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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勵生:轉(zhuǎn)型期學術中國的守夜人——關于楊玉圣學術志業(yè)的綜合批評之二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摘要:楊玉圣以其長年堅持且深入細致的學術批評志業(yè)成為學術中國的守夜人。其對種種學術腐敗、學術不端和學術失范現(xiàn)象的批評,不僅推動了學術規(guī)范的發(fā)現(xiàn)與重建,而且敞開了學術的公共空間,使一種對話和商談的倫理開始進入中國的學術共同體。而其在專業(yè)領域所做的考據(jù)性批評,同樣旨在多重的建與立:確立信史,學科建構,乃至重建學術傳統(tǒng),等等。從而使他的守夜人角色在懲惡之外又多了一重揚善的功能。

  關鍵詞:學術批評 學術規(guī)則 公共空間 守夜人 信史

  

  我注意到,楊玉圣特別喜歡引用胡適之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尚需苦撐待變。為何?實乃非常時期也。眼下當然不是類似抗戰(zhàn)那樣的非常時期,然而,轉(zhuǎn)型中國的非常比之往日封閉的“恒!,其開放出來的問題,呈裂變狀態(tài),用楊玉圣自己的話說:自從9·11之后,就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了。況且泥沙俱下,善惡莫辨,秋水共長天一色,圣哲與魔鬼雜處……在世紀之交的中國學術的特殊場景和語境之中,楊玉圣高舉“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旗幟,且不論吃力是否討好,就那一次次地把自己推向一個個學術事件的風口浪尖,非得生出個三頭六臂方能對付的黑白兩道的或毀謗或中傷,或謾罵或打小報告,或者干脆就是吃官司和學術碼頭的霸主、盟主們的無形或擠、或壓。在這個“教授滿街走,博士不如狗”的追名逐利的世紀中國,勢單力薄的個人居然充當起了學術中國的“守夜人”,時刻監(jiān)視著學術的不端、失范、腐敗,并以為學術中國實則是個共同體,大家都在學術的“泰坦尼克號”上……若我學學當年李贄,倒是要回頭抨擊楊玉圣的,既然“泰坦尼克號”要沉沒就讓他沉沒吧,就是因為有你等“清官”們在,腐敗的學術才茍延殘喘自我復制至今。

  于心不忍的是,楊玉圣僅僅一介書生,手無寸鐵不說,既無背景又無權力,僅有一身皮囊,據(jù)我所知,還不是很健康的一副皮囊,還要受那么多的窩囊氣。就這一個文弱書生,居然養(yǎng)就一身的浩然之氣,想必便是靠它撐持,才可以讓他義無反顧、二十年如一日地無怨無悔?他曾把學術書評分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廣義為學理性批評,狹義為對學術失范、不端、腐敗的批評與揭露。若論前者他已從事二十年有余,若論后者,他批評《移民與近代美國》系抄襲之作引起高度反彈至今也有整整十五個年頭。[1]也就是說,二十多年來他僅僅是用學術批評的武器、僅僅是以一個學術批評家的身份,以一己之力居然干出了震動整個學界的事業(yè)。

  當然,從批評家的意義上說,世界范圍內(nèi)為數(shù)眾多成為了各自特定時空中的思想的先鋒,鑒于中國當下的具體性而言,這類批評家實屬鳳毛麟角。究其原因,便是我們的批評家們常常既缺思想,更缺對我們當下現(xiàn)實問題的真切研究——尤其是后者,讓我們的批評家們的精神十分蒼白,而前者,大多時候卻出于熱衷搬運西方的種種現(xiàn)成批評理論而又缺乏起碼的消化能力,同時還忘了人家的理論恰是對其本土的社會現(xiàn)實和理論現(xiàn)實做出真切研究和回答的結果,便是由于倒果為因使我們徹底失去了起碼的思想根據(jù)。

  也便是在此意義上,楊玉圣的學術批評顯得相當突出,而其術業(yè)有專攻的學術背景同時也就顯得頗為引人注目。我們的絕大多數(shù)批評家回答(或“思考”)的是西方批評家們?nèi)缌_蘭·巴特或者杰姆遜或者伊格爾頓或者阿倫特是如何回答他們的或公共或文本或理論的問題的,就是不回答我們自身的或公共或文本或理論的問題的,更典型者,眾多文化或文學批評家,甚至所操持的話語和概念,便是他們所追隨的那些西方批評家的話語和概念的集合,有時候你甚至很難找出究竟有幾句話是屬于他們自己的。究其根本,也便是從源頭上缺失了術業(yè)有專攻的根基。本文試圖對楊玉圣的批評模式做一個簡單的梳理,并試圖對建構我們本土批評理論的可能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探索。

  

  一、學術在中國如何成為了問題

  

  眾所周知,學術在當下出了問題而且是種種重大問題,跟轉(zhuǎn)型中國有關。盡管從學科出發(fā),確也時有才人涌現(xiàn),比如經(jīng)濟學、史學、社會學以及法學等,但非常遺憾,除了以賀衛(wèi)方、秦暉、李銀河、徐友漁、鄭也夫、朱學勤、林毅夫、張維迎、朱蘇力等為代表的極少數(shù)愿意不遺余力地對具體中國做實證研究外,基本看不到對轉(zhuǎn)型中國的特別有效的研究,也盡管所謂“中國研究”也好,“轉(zhuǎn)型研究”也好,表面上看頗為熱鬧。究其實,便是轉(zhuǎn)型中的中國學術本身也成了中國的一個確切而具體的問題,而且是一個首當其沖的問題。

  不無滑稽而又沉重無比的現(xiàn)實是,我們常常要為回歸常識拼出吃奶的力氣,而且還不敢說就能真的奏效了。就像朱學勤在談到學術規(guī)范時所說的那樣,“與其把它們說成是‘學術規(guī)范的框架’,不如把它們稱為‘學術紀律的底線’。因為它們是做學問形式上起碼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了”。[2]但是不行,要求的標準不同!我們有我們特殊的運作機制,就跟當年大煉鋼鐵、大躍進、“趕美超英”差不多,無論是經(jīng)濟領域、社會領域抑或政治領域,是無所謂按什么規(guī)律辦事的,盡管科學早已上升為了意識形態(tài),但一旦進入意識形態(tài)動員,科學也就變成了服務,如果不服務那也就不科學了。因此,你基本不能說,抄襲、剽竊、偽注以及權學交易、錢學交易乃至色學交易等等完全是轉(zhuǎn)型中國帶來的后果,就跟當年的各個層級、各個領域的虛報數(shù)字的浮夸風的道理相同,如果不搞學術“大躍進”,如何升遷,如何弄錢以及各個層次又如何接受“量化”考核?因為其關系到蕓蕓眾生的包括政治、經(jīng)濟、生活的種種前(錢)途呢。難道這些,不也是我們的基本社會常識嗎?因此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回到社會常識,要么回到學術常識:回到前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學術;
回到后者,就得向社會常識宣戰(zhàn)。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僅僅是楊玉圣,應該說是有不少的學者群體愿意回歸學術常識。要不然的話,包括楊玉圣、鄧正來、賀衛(wèi)方、陳平原、徐友漁等參與在內(nèi)的持續(xù)了十多年的“學術規(guī)范化與本土化”運動,就不可能得到大江南北呼應、全國上下共鳴。鄧正來教授在2005年恢復了曾經(jīng)是該運動始作俑者的《中國書評》的編輯發(fā)行,楊玉圣甚至參與起草了教育部主持的《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guī)范(試行)》,并與原教育部社政司科研處長張保生先生合作主編《學術規(guī)范導論》《學術規(guī)范讀本》,試圖從學術制度上“立法”,尤其是前者,曾一度被稱為具有“學術憲章”之意義。而楊玉圣新近出版的《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和《史學評論》厚厚兩冊計80余萬字的批評文集,則是其多年來從事學術批評和學術規(guī)范活動的個人重要成果。在我看來,其還不僅僅是他的批評實踐的結晶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他和他的同道試圖為學術“立法”的在實踐層面上的互文、引證、補充以及“理性不及”的說明和注腳。因此我以為,對這兩冊批評文集進行有效的解讀,可能還是對我們重新認識轉(zhuǎn)型期的學術中國,有著不可忽視的實證意義和文獻意義。

  其實,楊玉圣的學術主張說起來并不復雜,最簡單的說法便是學術研究必須面對學術史!皬膶W術規(guī)范的要求來說,真正的學術研究都是在對學術問題的研究史加以系統(tǒng)回顧、全面分析的基礎上展開的,在別人研究的終點開始新的探索。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找出新的問題以及可能解決問題的方向!盵3]他還轉(zhuǎn)引蔣寅先生的話說:“了解本研究領域的學術史,閱讀專家的著作和經(jīng)典文獻,不僅可以知道什么問題被提出,被解決,什么問題研究到什么程度,還可以掌握問題被提出的方式和解決的方式。只有當學者進入到這樣一個學術傳統(tǒng)中后,他才能判定什么是問題,什么不是,自己提出問題的方式和解決的辦法是否有意義。”[4]這些本來就是學術研究中的常識,而且在楊玉圣的本專業(yè)美國史研究以及史學評論中,也一向是這么做的,而且在“做”的過程當中方法還遠為復雜(此容后祥論)。甚至楊玉圣還來不及深入到具體研究范式以及學術批判等等問題中來,光是回到常識的最初問題上,已經(jīng)就像炸開了鍋:問題紛至沓來,而且陰陽大裂變,不僅僅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干脆則是公案四起,筆訟、訴訟不斷,也即所謂“老鼠喊打”、“惡人先告狀”……讓人佩服的是,楊玉圣幾乎是在某個重要的歷史關頭,特別從容地肩負起了完全中國式的學術擔當。

  舉其要者,《九十年代中國的一大學案》《前車之鑒:晚近十大學案及其警示》《〈讀書〉獎、網(wǎng)上論壇與學術批評》《大學改革與大學的命運》等——表面上看均是綜述,而實際上其跟他一向秉持和身體力行的學術理念一以貫之,比如在美國學研究領域,《美國史研究:回顧與思考》《八十年代的中國美國學——回顧與思考》《美國書籍在中國:成就與問題》等篇什,就特別反映出了其對學科的基礎研究的重視,而且他從來就是個學科基礎研究資料搜集的有心人,而且還從來是個辛勤耕耘默默奉獻的有心人。尤其值得反復提及的是《中國美國學論文綜目》(遼寧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等,那得花多少時間坐多少冷板凳才能得到、又為美國學研究同道提供了多少研究的方便?——跟當年學科基礎建設需要的道理相同,出于學術批評與學術規(guī)范基礎的需要,也出于“把書評當作學問來做”的理念,玉圣不僅是在學界同人的問題意識和解決問題的方向上提出新的思考和進一步理論化處理——盡管有些學人在學術規(guī)范化和本土化運動中的討論甚至頗為激烈,有些看法還頗為尖銳,比如由誰來制定學術規(guī)則?或者制定學術規(guī)則勢必妨礙學術自由,或者可能為了謀取“霸權”?以及學術規(guī)則是由中等以下人才來遵守,天才并不受學術規(guī)則約束等等——而且關鍵在于,把這些問題開放出來的過程當中,楊玉圣不同于其他學人的地方在于具體的學術批評實踐,從而在具體實踐的過程當中不僅獲得了諸多的實證價值,從而讓自己的學術批評理論更具說服力。也就是說,從學術規(guī)范到學術制度建設,從學術批評到學科評論,從學科建設到大學改革,從創(chuàng)辦學術網(wǎng)站到改造學術刊物,由此種種,在楊玉圣這里,現(xiàn)代學術的公共性第一次被方方面面徹底地洞開了。

