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到\"杜高檔案\"，完全是意外收獲。一個人的歷史，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樣一些泛黃的紙頁上具體呈現(xiàn)出來，每次翻閱，都讓我感到震撼。

　　蒼涼是揮之難去的感覺。

　　幾年前，從北京潘家園舊書攤那里我淘到一大批歷史資料，它們都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50、60年代的檔案材料。它們?nèi)绾瘟魃⒊鰜恚�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舊書攤，不得而知，但對于一個偏愛史料的人來說，得到它們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相信緣分。

　　得到它們時，我正在寫黃苗子郁風傳和一篇關于\"二流堂\"始末的文章。

　　在這些檔案中間，正好有一部分內(nèi)容涉及到\"二流堂\"、以及吳祖光和他的所謂\"小家族集團\"。這些材料，大多是當年專案組整理出來的，包括個人檢討、互相揭發(fā)、批判提綱和批判會議記錄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材料涉及到不少文壇重要人物，如周揚、田漢等，以及某些重要歷史事件，如1964年的文藝整風等。這樣一些特殊年代的遺物，對于研究那段歷史，研究檔案制度乃至各種特殊文體，顯然有著不可取代的作用。難怪有朋友說我挖到了一個\"金礦\"。

　　在它們中間，作為個人檔案最完整的卻是杜高的檔案。

　　此前我與杜高雖無個人交往，但也不陌生，曾有過數(shù)面之緣。80年代從路翎那里，聽說過當年杜高與他的淵源關系。1985年在胡風追悼會上，我與他見過面。后來寫《文壇悲歌——胡風集團冤案始末》，我曾寫到反右時戲劇界對吳祖光和以杜高、田莊等為成員的所謂\"小家族\"的批判。作品發(fā)表后，每次見到杜高，他都非常熱情，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表示感謝。我的印象中，他說話總是充滿激情，聲調(diào)高亢，有湖南人的爽朗，對年輕人厚愛有加。

　　這些年來，接觸過不少史料，采訪過不少老人，似乎對那一代人受過的苦難早已見怪不怪，甚至有些平淡、麻木了。但是，當在這批資料中發(fā)現(xiàn)杜高的完整檔案時，我還是被震撼了。一個人的生命歷程，居然以這樣的形式用這樣的一些文字和表格記錄下來，實在是莫大的悲哀。

　　杜高檔案裝訂成冊，厚厚幾大摞。它們始于1955年反胡風和肅反，歷經(jīng)1957年反右和反右后長達十二年的勞改生活，結束于1969年\"文革\"期間被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并釋放回家。歷史跨度十多年，幾十萬字的交代、揭發(fā)、外調(diào)、批判、總結、評語、結論等，構成了一個龐雜的世界。檔案的完整讓人驚奇。批判會上的領導人隨意寫下的小紙條，勞改期間每年必添填的表格，都原封不動地按時間順序裝訂。得感謝有關工作人員的負責和認真，為一個人、為一個知識分子、為當代中國政治運動史和文化史，留下如此難得的一份完整記錄，為后人解讀歷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甚至是獨一無二的文本。

　　2

　　\"當代中國政治運動史\"我是突然之間寫出這個詞的。

　　這些年來，\"政治運動\"不斷地在各類文章中出現(xiàn)，尤其在回憶類的作品中，它已經(jīng)成為幾代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詞匯，因為，恐怕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遠離過它，與它毫無關聯(lián)。不可能。關于歷次政治運動的回憶錄、研究著作，多年來時有所見，并且出現(xiàn)過一些頗有見地和分量的個案研究專著。但把歷次政治運動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個系統(tǒng)來考察、來研究，似乎并不多見。當21世紀已經(jīng)來臨、20世紀已經(jīng)被視為過去的今天，人們有理由期盼這樣的專著問世。

　　毫無疑問，在歷史審視的過程中，最能引起反響的當然是圍繞一些重大事件、重要人物而進行的工作。另外，多年的風氣和習慣，大發(fā)宏論頗為盛行，因為它常常能于振聾發(fā)聵之間贏得一片掌聲和喝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覺得，僅僅限于籠統(tǒng)概括地發(fā)發(fā)議論，而缺少對歷史檔案的挖掘，缺乏對歷史細節(jié)的研究和分析，這些議論很可能只是匆匆過客，過眼煙云，并不能把歷史研究真正堅持下去，使其更具有客觀性、穩(wěn)定性，從而也就更具有科學性，更接近歷史本身。在這一意義上，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朱正的《1957年的夏季》，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它們建立在當年的史料和個人筆記基礎上，具有不可替代性。

