過四十出頭,二十年前從梅縣鄉(xiāng)下來廣州時,也和他女兒一樣學美容按摩,現(xiàn)在發(fā)達成這樣!有幾家堂皇的店面,在業(yè)界的聲名也相當不錯。聽女兒說,她最近正在鬧離婚,她丈夫在外面搞花頭,已被她捉奸捉雙拿過幾次,也雇私家偵探跟蹤過,也哭喊吵鬧割腕自殺過,沒用處,她那丈夫就好這一口。是青梅竹馬的同鄉(xiāng)同學,從前也一塊打拼奮斗過的,現(xiàn)在弄成這樣!
李生嗯了一聲,心里想,富人的日子也不比他們更好過,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他嘆了口氣,心里很有點安慰滿足。
聽女兒的口氣,她將來不定也能成為一個老板娘——只要她努力。至于她未來的丈夫是不是也會在外面搞外遇,那就愿賭服輸唄,她現(xiàn)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人活在這世上,必得一步步地往上走,那真是什么奇跡都會有的。不要說她還那么小,李生自己有時也會突發(fā)狂想,他不定期的就會去買彩票,五百萬大獎就沒聽說一定不會落在誰頭上;
可是他到底很少中獎,所以雖然也還在買,到后來竟也忘了去看中獎號碼。
他自己的那間小門面店,常常也會有朋友顧客來閑扯,說來說去就是兩個字,一個發(fā)財,一個亂。李生這些年就圍繞著這兩個字打轉(zhuǎn)的,他經(jīng)歷的,他看到的,對一切早該見怪不怪了……可是在那間小小的店面里,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著,一屋子的人,煙霧繚繞。李生靜靜地聽他們說,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有名有姓的,也許前幾天還擦肩而過,彼此都打過招呼的,可是現(xiàn)在已成了坊間談資,一個傳奇。(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一瞬間,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就會心驚肉跳,覺得他周遭的生活,細細想來其實挺駭人的。
李生自己也會告訴別人一些“傳奇”,他聽來看到的,口氣淡淡的,一邊說,一邊探頭打開電視機的后蓋,檢視哪兒出了故障。他自己也不能相信,他說話竟用這樣一副口吻,似乎是經(jīng)過了那一番的,好歹也算見過點世面。又像是事不關(guān)己,說著說著就進去了,心里頭難免也要拍案稱奇。
這世界是瘋狂的,雖然人人都在過著他們的日常,靜靜的一天一天,常常就會胡思亂想:說不定哪天一件驚天大事就能落在自己頭上,若是好事,自是欣喜若狂;
若是壞事,那也根本沒法提防的。身處瘋狂中的人往往都是這樣,他們非常淡定,勝似閑庭漫步,還以為自己挺正常的。
李生就是覺得有點累,以至于腦子有時都不太靈光,好像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似的,麻木,癡呆,傻;
一早上起來,站在臨街的廚房窗口刷牙,樓下已是吵嚷一片,也不知哪兒冒出來那么多的人,像蟻蟲一樣奔來奔去的。李生的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像有什么東西被撩撥了起來,就好像他是一只看不見的機器上的螺絲釘,機器轉(zhuǎn)起來了,所有的零部件都跟著一塊轉(zhuǎn),他又怎么能慢吞吞的只顧著自己刷牙!
3
李生的兒子,前面已說過,是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他今年十三歲了。也許再過一些年,他也不過和他父親一樣,是一個老實畏葸的人。李生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萬惡得很,很叫大人頭疼的?墒且荒昴曜呦聛恚苤,大凡孩子也都要成為良民的。
每個人都有過十三歲,自己回頭看自己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旦長成父母看自己的兒女,則變得格外的認真計較。這其中的緣由,也許不單是望子成龍,可能更多是有做家長的煩躁虛榮在里頭。
李生對兒子本不抱太多指望,低調(diào)是他做人的一個原則;
況且他這兒子也不是讀書的料,上帝他老人家就很悲觀,認為人活在這世上,只要不燒殺淫掠就算好的了?墒抢钌降走是不放心,擔心這孩子將來連他也不如。
他真正學著做一個父親,也是近兩三年的事,從前一年見個次把的,只知道往家里寄錢,對于孩子真是沒有什么概念的?墒撬F(xiàn)在管孩子照樣還是不得法,喜歡起來那是要心肝兒肉的摟在懷里亂叫的,生起氣來則是往死里打。再說他平時又那么忙,忙來忙去就能把這事兒給忘了的。間或晚上回到家里,十次能有一次見到這孩子趴在飯桌邊做作業(yè),他便喜歡得火燒火燎,慢慢地湊上前去,掀掀他的書頁,或是拿指節(jié)在桌子上磕一磕,兀自囑咐些老生常談,他說這些廢話都說順了口,自己也知道不起作用;
那邊廂,兒子不滿地瞄了他一眼——他對他父親,若是有一點感情,那便是生疏害怕。
李生不免有些訕訕的,他在兒子面前,不知為什么常常會覺得窘,似乎沒話找話似的,自己先覺得別扭。所以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寧愿板著臉孔,或是沒來由地呵斥他幾句,同時心里又有些難過?傊,他這父親怎么做都不像。
