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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雍:在游行示威中學習公民政治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群眾運動,可以分為兩類:政府運動和國動。前者如慈禧插手的后期義和團運動,袁克定之流炮制的擁護帝制市民游行,五六十年代“反帝反修”的一系列百萬人集會游行,以及毛澤東“親自發(fā)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后者如五四運動,一二九運動,1946年反對蘇軍在東北暴行的學生運動,以及1989年的民主運動。盡管近期發(fā)生的群眾性反日示威游行的背景比較曖昧,不乏政府試圖加以利用的種種痕跡,但仍然可以將其列入國動之列,是五四運動的后繼者。正如1915年反對“二十一條”的群眾性反日運動背后有袁世凱政府操縱的影子,卻不能將其列為政府運動。

  

  五四運動之后,梁啟超曾撰文對國動進行總結并提出希望,他的觀點對于今天的國動發(fā)起者和參與者來說,仍然是具有啟發(fā)性。

  

  梁啟超認為:“‘五四運動’與其說是純外交的,毋寧說是半內政的,因為他進行路向,含督責政府的意味很多。”因此,他希望把這一運動擴大起來,把方向轉到內政方面。因為“內政上局面不轉變,爭外交決無結果。外交主張,是要政府去辦的,國民不能努力建設一個象樣的政府,而拿許多話嘵嘵向人,在自己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
在人家看來,完全是一種戲論。”沒有“半內政”性質或者緊接著“向內的”運動的“純外交的”群眾運動,通常是“無結果”的。他提出了真政治運動(國動)的七項特征:第一,運動主體,必為一般市民。第二,運動范圍,必普及于全國。第三,運動之標幟,必為全體的或部分的公共利害事項。第四,運動之動機,為對于現(xiàn)在政治感不滿足。第五,運動所對待者,為外界襲來的或內部積久養(yǎng)成的各種不正當之壓力。第六,運動之方法,為散布印刷品,為公開演說,而聚眾示威。第七,運動之結果,為將所要求之事項在憲法上或法律上(對外則條約上)發(fā)生效力。

  

  梁啟超曾說:“凡國民政治運動總是成功──雖失敗也算成功,為什么呢,因為靠他才能養(yǎng)成做共和國民資格,成固然養(yǎng)資格,敗也是養(yǎng)資格。資格養(yǎng)成,什么事干不了,所以國動只有成功,沒有失敗!薄皣鴦拥膬r值,在政治本身是可限量的,在國民教育上是無可限量的。一個政治問題的運動,雖有成敗之可言,從政治教育的意味看來,無成敗之可言!钡,國民政治運動首先還是要論成敗的,成功的國動是要能夠爭得某種“應得而未得的權利”或處分“應解決而未解決的問題”,“將所要求之事項在憲法上或法律上(對外則條約上)發(fā)生效力”;
其次,不同的運動在“養(yǎng)成做共和國民資格”的政治教育上的程度與方向也是有差異的。用梁啟超的國動觀來衡量,眼下的反日運動是低級的國動。

  

  第一,梁啟超最寄以希望的是“對內的”、“內政的”國動。他高度評價了“國民廢兵運動”,認為這個運動比五四運動有所進步,因為是“對內的,所以精神越發(fā)鞭辟近里”!巴饨粏栴}較簡單,容易把多數(shù)人的感情燒起來;
內政問題較復雜,要轉幾個彎才能了解!薄巴饨粏栴}的運動,和國內專權的人沒有什么直接觸犯,危險程度較少,多數(shù)人樂得附和。內政問題,任提何件,都是和目前盜國殃民炙手可熱的人短兵相接,危險程度甚大,稍微計較一下瞻顧一下,便不肯上前了。這兩件,我確認為內政的國動不能發(fā)生的主要原因,但我以為今后運動方向,非由外轉到內不可”!耙院笪覀內舨淮蛩阕鰢鴦颖懔T,若還打算做,決然應該把方向轉變,從外交方面移到內政方面!彼痔岢隽藘日膰鴦拥氖棗l件:第一,要積極的不要消極的。第二,要對事的不要對人的。第三,要公開不要秘密。第四,要在內地不在租界。第五,問題要大要普遍。第六,問題要簡單明了。第七,要分段落。第八,運動主體要多方面。第九,運動不妨斷續(xù),但要繼續(xù)。第十,不要問目前的成敗。八十多年過去了,國人還在做“簡單”、“容易”的運動,還沒有“把運動方向轉變”,這充分反映出中國政治發(fā)展的遲緩。

  

  第二,即便是圍繞外交問題的國動,也應當含較多“督責政府的意味”,否則,“在人家看來,完全是一種戲論”,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作秀”。試問,六十年代反對“美帝”的示威和火燒英國代辦處,對于美英兩國的外交政策,真的起到過什么作用嗎?對外的國動,也應當是針對本國政府,反對專制的,絕不能是針對本國人民,反對自由的。讓我們依照這個標準來衡量一下眼下反日運動的兩大舉措。

  

