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追懷李慎之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慎之先生逝世兩周年,國內(nèi)發(fā)不出來的舊文一篇。
愚公家的門前有大山,阻塞交通,不便與外聯(lián)系,他動了念頭,要發(fā)動子子孫孫,來把擋路的山搬掉,于是就有了名垂千古的 “ 愚公移山 ” 。
但我們稱贊這人的傻子精神,無非是知道,這個“榜樣”不能模仿,不可學習。萬一能仿可學了,誰還歌之頌之,讓它千秋萬歲呢?
因此,所謂“愚公”精神,就是不顧常識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卻不一定是真能奮斗到底的精神,可以落實、操作的精神。李慎之是“現(xiàn)代版”的愚公,他繼承了愚公精神,卻又推陳出新,一切從常識出發(fā),把愚公精神從懸空不實的虛界請下來,坐實在大地上,變成可模仿,能學習了?上袼@么敢從常識出發(fā)的人,畢竟很少很少,其“傻子”精神才零零稀稀,讓我們覺得距自己特別的遙遠,知其可而不為。
如我,本是想不到要來寫一篇紀念先生的文章、追懷先生之精神的,因我攏總打過三兩次交道,而且都是為別人去打擾,預先安排好了,我去見,對他談不上了解,只是他長我近 50 歲,就格外有所訓戒,對我聊得多,印象就特別深,把他敬為我的前輩鄉(xiāng)黨。
好在我還讀過他十來篇的東西,約略了解他的想法、態(tài)度,就可以說說他了。
一
第一次,我登門擾他,是為一本書。
1999 年 7 月底,我讀研究生滿一年,朋友準備為我出書,邀我去內(nèi)蒙開筆會,同時接受約請的還有北京大學錢理群、三聯(lián)書店許醫(yī)農(nóng)以及清華大學秦暉、上海大學朱學勤等先生,朋友也準備為后兩位出文選。但他肯出人家的東西,卻沒有合適的編輯運作;鼐┮院,見我恰好休了暑假,忙叫我去他大興的家里住兩天,把自己的書稿編出來。然后又讓我順便將《問題與主義 —— 秦暉文選》、《書齋里的革命 —— 朱學勤文選》、《自由的言說 —— 徐友漁文選》一道編了。
盛情難卻,我為他義務勞動,一住十幾天,飽受蚊子和酷暑折磨,直到新學年快開始,才返校,把沒有處理好的秦暉的稿件也帶了回來。
8 月 28 日,朋友來電話,問我秦暉的稿子怎樣,我說看完了,寫得不錯,很有現(xiàn)實意義。他一聽極高興,問比朱學勤如何。我說各有千秋。文采上不及,但深度上超過了。
他哈哈大笑,這才說,秦暉請了李慎之做序,你和李先生聯(lián)系一下,明天把秦暉的稿件送過去。
我對此沒有準備,要推辭,朋友說他來不及親自送,手頭無稿子,路途太遠,就麻煩我了。
我不好再拒絕,就要了慎之先生的電話,怕他白天不在,晚十點打過去。那邊上口就批評:我早睡下了,每天我準時九點休息,你怎么這時來電話?
我的心咯噔一下,很愧疚,也有點委屈,忙說對不起,這才說了做序的事。他說知道這件事,秦暉在電話里說過,明天他任何時候都在。
我聽出來,老先生不太愿意多說話,就道了晚安,連怎么走、他住幾號樓都沒問。只好又去電話問秦先生,他卻也記不太清,說了大體的路線和樓號,大概住 6 單元的 602 。
我照他說的方位,在日壇路下車來,摸過去,穿了一個工地,七彎八拐,好不容易打聽到樓號,一見傻了眼,正過來倒過來反復數(shù),卻怎么都數(shù)不出 6 單元。樓也才四五層,何以 “6” 字當頭?
莫不是 “206” 吧?