這天,兒子的班主任打來電話,叫李生到學校醫(yī)務(wù)室走一遭。原來,兒子在上學路上被一群壞孩子勒索,他不服氣,拿磚頭砸破了其中一個的頭。究其原委,是他偷了家里兩百塊錢,準備去網(wǎng)吧玩游戲,卻不小心露了富。李生趕到學校,見那受傷的孩子并無大礙,少不得賠點醫(yī)藥費,又跟孩子的父母道不是。忙了大半天,訥訥地走出校門,走了好一截子才突然醒過來,有如五雷轟頂一般,心一抽一抽疼得厲害。
他臨近中午才趕回店里,怏怏地坐了一會兒,腦子木木的不能反應(yīng)。本來約好給一戶人家送還冰箱的,只覺得渾身癱軟借不上力。他也略微疑惑,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為個兩百塊錢竟弄成這樣!當然這不是錢的問題,可是他小時候,小偷小摸也是常有的事。想來想去都是小事兒,告誡自己不要太激動,可能他也隱隱感到,今天和兒子會有一場大鬧,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李生鎮(zhèn)靜了一會兒,晌午一點鐘光景,才趕到老婆的攤位前吃盒飯。遠遠看見兒子也在,他大約已經(jīng)吃過了,站在樹陰底下幫他媽媽抬桌子收攤,很瘦小的一個孩子,還不及他媽媽肩膀,做一切事都很吃力,可是玩起來卻不要命。李生愣了一下,突然又為這孩子感到難過,為他托生在這樣的家庭里,身處悲慘境地卻不自知而黯然傷心。
他那傷心是大片大片的,有那么一瞬間,他眼前一黑,像是日色陡地暗了下來;
無邊無際的黃昏把他包裹其中,在大太陽底下,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著,很平靜的,在呼吸,也有思想?墒窃僖沧卟槐M的日色黃昏,涼意從其中生出來,蔓延纏繞。多年前他在湘西鄉(xiāng)下給父親上墳的那一幕再次籠上心頭,好像并不因為什么,那天他哭了一場,很覺暢意。
這才是他多年來的現(xiàn)實生活,低微,卑賤,沒有盡頭;
而僅僅是數(shù)小時之前,他并無這種感受,一早上起來,看見陽光普照,才四月天,廣州就熱成這樣!他伸手到胳肢窩里拭了把汗,便匆匆往店里走去了——李生突然如墜五里霧中,他不知道他這兩種生活,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他慢慢踱到攤位前,在條凳上坐下了。做兒子的一臉驚恐,似乎早就候著一場大風暴來臨,雙手續(xù)在一起,馴順地低著頭。李生回頭看了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他女人也防他施暴,把兒子護在身后,警惕地看著他。
李生疲憊地笑了笑,聲音有點沙啞。他說,你放心,我今天不打他,我想跟他說兩句話!曇裟敲礈厝,把母子兩人聽得稀里糊涂。李生自己品咂一下他這兩句話,聽上去也確實不同尋常。他站起來,朝兒子走去。
他女人擋住了他,笑道,好了好了,晚上回去再說。一邊回頭訓(xùn)斥兒子道,還不趕快死去上學!
他兒子得了示意,掉頭就跑。
李生便又重新坐回條凳上,接來女人遞過來的盒飯,低頭吃了起來。他吃得很認真,細細地咀嚼著,米飯都是一粒粒的。那一瞬間,他腦子里一片漫無邊際,許多密如蛛網(wǎng)的小心思一下子涌過來,一下子又空空蕩蕩。
他跟女人抱怨道,你這人真是的,我又不會拿他怎樣,跟他說兩句話也不讓!
隔了一會兒,他又嘰咕道,這小孩,還是要給他些教訓(xùn)的!
女人便道,教訓(xùn)是要的,只是晚上不要太嚇著他了。
李生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了。
他丟下飯盒,一個人走回店面,在街角處又叫上一個拉板車的,準備把修好的冰箱送還給主顧。直到這時,李生都不知道下面會發(fā)生些什么,他會做出哪些驚人之舉。他的眼睛看不到更遠的地方,只是機械地做著他分內(nèi)的事,連走路都是一步一個腳印的。
主顧住在對面小區(qū)的一幢高樓,八層,也不算高,趕巧那天電梯壞了,李生本可以打個電話跟主顧商量的,待電梯修好了再送上去?墒撬剂苛税胩欤蝗簧鷼饬,叫拉板車的先回去,自己執(zhí)意要把冰箱背上樓。他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一股勁頭,走路都是噌噌的,到了五樓到底頂不住了,打了個趔趄把冰箱放下來,沒放穩(wěn),手忙腳亂又把冰箱扶住,連帶冰箱和他的小腿都擦破了一點皮。他先顧不得自己,把一只手放到冰箱上撫摸來撫摸去,想著這筆生意怕是白做了,弄不好還得賠點錢。
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弄,腦子都是嗡嗡的。
歇了一會兒,他背著冰箱繼續(xù)上樓,心想這點小毛病或許就能瞞過主顧。這時候他腦子已經(jīng)完全昏了,所以你應(yīng)該能想見,到了八樓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徑自把冰箱一路背上去。等到發(fā)現(xiàn),他覺得已經(jīng)沒必要再回頭了,便又一鼓作氣把冰箱背到了二十三樓。二十三樓頂上是一個露天大平臺,李生把冰箱放下來,如釋重負:自己好歹把這件事做完了。
……(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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