  按楊玉圣的說法,“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學界中人,都將是學術腐敗的受害者,因為我們同時都是中國學術共同體的一分子,換一句話說,不管情愿與否,我們事實上都在中國學術界這同一艘‘泰坦尼克號’上!偃缭趯W術上的假冒偽劣也得不到遏制的話,那么,中國的學術界將以何種顏面去面對國際學術界?又將如何向我們的子孫后代交待?最后,學術腐敗對國家的科教興國戰(zhàn)略將造成致命的威脅和損害!盵5]盡管在我看來,“民族”、“國家”、“共同體”的說法大可商榷,因為學術研究首先是個人的事業(yè),我們的學術恰恰便是由于所謂“民族”、“國家”的集體性生產(chǎn),才出現(xiàn)了學術不端、乃至學術腐敗積重難返的嚴重局面:“最近十年來在財政投入越來越多、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等口號愈喊愈響的同時,抄襲剽竊等學術不端現(xiàn)象也愈演愈烈,泛濫成災:‘從地域上看,遍布大江南北,殃及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武漢、濟南、廣州、長春、重慶、成都、蘭州等文化重鎮(zhèn)。從內(nèi)容上看,除高校教材、辭書暴露出的越來越嚴重的問題外,不僅包括學術論文、專著,而且還包括博士學位論文。從學科上看,不僅文科有抄襲剽竊,而且一向崇尚科學精神的理工科也有。從已公開曝光的問題看,撇開一般的高校不論,包括中國最好的大學和最高級的研究機構在內(nèi),都已出現(xiàn)過或潛伏著此類丑聞,而且這個不光彩的名單今后若干年內(nèi)估計還會不斷擴大下去。從抄襲者的情況看,不僅一般中年人抄,而且老年人也抄;
不僅無名之輩抄,而且業(yè)已功成名就的人也抄;
不僅抄國內(nèi)的,而且也抄國外的;
不僅抄同行的,而且也抄身邊同事的;
不僅有的學生抄老師的,而且也有的老師抄學生。最滑稽、也最具諷刺意味的事,即便是那些已被專家學者公開認證的抄襲者,除個別的‘倒霉蛋’外,大都官位照舊、職稱照提、教授照做、博導照當。”[6]也就是說,我們當然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上天,我們首先必須重新面對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和現(xiàn)實,也才可能認準問題的癥結,也才可能把我們所有的學術公共性問題洞開出來。因此,尤其不能忽略了特定時空中的中國問題的具體性。而對這個具體性的深入,學界中很少有人能出楊玉圣其右。

  在具體性的深入探究當中,楊玉圣的學術批評漸漸形成了他自己的理論。比如,他就相關概念做了明確的界定和區(qū)分:“學術腐敗是指利用學術資源謀取非正當利益或者利用不正當資源謀取學術利益(如權學交易、錢學交易、學色交易等),學術不端主要是指學術從業(yè)人員有意識地進行的學術違法違規(guī)行為(如抄襲剽竊、實驗作假、偽注等),學術失范主要是指學術研究及成果發(fā)表中存在的違背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倫理的學術偏差(如一稿多投、低水平重復、粗制濫造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7]比如,對學術倫理的解釋,即“學術共同體內(nèi)形成的學術研究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舉其要者,如充分尊重前人和他人的學術成果,通過注釋、征引等,在有序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中推進學術研究。”并進一步指出:“學術腐敗當然有相當復雜的原因,如社會風氣的侵襲、學術體制的缺陷、權力取向的干擾、量化模式的崇拜,等等。但是,假如因此而像有的學者提出的那樣,‘學術腐敗目前已形成一種風氣,再也不能簡單歸結為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恐怕值得討論!盵8]又說:“學術規(guī)范是學者自律與他律原則的體現(xiàn),有助于理順學者個體與學術共同體之間的正常關系。學術共同體以大致認同的價值、大致相似的學術取向和機制為基礎。一方面,學術共同體以學術規(guī)范來要求個體,另一方面,個體也應遵從學術規(guī)范。學術規(guī)范不是‘霸權’,也不是‘學術法庭’,而是出于對學術公益的追求,他所彰顯的是學術界的公共意志。規(guī)范他人,同時也自我規(guī)范,恰恰是現(xiàn)代學術理性的體現(xiàn)。”[9]在我看來,無論是學術規(guī)范的他律還是學術倫理的自律,玉圣無疑都抓到了學術研究的要害和根本:因為問題的癥結和嚴重性恰恰便糾結在了這里。所以,學術的公共性問題,舍此便也無法完全洞開。

  所謂學術倫理,說具體了,實則為學術誠信。關于誠信的問題,秦暉等學者都做過有效的思考。[10]竊以為學術誠信的事情,跟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實在有著深刻的勾連,尤其是儒家的社會秩序安排和生活秩序安排,直接影響到了我們今天的個體誠信問題。在那特別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愛有等差”的差序格局里面,森嚴的等級秩序決定的幾千年來均是個極度封閉的“熟人社會”,由是地緣、血緣、親緣等等就自然成為了協(xié)調(diào)親疏遠近的人際關系。因此,“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欺負外地人”等等基本就是約定俗成的普遍事實,因此楊玉圣說的“我們在經(jīng)濟上的造假販假已使得中國的形象大受影響(有“遺臭全球”之說)”[11],實際上是再正常不過了。不要說出了國門,就是出了“咱們村”,咱就不管了。更何況“天、地、君、親、師”還不僅僅是我們的固有觀念,而且?guī)缀蹙褪侵踩肓宋覀兊钠つw和血液的信念,因此在“文革”中,為了忠于領袖可以父子互相揭發(fā)、夫妻互相背叛、親人彼此劃清界限等等,個人誠信喪失殆盡。至于楊玉圣說的“人所共知,中國是一個‘人情’無所不在的人情社會,也是一個到處充滿各種復雜‘關系’的關系社會,無論大事還是小事,不僅處理起來阻力重重,而且也往往是‘輿論滿天飛’!盵12]“‘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國人的另一個處事準則,各高校在處置學術抄襲等問題時也是如此。這樣的案例比比皆是:常常有抄襲剽竊等學術不端行為被揭露出來,但除了極個別的例外,抄襲者依然官照當、教授照做、津貼照拿。胡興榮教授因抄襲案而辭職之所以成為新聞,就在于北大、復旦、南大、武大、川大等那些遠遠抄襲性質(zhì)比他嚴重的人依然逍遙自在!盵13]因為我們的誠信是對親朋好友說的,是對“五倫”說的,“五倫”之外是不講誠信的,所以對陌生人(社會里)是沒有公平和公正可言的,而且還是“騙你沒商量”的。何況事情發(fā)生在“五倫”之內(nèi),自然是要講人情、地域(邊界)關系,自然要包庇、活動并化解于無形的?辞辶诉@一點,我們就好理解為何接受英倫嚴格的學科基礎教育和科學、邏輯訓練的北大教授王銘銘博士在剽竊事件被揭露后,居然輕描淡寫“《想象的異邦》……在書中介紹學科研究領域、概念和著名描述性案例的過程中,我確實大量錄入了《當代人類學》一書中的有關內(nèi)容。當我意識到這事實上已構成對他人著作的抄襲時,我對自己所犯的嚴重錯誤感到震驚……”滑天下之大稽的是,“確實錄入”了人家10萬字的東西,還要等著人家來揭發(fā),然后才會“意識到”“事實上已構成”抄襲?然后北大校方也居然接受這樣的“檢討”,并在所謂“提倡精品、拒絕贗品”的“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的學術潮頭上,僅僅做出王銘銘暫停招收博士研究生的決定(并意味著不用多久便可恢復招收)。不用說北韓的黃禹錫學術造假事件不僅辭去教職而且還要向全體國民道歉,就是汕頭大學的胡興榮教授由于輕度抄襲便要辭去教職,相去遠矣。更有甚者,王銘銘指導的博士生們感到“自己敬愛的老師遭受惡意攻擊”,并說“王老師之所以遭到這樣的惡意攻擊,就在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在于有人嫉妒他為中國人類學做出的突出貢獻,嫉妒北大人類學在學術界的地位!蓖蹉戙懡踢^的本科生則討論如何“向銘銘鮮花”。[14]不僅不對“陌生人社會”講誠信,而且連基本的“是非”都不要,就是要把剽竊事實擱置到一旁,然后繞開事實又可以信口雌黃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因此還不僅僅是是非不分而且是顛倒黑白。試想想,如果王銘銘留在英倫而不是回國做了“海龜”,出現(xiàn)這樣事情的可能性會大為縮小,即便出了,他也應該知道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可擱在我們的文化語境和知識制度里面,沒有風險不說,還有“熟人社會”的種種保護、庇護和袒護,所有的理性規(guī)則都會被踐踏于無形,然后有好處有利益,不要白不要不撈白不撈。然后道理完全相同,堅執(zhí)理性批評的楊玉圣就自然會被不少人指稱為“不務正業(yè)”,為何?那么多“不要白不要不撈白不撈”的事情你不要不撈,卻又來指責那些違反規(guī)則亂要猛撈的人們,當然要罵你是“白癡”“惡狗”“小流氓”什么的,說你“沒本事”還就抬舉你了呢!“因為堅持做這個事,五年來得罪的人越來越多,起訴的,威脅的、求情的、應有盡有!盵15]“‘可能是與自己一直在學校里讀書、教書有關系,對學術一直抱有敬畏之心’,‘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古訓,一直不敢忘懷!畯男iT到校門,不僅脫不了書生氣,而且也難免呆氣和傻氣。’像學術批評這樣費力而不討好的‘勾當’,離開‘書生氣、呆氣和傻氣’,還真的未必行。對于學術批評的現(xiàn)狀和前景,楊玉圣既不樂觀,也不悲觀,他表示自己‘有決心和信心,也有耐心和恒心。除了理解和贊許,也將不會回避悶棍與敵意!保ā侗本┣嗄陥蟆酚浾邉┐赫Z)[16]筆者曾經(jīng)也挺長時間帶著相同的疑問,楊玉圣的如此學術擔當?shù)挠職饩烤购蝸恚?/p>

  直到前不久我完整拜讀了他的《史學評論》尤其是“學問人生”小輯后才迎刃而解——原來,道德文章被楊玉圣視為“學問人生”的最高境界。這確實頗為讓人警醒,也頗讓人感慨,因為“由德性以純化而實之,這在古人便說是‘法天’。而法天的結果,則是物物各得其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這便是孔子的天地氣象!保沧谌Z)[17]應該說這便是道德文章的源頭了,比如士大夫氣節(jié),比如立功立德立言,等等。一如賀衛(wèi)方教授在跟張保生、楊玉圣一道做的一期“法治論壇”的講演中說的:“我們評價一種學科在歷史上的發(fā)展,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學科實質(zhì)內(nèi)容的推進,更是學者對于學術規(guī)范、學術紀律的推進……這個東西是會傳代的,它是會延續(xù)下來的,延續(xù)到今天的文史哲。老輩的那些學者遵循的規(guī)范讓我感到了不起,這是歷史傳承下來的!钡,衛(wèi)方也早已看到士大夫們“高層次的學問是寫詩啊,寫點辭藻華美對仗工穩(wěn)的文章啊,‘文章千古事’,士大夫的生活的核心便是寫出千古傳誦的美文!盵18]也就是說,士大夫們是從來不關心任何的具體制度的,更不用說關心具體制度研究以及推進了。說白了,這還確實是當下知識分子自身和知識分子研究的共同盲點。如果僅僅是關心道德文章或者所謂獨立品格,那是遠遠不夠的。作為個體修養(yǎng)以及堅守學術倫理的底線,自然又十分重要,否則就難以想像楊玉圣在具體學術擔當?shù)倪^程中始終能在胸中養(yǎng)有一股浩然之氣,足以抵御一切“譽我捧我和毀我罪我罵我”。但顯而易見,學術的公共空間更重要,知識本身的獨立更重要,否則就難以想像我們的知識真的能夠得到有效積累并往前推進,然后帶動全社會的進步。因此,我們的知識制度的具體演進和研究,就更加重要。

  著名學者王逸舟先生把楊玉圣稱之為“現(xiàn)今中國學術批評第一人”,[19]筆者以為可以延伸一下,準確地說,楊玉圣應是用學術批評之劍“打開學術公共空間第一人”。縱觀楊玉圣的學術批評理論及其實踐,簡單地說,一方面他企圖接續(xù)我們早已中斷了的“道德文章”學術傳統(tǒng),此為自律;
另一方面他又極力主張讓學術回歸學術,并試圖參照西方尤其是美國的知識制度和知識傳統(tǒng),推動建立我們的現(xiàn)代學術制度,此為他律。而無論是自律還是他律,楊玉圣的持續(xù)努力及其成果都堪稱全面、徹底,至于具體效果與可行性如何,則不是他個人所能左右的了。尤其是他律,涉及文化語境的復雜性以及無數(shù)問題的繁復性,也不是楊玉圣個人甚至理性本身所能涵括得了的。比如,那種陰魂不散的政治話語難說哪一天就會借尸還魂:“‘讓學術回歸學術’,讓學術成為遠離社會生活的自我欣賞、讓學術活動與學術之爭成為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干擾因素,這是楊玉圣的最高理想,而我們的國家事業(yè)發(fā)展確實需要學術不能脫離社會生活,確實需要穩(wěn)定、和諧的社會氛圍。從某種意義上講,楊玉圣的所作所為才正是‘學術腐敗’,因為任憑這種學術腐敗蔓延,不僅僅是缺少腳注、引導的形式規(guī)范,而很可能導致偏離正確發(fā)展方向的嚴重后患,這是社會規(guī)范的重大原則問題!”(北大某教授匿名信)[20]這種只懂拉大旗為虎皮而不懂學術為何物的“教授”,北大有,其他地方也不乏其人,該悲哀的是他們自己似乎沒必要來褻瀆學術,而作為一個理論問題,鄧正來對那些遵循政治邏輯、社會邏輯以及經(jīng)濟邏輯以侵襲學術邏輯等等早已有過深切的反思和洞見。[21]更多的時候,則是表現(xiàn)在楊玉圣自己所曾形象地形容過的“自9·11之后,就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了”的種種理性不及,比如“王銘銘抄襲事件”,比如“北大改革事件”,比如“周葉中事件”,等等。學術中國在當下確實成了一個無比嚴重的問題。