　　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我越來越看重個人日記、信件等民間記錄在解讀歷史過程中的特殊作用。與它們比較起來，像杜高這種經(jīng)歷的人的個人檔案，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自然有著更為重要的價值。因為它把歷史的令人顫栗的真實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它不帶一般敘事作品的個人主觀色彩，更無虛構成分和編造成分。從這些檔案的字里行間，可以讀出許多在回憶錄中、在史書中讀不到的歷史細節(jié)。

　　在撰寫《胡風集團冤案始末》過程中，我曾聽說當時胡風案發(fā)之后，從中央到地方，層層機構都成立了\"五人小組\"領導反胡風運動和隨后的肅反運動，但我一直沒有找到證據(jù)。從\"杜高檔案\"的\"1955年肅反部分\"中，我才親眼看到由田莊所在部門北京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田莊專案組送交的田莊交代材料上，送交者署名為\"北京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五人小組\"，接受者則為\"劇協(xié)五人小組\"。另外一份《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黨委給文化部藝術局的信》，由\"藝術局五人小組\"批轉劇協(xié)。除此之外，《內(nèi)蒙黨委轉來的材料》使我得知，當年不僅僅只是成立所謂\"五人小組\"，還有專門的領導反胡風集團的機構。這份材料是由內(nèi)蒙古黨委送交中央有關部門的劉復之，然后由劉復之轉發(fā)中國劇協(xié)，因此，材料上落款為：\"內(nèi)蒙黨委反胡風反革命集團斗爭辦公室\"，所蓋圖章則有兩枚，一為\"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委員會宣傳部\"，一為\"中共中央十人小組辦公室轉遞材料專用章\"。從圖章中可得知，在反胡風運動和肅反運動中，除\"五人小組\"外，還有一個更高級別的\"十人小組\"，其成員構成待查。

　　舉這個例子無非是要說明，在歷史研究中，往往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似乎已成定論的說法，其實未必準確。更何況中國之大，歷次政治運動涉及面之廣，遠非輕而易舉之間就可以把史實梳理得清清楚楚。研究者需要大量的檔案資料，需要認真、艱苦的努力，才能略有收獲。從這一角度來說，杜高檔案之類的史料挖掘和整理，有著特別重要的作用。

　　3

　　杜高先生同意原封不動地將所有檔案公之于世，在我看來，具有非凡的勇氣，他對歷史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讓我欽佩。他知道，這些本屬于個人隱私的文字記錄，既然形成于當代中國的政治運動之中，也就不再限于個體的意義，而成為知識分子群體生命的某種展示。

　　檢討、交代與相互揭發(fā)，是歷次政治運動中每個當事人必不可少的任務。建國初期開始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參與者大多還是側重于思想的自我批判和貶低。許許多多從國民黨時代走進新時代的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誰都需要過好這一關。除極個別的特例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在最初的關口面前徘徊過，遲疑過，但最終也都宣布愿意拋棄\"舊我\"，告別過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我\"。讀50年代初的報刊，舉目可見都是類似的標題和文章，這毫不奇怪。

　　和后來政治運動中受難者的檢討、交代相比，思想改造時期的自我檢討，恐怕還算得上和風細雨，更多的是自述性質(zhì)的自我批評。80年代中期，我在撰寫蕭乾傳的過程中，曾在他那里讀過他寫于當年的自述，基本上是細細回憶成年之后歷年的活動情況，偶爾添加幾句自我貶斥的話，其語氣和程度尚屬平淡，遠沒有達到后來往自己身上猛倒污水、自我蹂躪的地步。即便如此，今天看來，這樣的自述仍可以視為\"交代\"。隨著時間的推移，溫文爾雅和和風細雨不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政治運動中嚴厲無情的批判。到了此時，檢討與交代密不可分，而交代的內(nèi)容也無限地擴展，從思想認識到歷史問題，從大的政治態(tài)度到私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說得越詳盡越好，自我貶斥得越厲害越好。這樣做只有一個目的，讓當事者被自己的錯誤與罪行壓得喘不過氣，讓當事者把自己貶低到不可救藥的地步，這樣，主事者的英明與正確便不言自明了。情形一旦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所謂的與人為善、對歷史和對個人負責的說法，早已成為無稽之談，個人的尊嚴、信念乃至命運，就在種種有形和無形的高壓之下扭曲變形。批判與改造，便這樣在莊嚴的口號下堂而皇之地進行。