我按著新的發(fā)現(xiàn)去敲門,門開了,卻不是。人家也不知道這樓上有沒有 “602” 。于是我就懷疑是樓號不對了。
走出來,我四處轉(zhuǎn),想找個六層以上的。轉(zhuǎn)了好久,都沒有找見。沒辦法,才又一次去電話詢問。慎之先生這次的語氣很和緩,告訴我,就是那棟樓,不過單元和樓號秦暉都說差了。
我往回走,按了門鈴,好長時間無動靜。
要不是剛通過話,我都以為里面沒有人了,心里同時在懷疑是否摸錯了單元。好在下了決心等下去。
隔了足足有一兩分鐘,我才聽見響動,淅淅而來;
正詫異,那聲音移到近前,門被擰開,慎之先生親自開的。
他容色停勻,頭發(fā)沒有一根白的,戴一副無邊眼鏡,清清秀秀的樣子,精神挺好,也就 60 來歲。
那怎會這么慢條斯理呢?
我疑惑著,微微欠身,叫一聲 “ 李老師 ” 。他招呼我進去。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腳,極不便利,走路顛著,一步一步往前挪,那樣艱難。
關(guān)上門,我隨他一起往里去。注意到僅僅是個三室一廳,很簡陋,幾乎未裝修。我就想,他退休前已到 “ 部級 ” ,按理不該住得這么小,后來才知道,他退休早,沒有人為他調(diào)換房子。現(xiàn)在只有一個小女陪他,其他全出國定居了。自 1997 年 6 月中風后,他腦里主管腿腳的那塊組織死了,左手和左腳這半片身子,都不聽話,出不了遠門。
到客廳落了座,我就把秦暉的書稿送上,信口道出自己的感受,說:這是討論當今中國現(xiàn)實問題,最見深度的一部書稿。
慎之先生批評道:年輕人,不能這么說,你看過多少書?
我的臉紅脹起來。他接著自己的批評:這樣的斷論我都不敢下。我看過了,如果寫序,倒可以說。
我辯道:我的看法只代表自己一個人的嘛。
那意思是可以說得,不這樣寫就是了。
慎之先生卻不依不饒,教導我說話要謹慎。
我腹誹道:真是個 “ 慎之 ” !說話都有這許多禁止講究,還叫人開不開口啊!
他已捧起稿子來翻看,當即又埋怨,說字兒太小,改動也多,他看著吃力。
我見他幾乎要伏在書稿上了,就想,讓老人家這么著聚著眼珠子,看這種涂涂改改的文字,確是難了些。
他移開目光,告訴我,和秦暉不熟,他愿意給他寫序,是因為秦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但秦暉可能不知他的性格,他為人做序只看干凈整齊的打印稿。現(xiàn)在這樣子他不想看。
我為難起來,忙說:時間很急,他們叫我趕快送來,請你做序,再換可能就來不及了。
他說:那不行,書稿我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做筆記,看完了,如果有想法,我才愿意寫。我準備用一個月時間來做這件事。
我一聽,覺得那邊肯定等不了,就告訴他:那就來不及。
他不慌不忙,說他就得這樣,否則就不做。并說,自己一年只寫三五篇文章,學陳寅恪,不求多。
天啦,這又是一個 “ 慎 ” 嘛!
可是陳寅恪晚年寫了不少大部頭,恐怕并非一年就三五篇文章吧?但我再不敢亂說,只道自己看過他不少文章。
他問在哪里看的。我說好多書上都有他的序文,王學泰的《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寒哲編寫的《藝術(shù)人文七小時》、劉軍寧主編的《北大傳統(tǒng)與近代中國》、悼念錢鐘書先生逝世的專集等!缎煊褲O文選》里還收了一篇呢。
他說不知道徐友漁會收他的文章,是什么內(nèi)容。我說是談哈維爾的那篇。他笑了,告訴我寒哲是某某的女婿,他才寫了序。悼念錢先生的那本書編得不好,他的放在第一個,卻又是刪,又是改的,還是重要地方的變改,就不是那個意思了。而談哈維爾的那篇,一直發(fā)不出來。
我默然。后來就問他和錢鐘書的關(guān)系,告訴他,錢先生可算得精神、學問上影響我最大的人,我記得你好像與錢先生同鄉(xiāng),無錫人,我也是江蘇泰興的。大家都是老鄉(xiāng)了吧?