  

  二、制度理念(設計)與學術共同體

  

  實際上,我們似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何為“失范”?或者,我們原來固有的規(guī)范是否存在有合法性?一個世紀以來,按說“失范”的發(fā)生起碼有三次:一是“五四”時期沖破了傳統(tǒng)中國的種種規(guī)范,二是“文革”時期徹底砸爛了剛剛建立起來的所謂新的“規(guī)范”,三是改革開放以后無論新舊的規(guī)范都不再產(chǎn)生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救亡圖存”以及之后的民族主義高漲讓我們一次次失范的,是我們的啟蒙運動的不斷夭折才讓我們的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的建立一次次付諸東流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在前不久我和葉勤博士在對文論家孫紹振教授的訪談中就引發(fā)了爭論。按孫教授的說法,“規(guī)范是沒有思想的”,“五四”大師們就是沖破了傳統(tǒng)僵化的學術規(guī)范從而有了全新的創(chuàng)造的,[22]等等。且不說“五四”精英是對傳統(tǒng)研究范式進行猛烈批判從而創(chuàng)造了新范式,就是孫教授本人也是通過對僵化的馬列文論的舊范式的有效批判從而建立新的研究范式的,就單說孫教授的本土意義上的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文論,在一波又一波的西方后現(xiàn)代文論的搬運、會展的過程中被疏忽、被冷落,就足以說明學術規(guī)范的重要性。就是因為缺乏起碼的學術規(guī)范,從而缺失起碼的學術傳統(tǒng),孫教授本人做出的學術貢獻也就根本無法得到傳承和積累,更不用說得到有效的研究和評價了。由此可見,學術規(guī)范的合法性問題并非可有可無,尤其是在本土中國,究竟是繼續(xù)建立在“富國強國”的救亡圖存所謂“革命的現(xiàn)代性”基礎上,還是建立在“人民福祉”的理性啟蒙的個體性覺醒的“現(xiàn)代性中國”的基礎上?若是前者,導致的結果只能是一次次的失范,并且很難重新確立規(guī)范;
若是后者,盡管困難重重,但唯有走上理性化的道路,規(guī)范的建立才是可能的,也才有可能真正走向合法化。

  也就是說,本土無論是舊的規(guī)范還是“新”的規(guī)范,都已失去了起碼的合法性。不管其曾經(jīng)是受的文化沖擊還是政治沖擊抑或眼下的經(jīng)濟沖擊。一個多世紀來,失范是我們的常態(tài),規(guī)范的根基又始終存在有問題,而且很少情況下得到認真全面的審視。我以為,楊玉圣的最為勇敢處便在于一馬當先闖入了當下學術困境的荊棘叢,最為困難處便是在這荊棘叢中殺開了一條“血路”,最為悲壯處卻是回頭看看,“見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所以楊玉圣無論是接受記者采訪還是自己做文章,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既不悲觀,也不樂觀……其中甜酸苦辣咸,盡在不言中了。

  楊玉圣是清醒的!盀槭裁次鞣桨l(fā)達國家居然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學術規(guī)范文本呢?因為從高等教育、學術文明演進的視角看,與中國、印度、埃及等文明古國相比,盡管有的發(fā)達國家本身的歷史并不算長(如美國),但其現(xiàn)代大學、研究機構、學術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的歷史確實非常悠久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其學術如薪火相傳,傳統(tǒng)深厚而現(xiàn)代。”[23]“‘學術界的基本準則是所有成員平等’。這種平等不僅是身份上的,而且也是人格上的。這種基于人格平等上的學術自由,是現(xiàn)代學術的基本價值之一!畬W術自由是從事學術活動的人的基本精神環(huán)境’,它‘并非什么特權,而是實現(xiàn)其知識創(chuàng)新、光大精神之使命的途徑,最終有利于人類的福祉!瓕W術規(guī)范固然是一種約束機制,但同時也是一種預警與引導機制。因此它與自由探索的學術實踐與精神追求的正常關系應是互動的、能動的、協(xié)作的。比如,大學教育的微妙之處在于如何‘為中才制定規(guī)則,為天才預留空間’……”[24]問題在于,從西方發(fā)達國家高等教育、學術文明演進的結果看,我們確實無法倒果為因,把他們現(xiàn)成的學術制度和學術規(guī)范作為我們效法的對象,因為我們自己的高等教育、學術文明還需要本土的演進,才能獲得本土的合法性。那么,恐怕還得從體制本身的變革開始,比如學術獨立、教授治?峙率鞘紫壤@不開的問題。即便是從本土資源上說,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北大、清華、西南聯(lián)大也便是因為學術獨立、教授治校才從根本上保證了學術自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學術規(guī)范,從而造就和培養(yǎng)了諸多學術大師的。否則,再是強調(diào)“高等學校特別是名牌大學是中國學術研究、知識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體系的主要載體之一,大學是國家高級人才和教育的主要基地,因此,高校和高校教師有著重大的學術責任和使命”,[25]再是強調(diào)“我們一直興致勃勃地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或‘世界高水平大學’或‘世界知名大學’,可是假如沒有學術道德奠基,這些‘一流’、‘高水平’、‘知名’的大學難道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嗎?”[26]非常遺憾,前者基本就是救亡圖存的“富國強國”的現(xiàn)代版,只要能夠調(diào)動情緒,是無所謂真的傳承不傳承創(chuàng)新不創(chuàng)新的,后者掛在嘴邊的那些人更是“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是說給別人聽的——說給上面聽有個交待說給下面聽似乎也挺給大家長臉,誰不清楚僅僅是為了做更大的官能拿更多的錢?這些楊玉圣難道能不清楚么?他說:“道德的缺失,常常讓我想起衛(wèi)方教授反復提到的,我們所處的是一個‘缺德的社會’。禮樂崩壞,道德淪喪,是任何一個轉(zhuǎn)型社會都要付出的代價。但是,無論是縱向還是橫向的比較,尤以于今為烈。一個世紀前,美國也是一個強盜大亨的時代,但美國政府有進步主義改革,知識界有揭發(fā)黑幕者運動,所以這個社會形成了自身的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在個體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達成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特別是大資本家的慈善事業(yè)與人道主義改革、民眾的志愿者精神,為矯正社會不端、改良社會生態(tài)起了巨大而持久的作用。可是,反觀中國,知識界盛行的享樂主義和犬儒主義,既缺乏市民社會的基礎,又沒有政府的作為,于是,形成如今這樣一個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人與群體直接缺乏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缺乏和諧的亂象。如果要說責任,包括你我這樣的小人物在內(nèi),都有一份!盵27]可謂肺腑之言,也可謂夫子自道。其實,禮崩樂壞并不見得就是壞事,關鍵在于我們的全社會是否真的在完全轉(zhuǎn)型?若真的全面轉(zhuǎn)型的話,應該是個大好機遇。問題卻在于轉(zhuǎn)型完全是表面的,或者準確說是面上在轉(zhuǎn)里子不轉(zhuǎn),而只是把所抓的中心換一換而已,結果僅僅是換了中心就“禮樂崩壞”了。所幸還有楊玉圣、賀衛(wèi)方、鄧正來、陳平原等,在不同的領域里共同擔當起了責任,也才讓人看到人間仍有正氣在,也仍有希望在。盡管他們的努力無比艱難,但在不同的領域里面的出色貢獻有目共睹,而且在不同的一個個個案的實證研究并通過個案推動我們自身的公共空間包括公共領域在內(nèi)的互動與發(fā)展上,殊途而同歸,功彰而績偉。

  特別讓人感奮并贊賞的是,楊玉圣為中國學術重建種種規(guī)則所作出的艱苦努力。如前所述,我們這個民族在世界上是個最不講規(guī)則的民族,有的只是派生于官場的種種潛規(guī)則。而且?guī)缀跛械娘@規(guī)則也必須為這個潛規(guī)則服務,才能互為需要,否則幾乎就沒有存在的可能。當然不等于說,我們就基本缺乏制定相關規(guī)則的可能性了,問題倒在于衛(wèi)方先生所認識到的我們傳統(tǒng)的士大夫們特別關心的是形而上的諸如“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之類誰也說不清的什么玩意上了,所謂“西方人言真善美,皆從外面著眼。中國人則一返之己性?鬃釉唬骸卟蝗绾弥,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屬真理,好成道德,樂則藝術。若就此意言,科學在人生中,必進而為道德,尤進乃為藝術。此為中國人觀念!盵28]對具體制度演進是從來不上心的,因為那太形而下了。要說有責任,首先應該追到他們頭上,然后才是當下知識分子所應該擔負的責任。在作為《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guī)范(試行)》的主要起草人之一,楊玉圣在接受《科學時報》記者采訪時相當清醒地表示:“對于《規(guī)范》的作用,要以平常心對待,不要期望太高……但在目前,對于相當多的學者而言,既是底線,又是最高要求。”[29]比如針對是學術榮譽還是學術責任,他還專門寫文章,對“武漢華中科技大學電信系明文規(guī)定研究生發(fā)表論文時的署名排序——碩士生發(fā)表論文時,導師原則上是署名第一作者;
博士生發(fā)表論文時,導師必須是署名第一作者”的規(guī)定,義憤填膺,并批評“這種做法實際上是一種典型的學術權力的尋租行為,即系學位評定委員會利用其審查、授予學位的權力,通過博士生導師署名‘第一作者’,強行、直接、赤裸裸地侵吞研究生的學術成果。這是不符合學術規(guī)范和學術倫理的‘霸王條款’,屬于典型的學術不端與學術腐敗行為,也是公然侵犯他人智力勞動成果、違背知識產(chǎn)權的違法行為!盵30]他強調(diào)說,論文署名“與其說是學術榮譽,不如說是學術責任”,并引用已故院士鄒承魯先生的名言說:“……論文署名首先是責任,其次才是榮譽,試問在自己并無貢獻的論文上署名的搭車者,你在論文發(fā)生問題被別人揭露有錯誤時是否也能承擔責任呢?”[31]很不幸,時隔不久就出了“王天成訴周葉中師徒抄襲”案,恰恰相反,“搭車者”不僅“承擔”了責任,而且為了師徒的榮譽還充當了“保護傘”,兩級法院均判了王天成敗訴,至今仍有原告律師浦志強、法學家許章潤等在放膽發(fā)言,不平則鳴,“天下士人不服”。[32]此便為典型的理性不及的個案了。因為導師有可以合法“搭便車”的規(guī)定,“華中科技大學的教授們(特別是博導們)署名為‘第一作者’的論文數(shù)量可能會大幅度增加,從而在‘學術大躍進’中多放幾個氣球(如排名上升)”,[33]則可能才是實際情況。這種嚴重局面,恐怕也是怎樣的“學術規(guī)范”也規(guī)范不了的!斑@些年高校大量擴招,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數(shù)量越來越多,但高校的硬件建設(如教室、宿舍、圖書館、體育場地等)和師資力量并未同步跟進?墒,‘學術大躍進’現(xiàn)象不僅目前相當突出,而且愈演愈烈,從幼兒園教師、中小學教師到大學教授,現(xiàn)在似乎都在搞科研,寫論文。這怎么可能呢?‘欲速則不達’,就像不能‘全民煉鋼’一樣,也不可能來一個‘全民搞學術’!盵34]但是,事實恰恰是這樣存在的。這就有了正反兩方面的問題:正面是學術怎么評價?反面是你不讓他們寫論文,他們怎么完成(量化)考核,還要不要評職稱以晉級晉升提工資呢?更為根本的問題毋寧說是國家主義道路在各個領域所必然導致的惡果罷了。與此相關,就又有學術評價、評獎問題和學術論文發(fā)表的學術期刊問題等等,幾乎是連鎖反應,至少論文得發(fā)表才算數(shù),于是乎,學術期刊的尋租行為以及出賣版面(有的干脆或出增刊或買書號出售版面等),也愈發(fā)蓬蓬勃勃起來。而事實上,《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一書就把不少篇幅留給了這兩個重要問題的研究的。難怪鄧正來先生要把恢復《中國書評》的主要任務留給了知識生產(chǎn)機器的反思與批判上了[35],因為這臺龐大無比的“知識生產(chǎn)機器”確確實實從里到外充滿了斑斑銹跡。