　　這幾年，已經(jīng)讀到過不少個人檢討的匯集本，如廖沫沙的《甕中雜俎》、邵燕祥的《人生敗筆》。我也曾受黃宗英女士的委托，整理過趙丹\"文革\"期間在獄中的交代。這些史料，都在不同程度上把歷史暗角中的文本特色，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雖然不同性格的人，會有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但文字背后那種精神被蹂躪、靈魂被鞭撻的痛楚，卻是相似的。當我檢讀\"杜高檔案\"時,不僅又一次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而且我的情感不斷受到更猛烈的沖擊。

　　從1955年開始，一直到1969年末釋放回家，十幾年間杜高幾乎不停地寫交代。從政治經(jīng)歷到文藝思想、從交友聚會到私生活，事無巨細，都在交代之列。所謂\"小家族集團\"，是肅反和反右兩次政治運動中杜高的主要問題所在，因此，交代他與集團中所有人的關系，便成了杜高檔案中所占比例最大的部分。何時與何人在何地打過交道，說過什么話，他都得一一寫得清清楚楚。關于個人的歷史問題，一年年他都得交代了又交代，循環(huán)反復，沒完沒了，這就使得同樣的內(nèi)容會在同樣的題目下一再出現(xiàn)。為了保持歷史原狀，在整理過程中，這些重復的交代也照樣選錄。這樣讀者可以從這些重復的交代文字中，真切感受到當事人當年生命是如何白白消耗，精神是如何無端地被蠶食。檔案匯集畢竟不是提供一部情節(jié)曲折的小說。但是，看似單調(diào)、重復的交代，如果細細琢磨，不更是可以從彼此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中，感受到曲折、復雜的精神歷程和歷史軌跡嗎？

　　與個人的檢討和交代相比，讀起來更讓人難受的是朋友之間的相互檢舉揭發(fā)。一旦政治運動來臨，一旦被圈定為被打擊對象，每個人都會如同烤魚一般放在火上翻來翻去，人性與人格都面臨著考驗。又有幾人能經(jīng)受如此嚴酷而循環(huán)反復的炙燒？也許林昭、遇羅克、張志新等是個別例外，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則均未能擺脫不得不自我折磨檢舉揭發(fā)的窘狀。如果說有所不同，那無非是程度上的差別，或者主動與被動的差別。在這方面，舒蕪之所以不能被原諒，乃是因為他是在并沒有遭到政治高壓的情況下，僅僅以思想選擇的理由，就放棄了傳統(tǒng)的交友之道，主動反戈一擊，把摯友路翎以及胡風等，晾到了炙熱無情的陽光下。無論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是否在他的預料之中，都不能改變他主動出擊這一事實。而主動與被動，在我看來，正是歷次政治運動中人格檢驗的關鍵所在。

　　杜高與他的朋友們，處在與舒蕪當年完全不同的境地。他們已經(jīng)被視為敵人，已經(jīng)在專案小組的監(jiān)控下度日如年。他們必須不停地寫，不停地把昔日的朋友當作敵人來鞭撻。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是無法想象這種被強迫寫檢舉揭發(fā)的苦痛的。他們不得不把朋友的問題詳盡寫出，甚至專案組更希望能夠扣上屎盆子、尿盆子，這正是運動所需要的。杜高等人的命運不正是靠這樣一些材料來決定的嗎？杜高是在幾十年后第一次看到這些相互檢舉揭發(fā)的材料，感慨萬分自可想象。那么好的朋友，那么熟悉的人，都在無奈地寫出揭發(fā)。真實的或者片面的甚至虛構出來的故事，如今都在故紙堆里尷尬地望著杜高，而杜高眼前浮現(xiàn)著一張張熟悉的臉孔。他理解他們，就像他們也理解他一樣。在那樣的情勢下，誰又能有比這更好的做法呢？他們畢竟生活在那樣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畢竟擺脫不了時代加給每個人的局限，因此，他們也就只能如此這般留下這樣的文字。