  一個舉措是反對日本“入!钡那f人大簽名。其發(fā)起者準備把簽名遞交給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這是搞錯了對象。安南又不是中國的選民選舉產生的,哪怕上億中國人簽名,對他的影響也十分有限。國人的簽名應當針對自己能夠施加影響的對象——由自己選舉產生的中國政府。簽名信所要求之事項應當是“在憲法上或法律上(對外則條約上)發(fā)生效力”的事項,譬如說:指令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在日本“入!北頉Q時投反對票,撤回駐日大使,廢除1978年《中日友好和平條約》,中日斷交,等等?傊瑖鴦拥闹饕繕耸欠磳Ρ緡谕饨粏栴}上違背民意、獨斷專行,而不是向外國政府施壓。能夠向日本政府施壓的是日本人民,中國人如果想要越過日本人民,直接向日本政府施壓,甚至以威脅在華日本人和日本企業(yè)利益的方式向日本政府施壓,起到的更可能是反面效果。

  

  另一個舉措是號召抵制日貨。這純屬是針對本國人民和反對公民自由的反動愚蠢之舉,只會讓世界各國政府和人民笑掉大牙。號召抵制日貨的人常常想到的只是手機、數(shù)字照相機、化妝品之類的,而忘了大宗的化肥、鋼材、機械。像筆者這樣的城里人,當年都穿過用日本進口尿素包裝袋縫制的衣服,更不用說農民兄弟了。大學里和IT業(yè)的青年“驕子”,根本不會想到上千萬向日本出口農產品的農民和幾百萬日資企業(yè)中的“打工妹”、“打工崽”的切身利益。從軍事上說,“傷敵一千,自損三百”還可以接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就不能接受了,更不用說“傷敵一千,自損三千”了。請注意,在貿易戰(zhàn)導致同樣GDP損失的情況下,由此造成的失業(yè)中國將是日本的十倍。歷史上頗有一些群眾運動是反對公民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經(jīng)濟自由和政治自由)的運動,譬如說二十年代的“反基(督教)”運動、三十年代的抵制日貨運動;浇掏诫m然是中國的少數(shù)人群,但你今天同意“反基”,明天就要同意“反穆(斯林)”,后天就要同意“反佛”,大后天就要同意“反無神論”,因為現(xiàn)在一些有勢力的人正在醞釀“儒教”的國教化。今天你同意抵制日本的物質產品,明天就要同意抵制日本的精神產品與文化,后天就該取締漢語中的日語借詞了。小說和電影《林家鋪子》反映了小商人在當年抵制日貨運動中的種種苦楚,今天,已經(jīng)開始有一些日本轎車的車主品嘗到類似的痛苦了。

  

  無庸諱言,眼下中國正在發(fā)生的國動是非常不符合梁啟超的國動理想的;
但是,理想的國動只存在于書本上,現(xiàn)實中的國動從來都是有缺陷、有瑕疵的,甚至與正確的方向有著幾十度的偏角。譬如說,臺灣的民主化運動就與“臺獨”運動裹在一起。民主派面對眼下反日運動的尷尬,類似于共產黨當年面對“黃色工會”運動的尷尬:參與吧,運動是“黃色”的,不參與吧,又沒有其他的工人運動能夠發(fā)動得起來。民主派的抉擇也應當是類似的:參與進去,才能有助于遏制其消極因素,發(fā)揮其積極因素,并推動“方向的轉變”。

  

  正如梁啟超所說,像五四運動那樣的對外的國動,同時具有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雙重含義,F(xiàn)在的當權者是要利用其中民族主義的成分,為自己“反對‘和平演變’的戰(zhàn)略”服務。民主派則要更多地發(fā)揚運動中的民主主義成分,讓國人在游行示威活動中學習公民政治,學習當理性負責任的反對派。

  

  梁啟超指出:“這種運動,在人類政治生活上有什么意義呢,依我想,最重要的有三件。第一,使多數(shù)人懂得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懂得什么叫做政治問題!薄暗诙,使多數(shù)人認識且信任政治生活之‘改進可能性’!诺眠^這種種事業(yè)有‘可能性’,自然政治生命常帶活氣!薄暗谌,使多數(shù)人養(yǎng)成協(xié)同動作之觀念及技能。國動雖然也需有指導的人,但他的性質,純是多數(shù)共動,不是一人獨動!B(yǎng)成互助協(xié)作的習慣和技能,斷不是靠口頭提倡所能辦到,總須找些機會,常常作實地練習。國動,是拿很松很寬很暫的團聚試行協(xié)同動作,做過一次,那習慣興味技能便長進一次。所以致密堅強之民治組織,非經(jīng)多次運動而且常常繼續(xù)運動不能成功。”第三個意義也是非常重要的。1989年春夏之交,中國曾發(fā)生過一次罕見的“內政的國動”,但是由于國人普遍缺乏必要的“習慣和技能”,而喪失了大好的歷史機會,F(xiàn)在當局既然給國動開了一條窄門(參見附錄),就應當利用好這個機會,作“養(yǎng)成互助協(xié)作的習慣和技能”的“實地練習”。從網(wǎng)上登載的上海416游行的兩個游行通知(《關于在我市組織群眾反日游行的實施細則》和《上海地區(qū)抗議日本右翼活動的詳細說明書》)——里面的一些口號是我們不贊成的——中不難發(fā)現(xiàn),只要是真正的國動,就能夠在實踐中積累經(jīng)驗、提高技能,就能夠促進警民之間、執(zhí)政黨與反對派之間的良性互動,就能夠起到逐漸地“養(yǎng)成公民”和“養(yǎng)成政治家”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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