  楊玉圣概括說,作為近年來學術界、教育界最為關注的話題之一,“有關學術規(guī)范問題的討論,持續(xù)熱烈,百家爭鳴,成為跨世紀中國的一大學術文化景觀……進入九十年代初,隨著《學人》‘學術史’主張的提出、《中國書評》‘中國社會科學的規(guī)范化與本土化’命題的討論,學術規(guī)范成為許多中青年學人參與討論的公共話題。雖說始終存在著‘對規(guī)范的疑慮’、‘學術規(guī)范憑誰定’、‘誰有資格制定學術規(guī)范’等異議和質(zhì)疑,但大約以1999年3月《中國社會科學》舉辦‘學術對話與學術規(guī)范’專題研討會為標志,學術規(guī)范終于進入了中國學界的主流學術話語系統(tǒng)。當然,爭論依然存在,問題并未消解。也許正是為了應對形形色色的學術失范問題、學術不端行為,2000年初《歷史研究》等首都七家史學刊物公開發(fā)表《關于遵守學術規(guī)范的聯(lián)合聲明》,2002年3月教育部出臺《關于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的若干意見》、今年8月教育部下發(fā)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討論通過的《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學術規(guī)范》,另外就是……《學術規(guī)范讀本》和《學術規(guī)范導論》的雙雙面世!盵36]至于由楊玉圣和張保生聯(lián)合主編的《學術規(guī)范讀本》,是從最近十五年我國學術界有關學術規(guī)范及其討論的300多篇文章中精選而成的一部綜合性、專題性文集!秾W術規(guī)范導論》則是集中了20位志同道合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嘗試撰寫的一本迄今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的學術規(guī)范專著。[37]據(jù)楊玉圣介紹,前者是為高校、科研機構的專家學者準備的,后者是為碩士生、博士生層次的朋友準備的, 而且還在積極編纂一冊《學術規(guī)范手冊》,既深入淺出,又簡明扼要,可能更適合于他們。這樣一來,《讀本》《導論》《手冊》三位一體,各有側(cè)重,也更便利于其他讀者朋友的選擇與閱讀。[38]這還確實讓人聯(lián)想到楊玉圣屢有提及的《哈佛學習生活指南》《學術責任》(原斯坦福大學校長唐納德·肯尼迪著)以及《芝加哥手冊》,也就是說,楊玉圣在重建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規(guī)則的過程中,確實存在有諸多的立體構思,在他看來,“真正的學術規(guī)范只能是‘學術聯(lián)邦憲法’,而不可能是也不應該是具體的部門法。”等等。[39]

  這里不能不提及楊玉圣與鄧正來之間有過的爭論。我以為,只要不是像某些人借用權力話語在背后放冷箭,公然挑動潛規(guī)則踐踏艱難重建的完全獨立的公正規(guī)則,那么,任何對這種規(guī)則重建的公開討論(哪怕是批評和批判)便都是健康的。因此鄧正來先生出于對權力的警惕,對國家權力介入學術規(guī)范的制定多有批評,是應該得到尊重和理解的。與此同時,對鄧正來忽略了我們的知識從來沒有權力的現(xiàn)實具體性,我也多有批判。不管怎樣,我們首先必須把種種相關規(guī)則建立起來,才能讓學術回歸學術,也才有可能讓知識本身獲得權力,并最終導向知識獨立的最終努力。就像我們在經(jīng)濟領域普遍立法,首先要有法可依,然后才可追究有法不依,并追問司法不獨立才是有法不依的根源一樣。在知識不獨立的情況下,因為民間的小傳統(tǒng)與官方的大傳統(tǒng)具有高度的同質(zhì)性,就像秦暉先生所曾強調(diào)指出的那樣:“文化無高下,制度有優(yōu)劣”,[40]完全具有獨立性的知識制度根本無法在我們有著幾千年浸染的文化傳統(tǒng)里面產(chǎn)生,更不可能從從天上掉下來。因此,我比較同意楊玉圣的說法:《規(guī)范》的起草是由教育部社政司科研處和高校社會科學管理研究會主持的,“但有很多學者參與,也包括像我這樣的邊緣的學者參與,而且先后征集了一大批專家學者的意見,還在全國高校范圍內(nèi)廣泛征求意見,”可以說它是“集中了最近十五年學術討論的集體智慧的結晶!盵41]

  問題的關鍵,在我看來,倒在于鄧正來所曾指出的:“哈耶克指出,人們也絕不能因公法是由意志行為為了特定目的而可以創(chuàng)制出來的規(guī)則而認為公法比私法更重要,‘恰恰相反這可能更接近真相。公法乃是組織的法律,亦即原本只是為了確保私法之實施而建立的治理上層結構的法律。正確地說,公法會變化,而私法將一直演化下去。不論治理結構會變成什么,立基于行為規(guī)則之上的社會基本結構則會長期持續(xù)下去。因此,政府的權力源于公民的臣服而且它有權要求公民臣服,但條件是它須維續(xù)社會日常生活的運作所依憑的自生自發(fā)秩序之基礎!盵42]也就是說,“公法是由意志行為為了特定目的而可以創(chuàng)制出來的規(guī)則”,問題在于不能認為“公法比私法更重要”。認清這一點最重要,否則就容易陷入無謂之爭。與此同時,“在法理學中,普遍原則(即法律推理的出發(fā)點)之一便是一方面對普遍規(guī)制社會生活中的關系和行為進行指導,而另一方面則制定與地方的、族群的、地理的、歷史的和經(jīng)濟的情勢相調(diào)適的詳盡具體的規(guī)則。這兩個領域乃是頗為獨特的,但是卻會沿著某一邊界相重合——盡管準確劃出這一邊界極為不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43]那么我以為,在“對普遍規(guī)制社會生活中的關系和行為進行指導”方面,即楊玉圣在對普遍規(guī)制學術生活中的關系和行為進行指導方面勞心勞力,而在“制訂與地方的、族群的、地理的、歷史的和經(jīng)濟的情勢相適應的詳盡具體的規(guī)則”也絕非掉以輕心。這可以從他對“長江《讀書》獎”和“北大改革”兩樁公案的全方位跟蹤和考據(jù)性研究中得到鮮明的印象。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所謂“公法”與“私法”在我們本土狀況的某種高度同質(zhì)性:雖然玉圣先生詳盡考據(jù)記述的是兩個網(wǎng)上論壇公案,但也可大致看出,前者基本可視為半民間的學術生態(tài),后者基本就是官方運作的大學改革。

  讓人不解的是,那么精彩的一次“讀書獎”居然最后會運作成這個樣子?據(jù)說,“《讀書》執(zhí)行主編黃平1999年赴歐公干時,‘索性把經(jīng)取到了瑞典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把他們的程序拷貝了回來’!盵44]如果撇開程序本身是否公正先不論,本來獲獎的費孝通、汪暉、錢理群的學術水平如果不能算是國內(nèi)最好的,但起碼也是比較前列的,如果自己的作品要參加評獎,那又為何不從組委會、編委會里面撤除干凈?不是說取經(jīng)取到了諾貝爾獎那里了嗎?如果作為組委會或評委會成員當初真的把這個獎辦好了,那真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情——時至今日無論是學術獎還是文學藝術獎,幾乎無一獎具備有丁點含金量,便是從來缺乏程序公正的保證,也即從來就是潛規(guī)則在起作用,這也便是官辦的特點,根本就別指望會有絲毫的權威性;
如果半民間也即以學術界自身來運作學術評獎,只要有足夠的獨立性,并保持自始至終的程序的公正性,就完全可能一屆一屆地評出權威獎來。至于有批評,完全正常,諾貝爾獎不也常常被批評為垃圾嗎?但是由于始終保持了程序的公正性和獨立性,其權威性就永遠屹立不倒。非常遺憾,《讀書》獎又幾乎一開始就從這點上倒了。楊玉圣作為學術批評家特別關注了此事,并在他主持的中華讀書網(wǎng)“學術批評”專欄里推出了“百位學者談長江讀書獎風波”,做公開討論和立體觀察,并結集為既有學術力度、又有文化含量的《學術權力與民主》文集。

  在波瀾起伏、眾聲喧嘩的《讀書》獎討論中,葛劍雄、徐友漁、雷頤、秦暉、朱學勤、毛壽龍、賀衛(wèi)方、仲偉民、余三定、龍衛(wèi)球、蔣寅、周祥森、李振宏、尹保云、肖夏林、黃安年、楊玉圣等80多位學者介入了批評,汪暉、黃平、曠新年等進行了反批評。賀衛(wèi)方的說法是:“作為《讀書》的兩位主編,黃平出任學術委員會委員,并擔任整個評審工作的召集人,而另一位執(zhí)行主編汪暉的著作又最終獲獎,這樣的安排與結果,任你怎么辯白,也是難免招致天下物議的。”[45]其說法應該說還是比較客觀公平,而葛劍雄先生的《我的遺憾 我的希望》一文中說的:“我希望,在正式頒獎之前,汪暉兄表明態(tài)度放棄獲獎,主辦者宣布汪暉退出評獎。為汪暉兄和《讀書》計,這樣做有百利而無一弊。務請三思。如果認為有違民主,不妨請評委們再討論一次。萬一評委們還是堅持評選結果,汪暉兄主動放棄總可以吧!”[46]我以為葛先生作為汪暉的朋友,可謂情真意切,而且合情合理。然而,為什么最后卻又是這樣的結果?也許,楊玉圣在《〈讀書〉獎、網(wǎng)上論壇與學術批評》一文中的相關剖析能夠看出些許端倪?“網(wǎng)上論壇(BBS)為廣大讀者(網(wǎng)民)參與讀書獎這樣的學術討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和現(xiàn)實可能性,這就使學術批評有可能從傳統(tǒng)報刊時代的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在網(wǎng)絡時代轉(zhuǎn)化為大眾參與或大眾關注的學術事業(yè),從而極大地擴展學術研究、學術批評的民間背景和民意基礎!W(wǎng)上論壇在帶來學術討論空間擴大、時效性加強、民眾廣泛參與等優(yōu)越性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無序性等新問題。”[47]很顯然,在網(wǎng)上論壇,評獎程序是否公正問題是網(wǎng)友們特別關注的,而且說法也比較客觀,如“即便是汪暉的書‘是中國甚至全世界水平最高的,但由于他是評獎單位的負責人,他的獲獎就是不公正,人們必然會提出質(zhì)疑!ㄔ嚧穑骸哆@是程序公正問題》)”,又如:“我們不關心這后面的什么學術爭論,只想看看雙方對這個獎是怎么說的。你們雙方應該先討論這個問題。我看出來了,‘讀書’是在拼命回避這個問題。這總不是個辦法,承認自己開始考慮不周不就得了,我相信汪暉是清白的,但自己人得獎就給人留下口實,冤也白冤。(泯恩仇:《不敢面對》)”[48]而到了正反兩方站隊論戰(zhàn),就顯得不是那么理智,如“徐友漁、朱學勤、雷頤、余杰等‘在未經(jīng)任何核實的情況下就對汪暉進行極無理的人身攻擊,還含沙射影地進行誹謗。事實說明,汪暉本人是清白的。在這種情況下,這些人應該道歉。(打抱不平的人:《徐友漁等人應該道歉》)”,又如:“這些人進行人身攻擊還不是因為《讀書》的主編是汪暉。氣瘋了!請徐友漁、朱學勤、雷頤先回家好好讀讀書,長點本事再發(fā)宏論,別比不過人家就會潑臟水。葛劍雄也別一股小人樣,這次沒評上,咱下次爭取,別害了別人還‘兄’長‘兄’短的假仁假義!保ńㄗh:《說得好!》)[49]這就有點把水攪渾了,假如說人家有“人身攻擊”的話,那這樣說話難道不是人身攻擊?而且更是誅心之論了。而不少嘲諷、謾罵、撒潑、耍賴等等,不知是情緒發(fā)泄抑或惡性爆發(fā),至今在網(wǎng)上論壇仍頗為流行。這只能說明我們確實還沒學會好好討論問題,如果我們沒能養(yǎng)好討論問題的習慣,我們的公正程序就很難產(chǎn)生。而另一方面,也可能造成被批評的當事人無法接受批評,而最終讓“長江《讀書》獎”成為還沒開始就已結束既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評獎活動,終究是讓人感到相當痛惜的。但對汪暉先生的“那些想用污水和中傷來阻止我們的思想探索的人是不會得逞的”[50]說法,筆者有點不解:“用污水和中傷”當然是相當惡劣的,也別想“阻止”“思想探索”,而且思想探索確實極其重要,然而不能因為重要,就可以忽略所應遵循的學術規(guī)則了。否則就跟我們傳統(tǒng)的士大夫一樣,專門操心“形而上”的事情,對“形而下”的制度毫無興趣,那我們的“思想探索”也就很難走出這一個百年來的“中國迷宮”。在這一點上,我是同意楊玉圣的見解的:“發(fā)表文章或帖子,署上真實姓名,是一種對他人,也對自己勇于負責任的學術精神的體現(xiàn)。不然的話,都偽裝起來,我放你一冷箭,你打我一冷槍,最終必將是防不勝防,人人自危,兩敗俱傷;
畢竟,學術討論不是化裝舞會。因此,在學術批評與反批評中,我們應該脫去一切偽裝,摘掉一切面具,真誠地面對自己和對方,在他律和自律的良性互動中,推進學術討論的開展、學術研究的發(fā)展!盵51]