他興致高起來,只承認我是梅蘭芳先生的同鄉(xiāng)。問起我的年齡,說他有四個女兒,最小的都比我長 20 歲,他今年 77 了。這才說他和錢先生世交, 30 年代就認識,兩個人父輩上就是朋友,從小他父親就叫他 “ 應學鐘書 ” 。鐘書的堂弟和他還是中學同學。問我看過錢的什么。我說已出的基本全看了。問我看過《管錐編》、《談藝錄》沒有,我說看過。
注釋你也能看嗎?
我說:能懂。
我只說能懂,而不說能看,是因上面的中文我都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 洋文 ” 卻很少認識,但跳過去對正文的理解沒有影響,每個洋文也多有中文注解。但我不想說太多解釋說明的話。
后來才明白,他這樣問我,是由于他曾對錢先生發(fā)表過這樣一段意見:
抗戰(zhàn)勝利以后五十多年的知識分子,論數(shù)量是幾十成百倍地增加了,但是,他們的教育總是缺了一點什么,因此,從總的知識結(jié)構(gòu)與思想水平而論,似乎總不如 30 年代和那時以前的幾代。也許是世運如此,但是我只能相信后人總有趕上來的一天。
就這一點而論,錢先生的信心比我還強。我有一次同他談到現(xiàn)在的后生很難讀懂他的書了。他倒說:
“ 十步以內(nèi),必有芳草。
” 還說從現(xiàn)在青年人寄給他的信看, “ 焉知后來者之不如今也! ”
他追問我的目的,就是想了解后生們的情況,是否果如自己斷言,或如錢先生那么預見的。就他接觸的人士來說,像我這樣 20 多歲,可供面對面進行調(diào)查的,怕是再無第二個了。
他告訴我, 1978 年他就讀了《管錐編》,特意去祝賀,欽佩錢先生自說自話,無一趨時語,也沒有理睬 30 年來統(tǒng)治全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錢先生只淡淡一笑,搖手說, “ 天機不可泄露 ” 。
我就關(guān)心起錢先生,問:錢老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中庸的?
他問何種意義上的中庸。我說就是吳宓定義過的,那種至高的、難以達到的境界。
他點點頭,告訴我吳宓是他老師。錢先生是那種 “ 天不能死,地不能埋 ” 的人,但他認為錢還不夠 “ 中庸 ” 。
我又問:錢老師為什么不站來說說話?