　　在尷尬的歷史中，又有幾人不是尷尬的？這就是人性的扭曲。

　　杜高愿意公開他和朋友之間的相互檢舉揭發(fā)，就像公開自己的交代一樣。他深信，無論健在的還是早已故去的朋友，都會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往事已經(jīng)過去，教訓卻應該留給未來。這教訓是意味深長的，當然也包括每個當事人曾經(jīng)有過的尷尬表現(xiàn)。

　　現(xiàn)實正是如此�？犊�激昂臧否他人，憤憤然發(fā)表議論，要比深刻反省自我、解剖自我容易得多。我猜想，在如何處置檢舉揭發(fā)材料的問題上，杜高恐怕會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在無比痛苦之中又一次煎熬自己。最終他決定把自己和朋友的尷尬毫無掩飾地公布于眾，讓有利或不利于自己的一切，把一個真實的昨天原封不動地交還給歷史。我看到了一個智者的襟懷。

　　4

　　\"杜高檔案\"是相當完整、相當豐富的史料匯集。除了以上提及的內(nèi)容外，還有另外一些值得研究的課題。如，在政治運動中，圍繞某位當事者展開的外調(diào)，是如何進行的；
當運動期間決定召開相應的批判會時，組織者是如何設定題目和提綱，如何組織發(fā)言的；
當決定將一個當事者打成右派并判決入獄時，人事關系的交接是如何進行的；
當一個知識分子右派與刑事犯關押一起進行勞改時，思想?yún)R報和年終鑒定又如何寫，如何做出的；
當年復一年需要填寫表格時，不同處境下表格有何區(qū)別、決定命運的最后評語又是如何填寫的......

　　我深知，以自己的能力和精力，是無法對檔案涉及的諸多課題進行系統(tǒng)研究。我所愿意做的，無非是將它們整理出來，爭取結集出版，讓更多的人讀到它們，讓更多的人對其中所包含的歷史內(nèi)容進行解讀和思考，對其中所呈現(xiàn)的文本予以歸納和劃分，這樣，便有可能為當代文化史、當代政治運動史的研究，多提供一個視角，多提供一個參照物。如此而已。

　　終于寫完了想說的話，歷時兩年的整理工作也終于全部結束。整理過程中，20世紀一天天走過，漸漸變?yōu)檫^去，新的世紀也在人們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呼喚中漸漸走近。一年前，我曾寫過這樣一段話：

　　然而，我又想，其實歷史每時每刻都以同樣的步履行走著，世紀之交、千年之交的那一天，也不過是同樣的日起日落。不錯，世紀轉換時刻的歡呼雀躍當然會令人有一種別樣感受，但假如僅僅是將之納入流行或暢銷之類的炒作，或者虛張聲勢、不切實際地來一次新的千年、新的百年的展望，用一些空洞美妙的詞句來掩飾思想的蒼白，那么，還不如扎扎實實站在現(xiàn)實土壤上，在斑斕繽紛、撲朔迷離的背景中，冷靜、客觀地把歷史細細梳理。惟此，展望或者夢想，才不至于過于空泛，過于一廂情愿。

　　依我看，對新世紀最好的獻禮，莫過于對歷史來一番認真細致的梳理。這就需要更多的人走進回望往事找回歷史細節(jié)的行列。梳理歷史誠然需要宏觀描述和概念的歸納，但這一切都應該建立在大量的歷史事實、細節(jié)之上，不然就會容易失之于片面、籠統(tǒng)，甚至虛假。時間從來不會有季節(jié)省略，歷史當然也不應該有空白。

　　現(xiàn)在，新世紀終于來臨了，我的看法依舊，還是愿意以這樣的姿態(tài)向前走去。這也是我為何一年來，在工作和寫作的同時，仍然看重與杜高夫婦的合作，將這樣一本與眾不同的書在世紀交替之時予以完成。

　　最后，我得再次感謝杜高夫人李欲曉女士為整理這批檔案所付出的勞動。她是帶著探究歷史的眼光和對歷史受難者的深切同情，和我一道閱讀、整理，從那一張張破損的紙頁上，細心辨認那一個個潦草模糊的字跡的，沒有她的充分理解和全力支持，這一捆史料也許永遠會被束之高閣，默默地躺在紙箱里繼續(xù)發(fā)黃，發(fā)霉，腐爛，直到完全無從辨識的那一天。

　　寫于2000年11月29日－12月1日

　　定稿于2003 年4月1日

相關熱詞搜索：隨感 蒼涼 紙上 留在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