  實際上,我們整天在講什么現(xiàn)代性,比如物質(zhì)上的、技術上的、管理上的、文化上的、經(jīng)濟方面的、社會政治方面的以及文學的、哲學的、傳播的、消費的……等等,現(xiàn)代性涉及到了方方面面,可在我們本土實際里只有一樣不涉及,那便是“對話”。如果我們的生存結構里,男人與女人不能平等對話,個人與個人不能平等對話,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不能平等對話,現(xiàn)代性的實現(xiàn)在我們本土就只能等于零,哪怕再是如何“崛起”、如何“現(xiàn)代化”,也于事無補!伴L江《讀書》獎”是個典型的事件,關于北大改革的討論始末則更是集中說明了要實現(xiàn)我們本土的現(xiàn)代性是如何困難。如所周知,所有層面上的所謂現(xiàn)代性均是人的覺醒這個現(xiàn)代性總覺醒的具體表征,事實上,便是由于種種的倒果為因讓我們的現(xiàn)代性腳步顯得愈發(fā)艱難。

  《大學改革與大學的命運》與其說是一篇綜述文章,不如說是對這一中國最根本的現(xiàn)代性問題的立體觀察。我注意到,與《〈讀書〉獎、網(wǎng)上論壇與學術批評》一樣,楊玉圣特別關注的是學術的公共性、對話的可能性以及具體規(guī)則的檢驗性。在我看來,這一場北大改革實際上是中國整體性改革(尤其是涉及3000萬事業(yè)單位從業(yè)人員的改革)資源基本用完的縮影。不管在哪個領域的改革都已經(jīng)到了制度瓶頸,如果不能涉及制度本身的改革,無論如何都已經(jīng)難以深化得下去了。雷聲大、雨點小還是算好的了,進一步退三步已經(jīng)是正,F(xiàn)象,因為我們的所有改革都已進入了利益博弈階段。大學要不要改革?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無論是校外還是校內(nèi),幾乎沒有不同意改革的,問題在于怎么改?而且怎么改似乎也不太重要——因為基本改不下去——重要的是,進入新世紀以來,終于是把學術的公共性問題從方方面面徹底地洞開了來。人事改革,利益攸關,更是利害攸關。教授當然不能搞終身制,而且北大的人事改革還是從副教授以下教師起,競爭上崗也完全對頭。問題在于,誰有權力評價教師的能力?北大官方顯然缺乏這個合法性,只有權威的學術機構才有這個權力,學術機構如何權威?這便是跟“《讀書》獎事件”具有高度同質(zhì)性的問題了。校長或者書記當然沒有這個權威,哪怕有教授頭銜甚至院士頭銜也不行,因為權威必須經(jīng)過時間與實踐的雙重檢驗。這就跟玉圣呼吁重建的學術規(guī)則一脈相承,跟所謂“聯(lián)邦憲法”與“部門法”的道理相同,只能分屬于不同學術門類的教授委員會才有這個權力,而且這個教授委員會必須經(jīng)過不同學科的學術傳統(tǒng)才可以產(chǎn)生。問題的根本癥結就在這里。因此,盡管有多個香港學者充分肯定了北大改革方案,諸如“中國內(nèi)地大學教師的普遍水平,低到了令人要坐不住的地步!”(丁學良語),“如果‘全世界的華人學者都可以來競爭北大的教職,那將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是一個劃時代的貢獻!保ǘ“钚抡Z),“只有醬缸精神才害怕外面來了人與他競爭。”(孔憲鐸語),[52]大道理都對,但又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他們?nèi)徊活櫋笆郎弦褵o蔡元培”的基本事實。尤其是北大校方“關于北大教師隊伍的基本評價即一流學生、二流教師”的說法,引起了強力反彈,甚至“北大講師殺人案”、“北大副教授雇兇殺人案”的說法都有了,“不處理好教師的‘再就業(yè)’問題,也許不用多久,校長出門必須帶‘保鏢’,校辦公樓就不是校衛(wèi)隊值班、得請武警持槍上崗了……”(蔣非非語),[53]就只能說是舊體制改革已經(jīng)遭遇到了徹底的瓶頸了。也許,北大自己的教授李零和人大教授張鳴先生的批評特別尖銳:“第一,學校改革,首先應該改革的就是學校領導本身,包括他們的辦事機構和辦事方法,‘那些專說鬼話不說人話,專說假話不說真話的人,應該下臺。’第二,學校的領導應一切從學校的教學實際和科研實際出發(fā),‘不是教學研究為金錢(或上級部門)服務,而是金錢(或上級部門)為教學研究服務,不是大家為學校的政績服務,而是學校為大家的工作服務’,整個關系應顛倒過來。”(李零語)“‘最大的副部級大學衙門’現(xiàn)在又開始了‘公司化改革’,新出爐的教師評聘方案的草案‘將北大除教授以外的全體教師推入市場競爭的絞肉機’;
改革草案如果真的實行,‘北大更可能的前途卻是如我的朋友李零說的那樣,變成了養(yǎng)雞場。當然,一個副部級衙門式的養(yǎng)雞場,絕對世界一流。逼著教師多下蛋,快下蛋,下好蛋!保◤堷Q語)[54]上述所有種種體制現(xiàn)實的具體性,便是那些局外學者所難體味并理解的了。到了網(wǎng)上論壇,其批判就更具鋒芒了:“目前中國的‘大學最大的問題是體制僵化,是權力僵化,是權力缺乏制約和監(jiān)督,是教師群體不能參與權力,因而也就難以保障自己的權利,從而壓抑科技生產(chǎn)力!珜Υ耍瑥纳系较露己,于是改革發(fā)生梗阻,‘在一個僵化權力領導下的改革,只能是‘革改’,革改革的動力,革掉大多數(shù)教師的積極性。”(風雨行語)“北大‘已經(jīng)病入膏肓’,僅職稱改革是不夠的,要逐步過渡到‘教授治!,‘在北京大學徹底掃除官場風氣,乃是改革的艱巨任務!保╓eilairen語)改革的結果,“青年教師在北大的前途大約是兩種:或變成‘官’,或變成‘蠢才’,而兩者都是自我毀滅,都沒有走出這個怪圈。這正是北大的悲哀。”[55]

  竊以為,所有這些也正是楊玉圣所竭力主張的讓學術回歸學術的最大障礙。試想想:如果一個歷史系,“35個能干活的,85%是各種不同的當官的,他們要上傳下達,要減免工作量,還有各種津貼優(yōu)惠?傊,各種獎勵和評職稱政策都鼓勵你當官,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官,這與三四十年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與國外大學經(jīng)常是一個正校長一個副校長、一個系就一個兼職主任一個秘書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56]這樣的體制可能鼓勵真的學術追求么?一如嚴春友先生所言:“現(xiàn)在大學里所進行的多數(shù)改革是不得要領的,目前最需要改革的是大學行政的功能,而不是職稱評聘制度。否則,這種以行政為中心的學校制度所建立起來的職能是官僚型大學,而不可能是什么‘研究型大學’!盵57]在這里,我們一時還很難看到上位者與下位者有任何妥協(xié)的可能,溝通則更談不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因為僅僅是征求意見本身就缺乏了平等對話的前提。如果不能進一步推動徹底互動式的改革,或者改革者本身不改革,就只能擱置改革。至于“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之類,也只不過僅停留在國家主義敘事的層面上罷了。一如哈耶克所言“政府的權力來自公民的臣服”,眼下的問題卻在于“公民”的無法臣服,而又非常糟糕地根本就無意于“維續(xù)社會日常生活的運作所依憑的自生自發(fā)秩序之基礎”。面對如此難堪局面,重建學術中國的種種規(guī)則的困難道理完全相同。

  不管怎樣,我們畢竟在各個領域里都迎來了一個大變革的時代,不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必受懲罰已是常識,更為重要的是:已經(jīng)根本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忽左忽右就能左右所謂“大局”了,更不可能憑著某個權威就可以阻擋整個時代的變革。從這個意義上說,楊玉圣把學術中國視為一個共同體,并為捍衛(wèi)這個共同體的尊嚴鞠躬盡瘁,一如海明威的名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的命運其實是一個整體,在其他任何一處發(fā)生的不公正事件,最終都將波及我們中的每一個人。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正為你而鳴!庇袷W術中國是一個整體的認知,不可謂不深刻,其深切的憂患意識和勇于學術擔當?shù)木褚仓鴮嵖删纯筛小5∥抑毖,學術共同體還是應該在不同的學術流派、學術傳統(tǒng)以及互相批判和砥礪中產(chǎn)生,而且還應該形成各各不同的共同體,才可能在諸如“地方的、族群的、地理的、歷史的”種種具體性中獲得真切的合法性——盡管我們甚至還沒學會討論問題,也基本拒絕接受嚴肅的批評,比如“長江《讀書》獎事件”、“北大改革事件”,幾乎你愈是認真地批評卻愈是堅定了被批評者原先堅持著的立場和結果。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官方抑或“民間”確實具有高度的同質(zhì)性,到了最后雙方又干脆都忘記了他們原先爭論或者批評與反批評究竟都是為了什么。也許,似乎只有楊玉圣記得?他說:“圍繞北大改革的討論,像首屆‘長江《讀書》獎’討論一樣,網(wǎng)絡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而學術報刊隨之及時跟進,相輔相成,優(yōu)勢互補,譜寫了新世紀學術批評與反批評史上新的一頁!盵58]是的,徹底洞開學術的公共性問題,是新世紀以來我們最大的進步,至于如何進一步發(fā)展出我們自身的公共領域,恐怕需要更多的公眾公開參與和公共具體實踐,甚至至少我們還得學會“商談”和討論問題罷。

  

  三、批評與反批評中的規(guī)則發(fā)現(xiàn)與重建

  

  通過上述簡單梳理,我們看到,從宏觀的學術規(guī)范制定,到中觀的種種學術存在的反思,致力于學術公共空間的實現(xiàn),始終就是楊玉圣多年來孜孜以求的重要學術目標。與此同時,在眾多的學術批評文章中,我們更是常?梢钥吹剿谖⒂^方面的諸多努力,并能清晰地見出相關學術規(guī)則邊界意識的具體性和真切性。比如《學術批評與反批評》一文圍繞《中國社會科學》上的一篇論文的偽注問題展開討論,從中難得見到被批評者的誠懇和坦蕩,盡管其是從反駁開始到意識其錯誤再到認真道歉;
[59]也可見出玉圣對學術規(guī)則具體而微的把握:從對亨廷頓的文獻資料的熟稔到發(fā)現(xiàn)英文注釋的沒有頁碼再到英文書寫的不規(guī)范以及沒有弄懂原文用意卻又不作注釋等等,一一點出了偽注的要害。其實,這份細心和敏銳隨處可見,甚至較早的時候就給他的同好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楊玉圣的好友、同樣也是批評家的周祥森曾回憶說:“《史學月刊》刊發(fā)了一篇有關馬基亞維利主義與意大利法西斯關系的文章。審稿時有關編輯認為該文運用了不少意大利文圖書資料,殊為難得。然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文章刊發(fā)后不久,作為《史學月刊》熱心讀者的楊玉圣同志就給編輯部寄來一封信,對該文注釋之可信性提出懷疑,認為:就文章作者的身份(在讀師專生)和所在單位的圖書條件而言,作者不大可能親自查閱過文章注釋中提到的意大利文資料。一則作者可能并不掌握意大利文,二則即令作者有一定的意文基礎,但是注釋中提到的某些意文圖書,在國內(nèi)似不曾見有進口。經(jīng)筆者與作者本人核實,果然不出玉圣同志所料!盵60]