他有點急了,說:那是要打成 “ 右派 ” 的啊!我就是 “ 右派 ” ,知道嗎?我從燕京大學畢業(yè),就去了延安,是 “ 老革命 ” 、 “ 老干部 ” ,于光遠、胡喬木也都是我的老朋友,都成 “ 右派 ” 了!錢先生他怕惹禍,才閉口不再說話的。
他后來能夠說話了,為什么依然不說?我又問。
習慣了。人不站出來說話,成為一種習慣以后,也就自動免開尊口。
慎之老這樣答,我當時雖還不能完全接受,但也算一種解釋,就轉(zhuǎn)問他對錢先生長篇小說《圍城》的看法。
他說 40 年代看的,沒留下印象。他每去看錢,什么都談,惟獨不談《圍城》。他只看一個人的小說,魯迅的,別人的全不看。
難怪我臨走前,他問我們學校的頭兒是誰,我告訴他幾個名字,包括寫了《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李存葆,他都沒聽說。
我就發(fā)表起個人看法,說:從藝術(shù)性看,《圍城》可以排在 20 世紀小說的前五位,起碼我是這樣排的。
他不肯同意。我便問錢先生自己對它如何看,他說比較自負。
我就請慎之先生送我?guī)妆局,他卻說自己無學問,一生還沒出過書,全是零散文章。
我萬沒想到,堂堂一個中國社科院的副院長,沒出過書。而當他得知我正在出書時,說:你這樣年輕就出書?我要到 80 歲時,才想出集子。
他這樣說,使我想起錢理群老師在《書屋》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感嘆孔慶東和摩羅等人,都 30 好幾、快 40 歲的人了,還有說他們出書太早的,而魯迅、胡適、郭沫若那一代,都是 20 掛頭就出過好多部著作的,由此見得年輕人出道何其難,在現(xiàn)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扶持青年一代成長有多迫切。所以我覺得,慎之先生在這方面怕又是過于 “ 慎之 ” 了。
況且,并不是每個人都高壽,能活到 80 歲不簡單。非等 80 歲才出書,在他也許可以,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陳寅恪,真要這樣,就不定出得來。起碼讀者多半不認帳。
我只能這樣想,卻不能說。加之聊得很多了,就想把話題拉回自己所來的目的上,擔心他真要花一個月時間做序,靈機一動,說:李老師啊,那部書稿的序可能要得比較急,你就挑幾篇看看,別的翻一翻,趕緊做篇序出來嘛。
他不禁又怪我,拍拍稿子,說:你啊,千萬別學現(xiàn)在你們那些老師教的,要學我。錢先生讀書也是一個字一個字過的。錢先生和陳先生做學問都很嚴謹,隨便的事,于做學問上,不能談。
老先生一段話,說得我有點無地自容,臉上烘烘然,好在我讀書從未投機取巧過,也是很踏實的,現(xiàn)在不過權(quán)宜之計,也沒想先生較真,想來老輩子人的治學與為人全是這樣一致的,我在人民大學的一位老師單少杰就曾感嘆,今天的人太靈活,靈活得丟了做人的起碼底線。這該算得做學問的 “ 底線 ” 吧?我是否就是那種 “ 靈活 ” 得過頭了的人呢?
我只好說,原稿先放這兒吧,請你慢慢看著,回去后我和他們說說,再讓他們重新出一份樣子送來。
當然,能不能出,何時送,我都做不了主,也無法過問、不必過問。
辭別下樓后,我上了長安街口,找到一個磁卡電話亭,把拜見慎之先生的情形簡要對朋友說了,問他等得等不得,并說李老師要再出一份新樣子。朋友果然說,來不及,你還是回去把稿子拿回來吧,要是有空,再送新的請他做序。
看來他不想請先生做序了。
我只得再回去。仍是慎之先生開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次,他告訴我,有兩個空軍藝術(shù)學院的作家,寫了一部書,鼓吹弱小國家,可以通過黑社會、暗殺、賣鴉片、販毒品、自殺性爆炸、化學武器等非常、越規(guī)的恐怖手段,來抗擊美國等超強國家,香港和海外反響極大。
我說空軍沒有藝術(shù)學院啊。
他說有的,就顛顛的進另一個房去,取了書。我一看,原來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空政創(chuàng)作室作家喬良等人所寫的《超限戰(zhàn)》。