  在相關術語翻譯方面,對我們相當常見的外文書籍人名、概念以及書名篇名的誤譯、亂譯、錯譯現(xiàn)象,玉圣掌握的具體實例不可謂不真切,甚至我們大多耳熟能詳,見怪不怪:比如有的假裝自己特有學問,故意譯法與別人不同,比如《術語規(guī)范與學術翻譯》文中特別指出的把“查爾斯河橋”莫名其妙地譯成“查爾斯·里維爾·布里奇”,[61]又說:“試想,如果僅憑本書中譯本,誰會想到‘亨利·圖曼’是哈里·杜魯門?誰會想到‘威廉姆斯·弗格納’是威廉·?思{?誰會想到‘約翰·克宏’是約翰·卡爾霍恩?誰會想到‘弗瑞錐奇·海克’是哈耶克?”[62]至于組織、團體、事件、運動等等,又豈是不熟悉該國歷史、人文、風俗、制度以及相關專題的人士能夠隨便翻譯得了的?我們看到學術規(guī)范中所應遵守的規(guī)則,實際上是立體的、開放的,否則你就是想著遵守也難。也就是說,還得有遵守這個規(guī)則的前提,比如知識和能力。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具備有這種知識和能力的人,恰恰又有反向運動的,如《究竟是“院士”還是“成員”——從‘許傳璽教授當選美國法律研究院院士’說起》,“很可能,中國政法大學之所以選擇在人民大會堂這個‘全國最高立法機關所在地舉行這個儀式’(石亞軍書記語),也是因了‘美國法律研究院院士’中的‘院士’二字的魔力和魅力。想想看,如果不是故弄玄虛地搞成‘院士’,而是譯成平實的‘成員’或‘會員’二字,又如何呢?”[63]都是英文術語“Membership”一詞翻譯惹的禍。這個事件當初確實鬧得沸沸揚揚,可能會真的一度使法大蒙羞。因此楊玉圣事后還覺得挺對不起法大和法大校長。但從學術批評立場出發(fā),他又并不后悔:“我覺得,政法大學的教授應該能更深刻地了解和理解學術榮譽、學術責任,在抱持對學術的敬畏之心方面,也應該是個典范!盵64]“包括批評法大在內(nèi),是我所繞不過去的。如果因為法大把我引進過來、如果法大給我評了教授,那么我就不能批評這所大學,這大約還沒有這個邏輯!盵65]因為他太熱愛學術批評事業(yè)了,似乎也太在乎中國學術共同體的尊嚴了,這可能便是典型的中國學人楊玉圣了:人情味與學術原則兩不誤,并且我猜測其對越是具有學術原則的師友、前輩包括(學術)領導,可能也便越具有人情味。

  也許可以這么說,如果不是熱衷于學術批評,玉圣幾乎不太可能那樣傾心于學術規(guī)范和學術道德建設的呼吁和身體力行上了。這我們似乎還可從1991年寫作批評《移民與近代美國》一書的嚴重抄襲問題的《沉重的思考》一文看出一些端倪,原先這本書的作者是想請已是書評名家的楊玉圣寫篇書評,造一造影響,乃至指望著這本書破格評教授的,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據(jù)粗略統(tǒng)計,《移民與近代美國》大約剽竊了17位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其中含專著8部、論文14篇。像該書如此集中、大面積地剽竊他人成果的情況,在1949年以來的中國美國史學界,雖不敢說是絕后的,但肯定是空前的!盵66]至今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楊玉圣把其所剽竊的內(nèi)容、作者、論著論文以及出處、頁碼等專門畫成表格歸類,居然在16開本的《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中占了整整4個頁碼。早在十五年前,楊玉圣就意識到了“正常的學術發(fā)展,應當有一個相對潔凈、嚴肅的學術氛圍;
史學的發(fā)展也不例外,美國史研究當然亦復如此!盵67]于是使命感油然而生,并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橫刀立馬,正氣凜然,“不打假就是打真,不打劣就是打優(yōu)”,無論是以高校教材、教參為最顯著的低水平重復(“究竟誰抄誰的,都考證不清楚了”),還是以形形色色的辭書最具代表性的粗制濫造(以“王同億現(xiàn)象”最為典型),還是假冒他人名義搞“著書立說”的假冒偽劣(如職稱評審拉關系、花錢雇人寫文章以及熱衷掛名主編各類毫無學術價值的大部頭書籍等),還是近年來的學術職稱評定、科研項目評審、學術獎項評審中的深度腐。钣袷フf:“權力關系、金錢關系、人際關系等非學術因素,已經(jīng)越來越嚴重地干擾、制約、影響了正常的學術評審,很可能會成為后果最大的學術腐敗”),還是“最為令人痛心疾首的”不分地域、不分學科、不分年齡段的已被公開披露過或潛伏著的抄襲剽竊丑聞,[68]以及全民“學術大躍進”的學術徹底泡沫化,等等,均在楊玉圣的警惕的目光的監(jiān)控之下和警醒的學術關懷的觀照之中——如前所述,從學術共同體的內(nèi)部而不是外部,在宏觀、中觀、微觀各個層面上做縱橫比照和立體透視,雖然不時地把自己推向了風口浪尖,從而也讓自己成了個責無旁貸的學術中國的“守夜人”。

  有趣的是,不久前,居然還有一位湖南大學法學院的教授抄襲了楊玉圣在十九年前的《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而且發(fā)表在他正任教的中國政法大學挺有影響的學報《政法論壇》2005年第5期上。是可忍孰不可忍?[69]楊玉圣在哭笑不得之余,再一次意識到了自己作為教師的職責,他2003年到政法大學后首次開設“美國歷史與文化”課時,要求每一選課的學生各寫一篇讀書報告。這份讀書報告的水平可高可低,但無論如何不能抄襲別人的,結果卻有20%以上都是原封不動地從網(wǎng)上當下來的。對于這種情況,他說:“第一,我感到很吃驚;
第二,我覺得自己非常失敗!盵70]“生之錯,師之過”。后來,他在開設“美國憲政史”、“外國法制史”課程時,依然把學術素質(zhì)培養(yǎng)、學術規(guī)范意識的養(yǎng)成教育貫穿于其中。所幸的是,幾年下來,再也沒有學生在他的課堂作業(yè)中出現(xiàn)抄襲行為了,而且據(jù)說,還不止一位同學的讀書報告在學術刊物上公開發(fā)表。

  就是這樣,身處他自己所理解的學術共同體之中,楊玉圣義無反顧地獻出巨大的耐心和毅力,除了課堂上的傳道授業(yè)解惑外,不遺余力、持之以恒,諸多精力都投入到重新修補并發(fā)現(xiàn)和重建相關學術規(guī)則上了。且層層遞進,從本科生、研究生的論文寫作(《學術論文的規(guī)范問題》《學術規(guī)范與論文寫作》《關于學術道德教育問題的對話》等),到“博士論文”與“文抄公”的非學術現(xiàn)象,楊玉圣說:“就博士論文而言,從選題論證、收集材料,到構架、寫作、修改,再到論文評議、答辯,最后授予學位,這原本都是一絲不茍、嚴格訓練和培養(yǎng)高級人才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然而,即便這樣嚴肅的學術事業(yè),如今也終于開始變得至少越來越不嚴肅了!保ó斎,玉圣作為《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博士碩士文庫》以及《續(xù)編》的主編比我更有發(fā)言權,但據(jù)我所知,幾乎很少有博士生論文通不過的,其中起碼問題有三:有眾多的博導本身就是不合格的,其自己的論文都很難達到真正經(jīng)得起檢驗的博士水平,且不說發(fā)達國家還有教授論文一說;
二是不少博士生是在職的,不算那些混文憑的領導,就是宣傳、文化、科研的不少所謂業(yè)務骨干也混跡其中,使得學術帶上人事的因素誰又敢通不過呢?三是答辯委員會成員常常是由導師或者學科帶頭人請來的熟人朋友,不看僧面看佛面,而且還有勞務費,誰還對博士論文認真呢?),再到《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現(xiàn)況與挑戰(zhàn)》以及《高校文科教材何以“低水平重復”》等文,無不傳達出了玉圣“只有在健康、有序的學術環(huán)境中,在自由、平等的探討過程中,才有可能逐步提出真問題、解決真問題,這是一個不斷試錯、糾錯、逐步接近真理的艱難歷程”[71]的深度學術憂慮和深切學術關懷。

  但恕我直言,就在《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現(xiàn)況與挑戰(zhàn)》開列的已經(jīng)或者即將出版的眾多或高!按蠹颐俊笨胺Q非凡學績代表的個人文集或出自高!皩<覍W者手筆”的或史或論著作[72],究竟又有多少轉(zhuǎn)化為了教學成果?首先的問題是,對那些“大家名士”的學說進行最起碼的批判地研究了嗎?沒有批判和研究又如何轉(zhuǎn)化呢?同時這也便是我們學派無以產(chǎn)生的真正根源;
其次,作為眼下學術體制的表征的“學術大躍進”,也拒絕了把我們一流學者的學術成果轉(zhuǎn)化為教學成果的可能性。大家都在做學術都在搶著當“專家”,真正一流的學術成果我敢說全國的大多數(shù)學生并不了解,那教學成果又體現(xiàn)在了哪里?因此在我看來,就連王岳川教授所說的“教科書作者應立足于九十年代,解放思想,面向世界,面向?qū)W生,及時追蹤、吸取國內(nèi)外的最新學術成果,用于更新理論及知識結構……”[73]云云,也是大可置疑的:假如缺失了起碼的研究和批判,又如何有效地“吸收”和“更新”呢?那不過是學術搬運、學術消費罷了,尤其是搬運、消費西方的最新學術成果而已。當然,玉圣所感同身受并深入發(fā)現(xiàn)的基礎性規(guī)則并試圖重建是非常關鍵的,但我以為,這顯然涉及到了整個教育體制的全面改革,說簡單了:就是研究的歸研究,教學的歸教學;
全國的不同高校該歸研究的做研究,該歸教學的做教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所謂研究型大學和教學型大學是也;
甚至同一高校內(nèi)也要嚴格地把研究和教學分開,至少應該有明確的偏重;
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既完全尊重了學術研究成果,也即從根本上學會尊重知識產(chǎn)權,也才有可能從根本上保證轉(zhuǎn)化為教學成果,從而讓全國的大學生(假如不包括中學生的話)能夠及時了解到最新的科研成果并加以消化。不是說玉圣先生對這些不察,而是說,這些甚至關涉到全體國民素質(zhì)的全面提高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泰坦尼克號”。

  誠然,玉圣的思路本來就是頗具開放性的。既然是開放的,就不能有一定之規(guī),規(guī)則需要發(fā)現(xiàn)也需要討論,然后才可能真正重建。因此他特別看重學術批評,甚至特別在乎學術書評!稙闀u聲辯》《書評的品質(zhì)》《學術批評的精神》《批評式書評與學風建設》等,干脆就是為批評式書評的鼓與呼。在《史學評論》一書中,暫且略去序跋不論,該書的頭篇文章便是《學術書評與世界史學科建設》,足見對書評以及書評功能與效用的重視程度。他說:“學術的真正發(fā)展和繁榮,離不開書評的保駕護航!倍遥瑫羞在多處引用胡喬木的話說:“現(xiàn)在我們的書評多半是捧場,沒有權威,英美等國有的書評非常有權威,像《泰晤士報》《紐約時報》的書評很有權威。我們不行,今后要解決這個問題。”[74]但恕我直言,這是典型的倒果為因的說法,人家之所以書評有權威,是許多年圖書市場自然演化的結果,我們一邊把整個圖書市場壟斷了一邊又說要讓書評有權威,這豈不是要讓太陽從西邊出么?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也便是玉圣一直所強力求索的,即缺乏起碼的學術傳統(tǒng):學術不是用來積累發(fā)展的,不是用來做社會公器的,而是作為工具用的——上位者拿來為自己服務,下位者拿來獲取利益功名。兩者加在一起合力槍斃學術,當然也就一起把書評槍斃掉了。在這樣的學術和文化的雙重語境之下,難怪玉圣經(jīng)常反復地說書評難寫寫書評難等等,比如“寫書評容易得罪人,‘費力不討好’。還有,書評寫了,尚需‘過關斬將’(人情關、編輯關等等),特別是批評式書評,要想順利發(fā)表,一向難乎其難。”[75]又如楊玉圣所說:伍鐵平教授大概是對學術批評最有發(fā)言權的學者之一,他的現(xiàn)身說法是:“由于所謂‘文化大革命’玷污了‘批評’的名聲,我國語言學界很少展開應有的學術評論(這是這些年來有些錯誤百出的書文得以面世的一個原因);
加之我國素有‘息事寧人’,‘多栽花,少栽刺’的習俗,因此發(fā)表評論文章往往遇到阻力。”[76]在我看來,這恐怕還得從我們的文化結構說起。一方面眾所周知的等級制衙門化管理滲透到了各個角落,另一方面各個角落里又充滿了無權無勢的草根族,在不同的群落里講的可能是“息事寧人”或者“老虎屁股摸不得”,但那種造反精神卻是源遠流長,所以未必跟文革有那么深刻的關系,而是我們的這種生存結構必然導致的對公共資源壟斷的不平和造反,而這兩方面的夾縫和失控處則大量產(chǎn)生了造假販假,幾乎所有的領域如此。說到底,要從根本上改變問題,就必須徹底改變我們的生存結構以及文化結構。否則,開展正常的學術評論自然就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了。

  當然,就如任何時代都會有一身正氣并術業(yè)有專攻的有識之士一樣,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起一直鼓吹書評并身體力行的已故書評泰斗簫乾先生、最近二十多年來一直不遺余力為書評鼓與呼的書評家伍杰先生[77],當然還有承繼先輩批評理念并做發(fā)揚光大的楊玉圣先生,始終活躍在書評實踐第一線。他們不畏強權的等級壓制,也并不懼“草根造反革命”,堅決秉持的是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楊玉圣的《冷眼旁觀“客座教授”熱》《只眼旁觀滬上學者》《科學家的良知》《辭書論壇上的正氣》《切實保障學者權益》《學術評獎的負效應》《文章不論短長》《專著不論厚薄》等文,均是上述書評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與此同時,區(qū)別于先輩書評家的新生代的楊玉圣還有個顯著特點,就是全方位介入,除了奔走呼號、寫作文章外,還從2001年3月起創(chuàng)辦、主持了學術批評網(wǎng),并整理出版系列著作。就學術書評而言,玉圣先后主編了《學術權力與民主》《書的學術批評》,并受伍杰先生之托,代為編纂其大部頭的《書評理念與實踐》文集,他自己的文章則結集為兩本磚頭厚的《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和《史學評論》。

  在《學術期刊的境遇與出路》《值得關注的學術集刊現(xiàn)象》《學術刊物“論文集”化的時弊》《精確定位 創(chuàng)新欄目》《〈中國社會科學文摘〉創(chuàng)刊號》《公共學術空間的建設》《重建學術批評的空間》《〈北大史學〉印象》等文章中,楊玉圣則把關注重心放在了學術刊物的定位、學術集刊的角色、學術評價機制的革新等方面。其中特別感人和抓人的仍然是史家的考據(jù)精神和第一手的社會調(diào)查。以朝氣蓬勃的學術集刊為例,楊玉圣預言:“如果管制有所松動,特別是一旦刊號放開(比如允許目前的400余種學術集刊申請正式刊號),允許外部資金進入期刊市場(就如同民營資金進入圖書市場一樣),那么,很可能現(xiàn)有的3000多種人文社會科學期刊中的絕大多數(shù)(比如80%甚至更多)將在競爭中一觸即潰。同時,學術期刊由此走出死胡同,闖出一條活路和生路,也不是不可能的一種前景。”[78]其一下子就抓住了靶心,并且指出了阻礙學術發(fā)展的一大瓶頸以及舍此并無他途的出路。又如:“我們雖說有數(shù)千種學術刊物,但基本上是‘千刊一面’,有個性、有特色的刊物少而又少。各種刊物——無論是月刊、雙月刊還是季刊——往往是大而全的‘滿漢全席’:各門學科、各色文章充斥版面,像是一個‘雜貨攤’或者是什么也可以往里面裝的‘垃圾筐’。人們常常形容有的文章是‘又長又臭’,但眼下更多的文章是‘又短又臭’!盵79]“在社會經(jīng)濟早已急劇轉(zhuǎn)型、中國早已是世界的中國之今日,當現(xiàn)代化、全球化、信息化大潮洶涌澎湃、八面來風之時,名號不同、篇幅各異(少者十幾萬字、多者二十幾萬字甚至更多)的學術刊物,居然驚人地以不變應萬變,依然固執(zhí)地由論文集的辦刊模式一手遮天,其滯后已不止天地!”[80]于是他又先后介入國內(nèi)的幾家學術刊物如《學術界》《博覽群書》《社會科學論壇》的改版和學術設計以及組稿活動,并先后獲得了重大成功。他認為:“以《學人》為先導,加上此后陸續(xù)崛起的一批以純學術追求為旨歸的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集刊(如王元化編的《學術集林》、袁行霈主編的《國學研究》、榮新江主編的《唐研究》、蔣寅主編的《中國詩學》、馮天瑜主編的《人文論叢》、劉東主編的《中國學術》等),盡管悄無聲息,但仍不失為晚近十年來中國內(nèi)地學術文化界最為引人注目的革命性巨變之一。這一巨變的巨大學術文化遺產(chǎn)就是一向匱乏的中國公共學術空間的創(chuàng)立、建設及其試驗!盵81]凡此種種,均涉及到了學術規(guī)則的發(fā)現(xiàn)和重建,真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時候我真佩服玉圣的三頭六臂、分身有術和鋼鐵般的意志,有這樣的人物為學術中國“守夜”,應該說中國學術有福矣!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紀以來,眾多新聞媒體諸如《中國青年報》《北京青年報》《科學時報》《東方早報》《法制日報》《中華讀書報》《中華教育報》《南方周末》以及《公益時報》《人民政協(xié)報》等紛紛介入了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的輿論監(jiān)督之中,與包括楊玉圣主持的學術批評網(wǎng)等網(wǎng)站形成互動共振格局,為中國的學術公共空間的拓展進而致力于公共領域的實現(xiàn),均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至少,“較之以往的冥頑狀態(tài),現(xiàn)在人們對于書評已經(jīng)相對開化得多了,特別是在新聞出版界,書評的重要性得到了公認,但在學術圈和社會上書評之被無端排擠的現(xiàn)象,依然未能根本改良。”[82]關鍵是可能學界屬于周祥森所說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身上那種秉筆直書、‘以良史之憂憂天下’的精神風貌”[83]尚在少數(shù)的緣故,而且“學高為師”可能大有其人,“身正為范”就難免氣短。

  真學術不怕討論,怕討論就不是真學術,我以為《共識與分歧——評有關〈中國學術腐敗批判〉的討論》以及附錄的一組文章,大可供有興趣討論的讀者參閱。尤其是附錄中的周祥森與楊玉圣的通信,頗值一讀。周先生確系“秉筆直書”地揭示《中國學術腐敗的批判》的顯性剽竊和隱性剽竊,而楊玉圣又剛好是這本書的推薦出版者,對作者十分愛護,盡管自己的多篇文章也被該書作者剽竊。這就出現(xiàn)了某種戲劇性,本來擬好好表揚一下該作者的楊玉圣趕緊找相關刊物撤稿,在批評作者楊守建的同時,也請其同道周祥森手下留情,并說作者是個大學生,可以幫助教育,楊守建也表示認錯等等。另一層的戲劇性就跟人民大學的一位博士寫作有關知識產(chǎn)權的論文卻抄襲了人家知識產(chǎn)權的論著一樣,這部批判學術腐敗的著作本身卻在搞腐敗,而且就發(fā)生在力主學術規(guī)范和學風建設的楊玉圣眼皮子底下。其間的討論就顯得意味深長,如何懲前如何毖后如何他律如何自律等等,均得到了生動具體的說明。如果所有的學術批評都能這樣在既講求學術原則又講究與人為善,那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絕學術討論呢?又有怎樣的學術規(guī)則不可以在討論中得以發(fā)現(xiàn)并有效地重建呢?

  

  四、考據(jù)性批評:信史的追求

  

  從上述的分析和歸納中,我們已經(jīng)大致領略了某種特有的史家治學風范,這便是特別注重于考實性研究。同時楊玉圣個人還有個特點,便是特別注重于目錄學意識,這又跟后來的一些學人尤其是陳平原教授倡導的學術史意識和研究,不約而同,有著非常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其實玉圣本人乃是二十多年一以貫之,學術規(guī)范研究他是這么做,哪怕具體到學術集刊研究也是這么做,更不用說他自己的本專業(yè)美國史研究幾乎一開始就是這么做的。這就決定了楊玉圣特別清醒的學科意識以及相當投入的學科基礎研究和批評。盡管跨學科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其前提是必須充分尊重各具體學科的研究成果,就像玉圣后來所做的那樣。否則,就完全可能是無的放矢了。如果說楊玉圣的跨學科的學術規(guī)范研究成績斐然,那么,其學科基礎研究和批評則更是步步為營,尤其是《史學評論》一書便為集大成者。

  我們當然清楚《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與《史學評論》二書之間存在的某種淵源關系,或者換句話說,在具體研究和批評的方法上基本如出一轍,比如《美國書籍在中國:成就與問題》,就能讓人想起他居然后來能夠?qū)ξ覀儸F(xiàn)階段的人文社會科學著作如數(shù)家珍,對學術期刊的存在狀況等能夠了如指掌到那種程度的情形。當然,準確說,前者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后者的橫向發(fā)揮,而后者的種種縱向深入則至今讀來仍讓人對其學術功力的深厚擊節(jié)。諸如《學術苦旅的足跡——兼評〈美國史研究百年回顧〉》《美國史研究的反思與改革》《美國史若干史實辨》等,如果不是對美國的相關歷史場景爛熟于心,對相關歷史事件有來龍去脈的真切把握,對相關歷史文獻以及學科研究成果有著深入的了解,那么,考實性也罷,學理性也好,是很難進入有價值的批評的。比如,“《百年回顧》中似乎還疏漏了一些代表性學者的代表作,已有的某些論列之作亦未必適當。茲僅就個人管見,吹毛求疵,試作如下說明或補充或商榷!盵84]結果這么一補充一商榷,讓人眼花繚亂,晚清和民國時期的重要論文、著作、譯作一氣補充了幾十部(篇),之后分期商榷,1949年到改革開放前的,1979年以來的美國史研究,又是幾十部(篇)的補充。又如對《中國大百科全書》有關美國史條目的史實的商榷 [85],很顯然,前者涉及學術史(目錄學)以便在回顧中認清研究方向,后者則直指考實性研究的重要性,《中國大百科全書》尚且這樣,以訛傳訛誤人誤己嚴重矣!至于對《美國史綱》的批評,應該說是考實性與學理性并重,豈料卻遭到評論對象、美國史泰斗黃紹湘教授的高強度反彈,因為其涉及史學理論,就比較復雜,暫且不提。需要辨識的,似乎應該是除了意識形態(tài)話語之外更關涉到美國史研究乃至史學研究為何的問題,至少我們不能為了研究而研究,或者是出于某種特殊利益而進行話語爭奪吧?

  可悲的是,史學理論以及歷史研究本身恰恰又是這樣長期被扭曲著的。比如“闖王李自成的結局即這位一代風云人物兵敗之后于1645年殉難于湖北通山九宮山,已是學界公論。但八十年代中期以來,所謂李自成‘禪隱’湖南石門夾山寺等原本已被證偽的說法,又大行其道,在社會上造成了不應有的混亂!盵86]楊玉圣轉(zhuǎn)引王戎笙的話說:“不能因為爭奪旅游資源就長期在不良學風影響下處于混亂狀態(tài)!辈恍业氖,全國此類事甚多,就在筆者身邊幾年前就有“南少林”究竟是在莆田還是在泉州為旅游資源的爭奪而筆訟不斷。至于“有人說哥倫布之前一千年中國僧人即發(fā)現(xiàn)美洲;
還有人嫌不夠,夸下更大的?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說殷人三千年前即已‘揚帆美洲’、‘跨越太平洋’。”[87]那似乎更是增強“民族自豪感”的大事,據(jù)說是出于“偉大的愛國主義”。出于種種非歷史非學術的需要,“然而妄人倡說于前,愚眾起哄于后,雖然多年以前,胡適就已痛斥其非,不過那還只是一個史學權威出于常識而發(fā)的義憤,而榮渠以特別深厚的功力一一批駁,應當說一言定讞,南山可移,此案不可改了。可惜時至今日,謬種流傳,偽學不絕,恨不能起榮渠于地下再來掃一下這些奇談怪論!保ɡ钌髦Z)[88]因此,楊玉圣不能不特別重視考實性的研究成果,在他看來,以下美國史的考實性學術成果是特別值得表彰的,如“楊宗遂糾正了學術界長期以來把著名的波士頓傾茶事件(即波士頓茶會)誤認為“波士頓茶黨”的現(xiàn)象,齊文穎糾正了史學界把1776年大陸會議通過《獨立宣言》當做所謂的美利堅合眾國誕生的標志、把7月4日(即‘獨立日’)當作美國所謂的‘國慶節(jié)’等似是而非的看法,李世洞厘清了有關《五月花公約》簽訂的準確地點、具體時間等事實。應當說,這些出自專家學者手筆的考實性成果,嚴肅認真,來之不易,不僅有助于美國史和世界史研究,而且也十分有利于包括中學、大學在內(nèi)的歷史教學!盵89]這些考實性研究成果也是學術批評的利器,因為“謬種流傳,偽學不絕”,也因為學術傳承,從中不僅可以看到正本清源的訴求,而且可以見出如何把史學成果做知識轉(zhuǎn)化的焦慮,“我們已有的史學成果往往是在相對狹小的史學界內(nèi)部消化,小范圍流傳,除在高校歷史系講授各類歷史課程與歷史理論和知識、在中學普及一定的歷史知識外,公民的歷史知識教育處于一種近乎空白的狀態(tài),造成這種狀態(tài)的基本原因之一是,歷史學家們嚴肅認真的史學研究成果未能準確、及時地轉(zhuǎn)化為大眾化的科學知識!盵90]這就涉及我們前文已指出過的整個教育體制的問題了。由此也足見楊玉圣勇于擔當?shù)氖姑泻椭y而進的責任感的極其難能可貴,我們甚至可以從他當年僅僅是從學科基礎出發(fā)就已觸摸到了許多共通的學術原則,從他早期史學評論中也能發(fā)現(xiàn)諸多他當下學術規(guī)范與學風建設倡導的藍本或者原初的生發(fā)點,并體察到其良苦用心和鍥而不舍的恒心。