書我沒有看過,也從未聽說。
慎之老就在一旁介紹,說《民報月刊》等海外主要媒體,都很關(guān)注,已連篇累牘作了報道,稱中國軍人在鼓吹暗殺 ……
我很好奇,問他怎么看。他說,如果是民族主義狂熱分子,可能會贊成。如果是自由主義者,則應該反對。
2001 年 “9·11” 事件后,有一次我和喬良長談,恰也談到這部書,喬良說,他沒有鼓吹自殺性炸彈襲擊等等的意思,只是說這是弱小國家,報復強敵的一種可能的、行之有效的戰(zhàn)爭手段或策略,他是由歷史、現(xiàn)實里提煉,上升為理論的。古代兵書上叫人 “ 兵不厭詐 ”“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 ,那也是一種理論。很嚴肅、很認真的研究,有什么不對?讓他自得的是,《超限戰(zhàn)》一書,已被美國西點軍校列為必修教材。
臨出門,慎之老才記得問我徐友漁從英國回來沒有,我說不知道,自己和徐先生從未打過交道。
二
第三次登門已是整整三個月后, 10 月 28 日,與上兩次不同,我不再一個人,而和秦暉等先生一道去的。另約了徐友漁,他自己從家里出發(fā),直接過去。
路上,秦先生說,李慎之在海外影響很大,要是他來不及做序,也沒關(guān)系,寫出來了,可以拿出去發(fā)表。
車出長安街,上了小道,原先我走過的地方現(xiàn)都圈住,正大面積施工,弄得塵土飛揚,面目全非,我們的車也進不去,一行人只得下來步行。
按著隱隱約約的印象,我走在前面,引他們一路摸去,好在沒費太多周折,就到了。
這次,慎之先生家里,早有了客人,再不用他親自勞步。
過來開門的,是一位長者, 50 來歲,我原以為就是徐友漁,后來才知道不是,徐先生來不了,交換名片后,方知他是泰山產(chǎn)業(yè)研究院秘書長華怡芳先生。
他把我們往里面讓,我最后進去,隨前面的一道去客廳。
慎之先生正在窗口下的單沙發(fā)上坐著,對進來的客人微笑。
他上身穿絨衣,黑底子,間以橙色的圓點。腳上套了平底的毛料拖鞋。一見我出現(xiàn)在門前,就立即喊道:蔣泥也來了!
我笑著叫了他,然后就沒怎么說話。
這次我抱定要當一個好的聽眾,聽他們高談闊論。
他們很快進入情況,神侃起來。
慎之先生說著,就把話題又引到《超限戰(zhàn)》上,說:《亞洲周刊》稱,這是本極端民族主義者的書,教唆如何以常規(guī)形式作惡,讓人防不勝防。自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后,我有幾個朋友,就治好了這個病,從極端民族主義,拉回到相對民族主義了。
他說完,爬起來,去了房里,取出一張剪報,叫我們傳看。原來是王蒙先生 10 月 25 日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的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像是 “ 主席形象永城頭 ” ,贊美 50 年國慶。我們看著,都笑了。
慎之說,王蒙雖是他朋友,但他們也有想法不一樣的地方,他就反對王的 “ 躲避崇高 ” ,為王朔辯護。他評價王蒙,說他是一個改造好了的 “ 左派 ” 。
然后他說,暴力革命那是再不能要的了,他是經(jīng)歷過的人,真是殺人不眨眼,成批成批的殺,不得了。
他稱,現(xiàn)在自己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應該說、應該做的,這就是希望活在真實中,活在真話中,做一個說真話的人,過說真話的日子。只有這樣,我們的黨,才永有活力,和平過度。
而人人說真話,人人做實事,是每一個都可以做到,或說可以爭取做到的。它看似簡單,其實不然。那還得看是在一個怎樣的社會里。假如一個社會的支柱是在謊言中生活,那么,活在真實中,便是對它最大的威脅。