  其實,楊玉圣最鐘情的仍然還是他自己的美國史專業(yè)。暫且不論其《美國學論文綜目》《中國人的美國觀》,就是史學評論本身,也大致可以看作他進入寫作和研究的最好熱身。也暫且不算諸如《中國人的美國憲法觀》《〈獨立宣言〉史事考》《中國人的羅斯福新政觀》這樣正面考驗史家史論能力的佳作,就說《中國美國學史:一個新的研究課題——兼評李本京先生等的新著》篇,憑著自身美國學研究功底和對中國美國學研究狀況的深入了解,以及大陸美國學研究機構、研究人員的分布情況的了如指掌,尤其是從論文論著取樣、人名和機構名稱的訛誤、關于“成就”學者名單、“意識形態(tài)”劃線不當?shù)热舾芍匾獑栴},楊玉圣對臺灣美國學研究權威李本京教授等的著作提出質(zhì)疑和論辯,光是“有關人士姓名正誤比較表”和“有關機構和部門正誤比較表”,又是差不多要占去16開本的4個頁碼,其嚴謹和深入不僅特具說服力,而且其史實和事實本身便力透紙背。至于《開展中國美國學史的研究》等頗具清醒的史學意識的建構和思考,尤其發(fā)人深。骸敖袊说拿绹芯,除卻傳統(tǒng)的學術追求外,還有其另一層面的重要意義,即為擺脫中國落后困境尋求一面鏡子?涤袨榈摹笸瑫脑褪呛媳妵O中山的‘三民主義’也直接與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有淵源關系。20世紀初中國學術思想界進步人士介紹、研究美國獨立史,對于反帝、反封建以至建立民國都有積極影響,系‘當時波瀾壯闊的愛國主義史學思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91]又如,“在史學傳統(tǒng)源遠流長的中國,重中國史、輕世界史,重中國古代史學史、輕中國近代史學史,重中國史學史、輕中國世界史學史,恰恰是一個令人難堪的現(xiàn)實!盵92]其實前后二者有著極其緊密的內(nèi)部聯(lián)系,或者干脆便是由前者直接導致了后者,只要是現(xiàn)代化的需要強國的需要或者反帝反封建的需要,后來干脆是政治的需要,就是重的,否則就是輕的。也便是由于此,史學建構也包括美國學研究本身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問題,而且是楊玉圣至今仍在努力思考的問題。據(jù)我所知,他目前正在集中精力撰寫《美利堅合眾國史》、并著手翻譯《反聯(lián)邦黨人文集》和《美利堅共和國的創(chuàng)建》等名著。我期望并且相信,他不僅將會給學界一份答卷,而且很可能將會給讀者帶來一種別樣的驚喜。

  尤為精彩的還有楊玉圣對諸多前輩史家的有效解讀和批評,這包括羅榮渠、劉宗緒、黃紹湘、楊生茂、鄧蜀生、資中筠、劉緒貽、黃安年等名家名宿的著作。比如,在對劉宗緒教授主編的《世界近代史》的評論中,我特別注意到了這樣一段話:“有意思的是,我們?nèi)绻x一讀外國(如美、蘇)學者的世界史著作,則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斷不會將其本國歷史排除在世界史體系之外的;
不僅不排除,而且還往往是給予格外關注。這一中外正反的現(xiàn)象,很值得深思!盵93]其實說到底也就是世界結構中的中國抑或中國結構中的世界的問題,直接影響了史家的視野。玉圣這里關注的仍然還是中國特色的世界史(也包括美國史)的學科體系與建設的問題,當然也包括他的無處不在的學術史意識。因此他特別重視前輩學者的學術傳承,同時也敢于對他們指謬。以《世界近代史》為例,“從本書的章節(jié)布局來講,個別地方恐怕也還有可進一步斟酌之處。比如,把美國革命(書中稱‘北美獨立戰(zhàn)爭’)作為第五章‘近代早期的民族獨立運動’的第一節(jié)(第149-157頁)。依我看,應當放在本書第三章‘早期資產(chǎn)階級革命’。這是因為,第一,美國革命與英國革命、法國大革命一樣,都是當初波瀾壯闊的大西洋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二,在英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之間,美國革命是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特別是美國革命對法國大革命有直接而重大的歷史影響,從歷史發(fā)展的因果關系上看,兩者之間血脈勾連。可是本書在論述完了法國大革命,中間隔了第四章‘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改革和開明君主制’之后,再談美國革命的,這樣事實上就給人以歷史時間的錯位感!盵94]又如對鄧蜀生編審的專著《美國與移民》和劉緒貽教授主編的《當代美國總統(tǒng)與社會》的評價,也完全是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從移民的視角探索美國,這在晚清迄今的中國美國學發(fā)展史上,鄧著是破天荒第一部!盵95]又說鄧蜀生在書中提及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人搜查黑瀨家跟“紅衛(wèi)兵”抄家相提并論,有點不倫不類,“如果我抬杠的話,恐怕秦始皇當初‘焚書坑儒’時就不免已開‘擅入民宅胡亂抄家’的惡例了,這豈止是‘早二十多年’的問題?這樣一來,說不定中國又落個‘第一’。”[96]對后者給予高度評價的同時,也不客氣地從“書中雷同之處甚多,乃有大段重復”和“論證上有欠嚴密之處”兩個方面舉證批評。對劉祚昌教授所著《杰斐遜傳》的評論精彩紛呈:“在杰斐遜的心目中,追求幸福并非單純是物質(zhì)上的享受,亦非僅僅是肉體上的快樂,它還應包括精神上的滿足,如高尚的情操、助人為樂、藝術上的享受、為理想而奮斗、讀書的樂趣,等等。”[97]在關于《資中筠集》的述評中,也有這樣一段頗為精彩的話:“如果說‘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是我們中國的古老傳統(tǒng)的話,那么‘發(fā)了財就捐贈’的精神,不僅代表了‘財富的福音’和散財之道,而且也代表了美國精英為社會排憂解難、兼濟天下的理想,從而‘使得兄弟的紐帶仍能把富人和窮人聯(lián)接在和諧的關系之中’[鋼鐵大王卡耐基語],推動社會健康發(fā)展。‘以基金會為代表的私人公益事業(yè)是美國制度的支柱之一’,‘它是美國漸進改良中一股強大而穩(wěn)健的推動力,而且站在這一改良的最前沿!盵98]也就是說,美國人的精神孕育是非常關鍵的——當然,我們的大教育家孔子等也是很重視孕育中國人的精神的,那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及三綱五常的等級秩序——而“杰斐遜還特別關心美國的民主政治的前途,并在如何保護民主、使其永不變質(zhì)的問題上作了周密的理性思考。‘杰斐遜的偉大處,在于他沒有把制度看成是萬能的東西。在他看來,從制度上采取防止暴政產(chǎn)生的措施固然很重要,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果忽略作為民主政治的主體的人民的政治素質(zhì),不去努力提高人民的文化知識水平和民主意識,是無法從根本上消除暴政產(chǎn)生的根源和土壤的!癁榇怂貏e重視教育的作用,把通過普及教育或?qū)iT教育以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涞念I導人(即‘自然的貴族’)視作防止民主蛻化為暴政的‘最可靠的保障’!盵99]這確實是一段振聾發(fā)聵的文字。

  非常遺憾,我們時至今日都無法讓前沿學者的科研成果轉(zhuǎn)化為學生們的知識,又遑論培養(yǎng)“作為民主政治的主體人民的政治素質(zhì)”?我們走到哪里都是喜歡地緣、血緣、親緣的“熟人社會”,因此有我們這樣的人民當然也永遠只能產(chǎn)生這樣的政府。所以,《獨立宣言》中的那些著名的諸如“為了保障這些權利,才在人們中間成立政府,而政府的正當權力,則得自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等說法,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玉圣評論《杰斐遜傳》作者慨嘆“杰斐遜在這里不是寫歷史,而是創(chuàng)造歷史”時說道:“評說《獨立宣言》,此一句話足矣!盵100]筆者也深以為然。對該書采用比較史學方法實際操作的分析與歸納也頗為精到 ,如:“華盛頓之退休,與其說是由于意識到總統(tǒng)輪換制的重大意義,不如說是因為他健康欠佳、厭倦政治的黨派斗爭。杰斐遜是‘自覺自愿地引退’的,他是為了給繼任者‘留下一個榜樣,使總統(tǒng)輪換形成為美國政治生活的慣例!盵101]

  無論是以何種視角(比如從移民的視角)、何種取材(比如二十一世紀美國史)、何種方法(比如比較史學)、何種場景(比如中美關系)、何種人事或文本(比如羅斯福新政)來研究美國,對不同的前輩學者著作展開的用心解讀和細致分析里,我們一樣可以發(fā)現(xiàn)玉圣的學術批評的精神指向以及使命擔當,或者換句話說,《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批評》一書幾乎處處指向?qū)W術規(guī)則的發(fā)現(xiàn)和重建,而《史學評論》一書則處處體現(xiàn)著信史確立與學科重建(所謂中國特色的美國學)的追求。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玉圣是否深受前輩學者和思想家李慎之先生的影響?但我知道,玉圣的史學造詣以及術業(yè)專攻,頗得其業(yè)師羅榮渠教授的心得乃至精要。比如,按照羅先生的立論,美國革命“繼承和發(fā)揚了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過程中形成的關于自然權利說、社會契約說和革命權利說,脫去其清教革命的外衣,換之成為顯明易懂的人民主權的理論,并按此理論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組織了嶄新的共和制的各州政權。這在人類的政治實踐上是第一次的成功。這對于‘君權神授’的歐洲是一個無可比擬的革命沖擊;
同時也使歐洲在美洲建立的殖民地體系崩潰了一大塊,加速了它的瓦解進程。美國革命的世界歷史意義即在此。如果說,整個19世紀是在法國大革命的旗幟下進行的,那么法國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用美國革命所鑄造的思想武器砸開巴士底獄的大門的。美國革命開近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先河。”[102]玉圣在《羅榮渠教授與美國史研究》等文章中對此給予了充分肯定和深刻領會。而對現(xiàn)代化研究的關注以及推動和玉圣自己進入學術理性化建構也頗受業(yè)師影響,盡管他們師徒二人還有過一個有趣的《現(xiàn)代化新論》的主題(“現(xiàn)代化新論”)與副題(“世界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之爭(玉圣以為,“《現(xiàn)代化新論》最引人矚目之處,恐怕還是如其名所示,一為‘新’,二為‘論’。正是這一‘新’、一‘論’,把本書推入了真正的學術佳境,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研究奠定了一塊里程碑式的基石,也為世界的現(xiàn)代化理論界貢獻了中國人的新發(fā)展觀!保103]羅先生從不認可到可商榷再到接受的過程,也使得玉圣深受感動,并在其深情懷念業(yè)師的文章中反復提及。[104]我感興趣的是,現(xiàn)代化理論研究為何是由史家中的“五星級學者”率先進行,而不是其他的諸如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或政治學者?這又讓我想起李慎之先生的名言:“研究現(xiàn)代化,就是研究美國的現(xiàn)代化!币苍S答案便在這里。羅榮渠先生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便是個成就卓著頗具影響而且總是先行先知的美國史、拉美史學者,除了《門羅主義的起源和實質(zhì)》《論所謂中國人發(fā)現(xiàn)美洲的問題》等名作外,他在中美關系還是研究禁區(qū)的1980年代初期,他即率先提出“要‘批判地、全面地探索中美關系的歷史演變!盵105]“美國需要重新認識中國,中國也需要加深了解美國!盵106]盡管現(xiàn)在看來,給我們一個真實的美國和一個真實的中國可能更重要,重新認識美國同時也是為了重新認識中國可能更重要,但我們也由此分明感受到了那些先輩學者身上的優(yōu)秀精神品質(zhì)和當時的學術抱負;
盡管其當年的“盛世危言”如“必須創(chuàng)造性地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自主型發(fā)展模式”至今并沒有過時,(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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