倘使還能從頭再活一次,那么他現(xiàn)在最想干的,就是編一套適合中小學學生學習的公民課教程,親自執(zhí)教,告訴他們, “ 四個現(xiàn)代化 ” 的前提和目標是 “ 人的現(xiàn)代化 ” 。中國人最缺公民意識。從秦始皇以來,我們所行的政治制度與意識形態(tài),一直是專制主義的。公民課只在 20 世紀 30 年代開過一段時期,從不隨地吐痰、亂拋紙屑、禮讓老弱婦幼講起,一直到簡明扼要地介紹什么是國家的權(quán)力與義務,什么是個人的權(quán)利和義務,什么是司法獨立,什么是政黨制度,什么是文官制度,什么是權(quán)力制衡,什么是法治( rule of law ),什么是法制( rule by law ),什么是市場經(jīng)濟,什么是憲政國家,什么是公民,它與通常意義上的 “ 老百姓 ” 有什么區(qū)別,等等。了解這些,人們才能知道,憲法的職能主要是管政府的。公民不僅有行政訴訟權(quán),民能告官,而且,公民也有根據(jù)憲法,向憲法法院控告國家的權(quán)利。這在先進國家已是常事,更是每個現(xiàn)代公民不能不明白的常識。但在我們這里,卻很少有人清楚。
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這樣的現(xiàn)代性公民,又何能培養(yǎng)什么自尊、自律、自勝、自強的個人,來伸張權(quán)利,擔當責任呢?那樣的現(xiàn)代化,只能是 “ 九死一生 ” 的。
慎之先生一邊說,不時還夾帶幾句洋文出來,認為 “ 意識形態(tài) ” 應該翻譯成 “ 理統(tǒng) ” 。
“ 學統(tǒng) ” 和 “ 道統(tǒng) ” 也可以。中西方在對 “ 知識分子 ” 內(nèi)涵的理解上,也不一樣。
在中國人的定義里,知識分子是教化別人的,西方則是批判社會的。從西方人角度看,我們這邊幾乎沒有知識分子。
最近,上海倒是 “ 選出 ” 了四個大知識分子,巴金、王元化、賀綠汀、謝晉。謝晉拍電影不錯,有知名度,但他怎么能算 “ 大知識分子 ” 呢?上海原是自由知識分子的大本營,現(xiàn)在卻沒有多少自由氣息了,怎么一下子就 “ 左 ” 了呢?
現(xiàn)在傳統(tǒng)里一些好東西,真正精微的東西,也全丟了。
榮毅仁父親那代資本家,做生意講規(guī)范、講信用,就比現(xiàn)在的人強得多。而像蔣泥這代人,根本就不清楚我們的傳統(tǒng)為之何物了。
我外孫給我寫信,說 “ 爺爺,您好 ” ,我就說那是不能這樣寫的啊,寫 “ 敬愛的 ” 、 “ 親愛的 ” 卻行。
信的末后也不是光光的僅用名字,而應用 “ 兒男慎之 ” 等。
說話中間,來了一個電話,眾人都停了聲,去看,就見二響中間,慎之先生才去提,抓話筒的動作很緩很慢,起來后才迅速一拉,等不及話筒近前,就高聲喊一聲 “ 喂 ——” 。
聽話過程中,慎之先生不住說 “ 好的 ”“ 好的 ” ?熘v完時,他才去看電話座,而后擱上了,笑著對我們解釋,是許醫(yī)農(nóng)來的。
時間不覺就到了六點多,秦暉晚上還有課,忙說得走了,不然就要遲到。我們就都起身,慎之先生也到門前相送。
我留在后面,朝他揮手作別。
直等我的新書出來,雖是 “ 幼作 ” ,我還是題了字,專為慎之老寄去,扉頁上寫了幾行字:慎之老師,不成熟,見笑了!評價鐘書老師的文章,也很稚嫩,請多包涵 ……
元旦、春節(jié)時,我又去了電話,向他問身體好,知道他還是老樣子,就很放心。但那以后,我卻未再和他聯(lián)系過,有時候很想把電話撥過去,卻有這樣那樣的顧慮,終于失去勇氣。
2003 年 4 月初,單少杰先生來電話,說周三要看望李慎之,卻沒有說明看他的原因,我孤陋寡聞,以為先生像原先那樣風采,就說到時候你通知我一下,我也去?伤箾]有,我終于和慎之老錯失了最后的見面機會。
如今,他悄然走了,在一個 “ 非典 ” 肆虐的北京夏日,我們都不能出門,去為他送行。老人的言吐誨教,就永遠堆在我心上,如一座火山,活活躍動。
2003 年 4 月 27-2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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