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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頤:文章千古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曾彥修先生在《立此存照》(2001年2月10 日《文匯讀書周報》)一文中詳述了1955年以三聯(lián)書店之名出版厚厚八輯《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的經(jīng)過,使人了解不少內(nèi)情。惟曾先生說“我相信大陸上大概是沒有一個人看完過那八大本《胡適批判選輯》(應(yīng)為《胡適思想批判》,筆者注)的,這恐怕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則過于絕對。筆者不才,卻在1990年認認真真讀完了那八大本、200 余萬字的《批判》。

  

  當時有雜志約寫一篇大陸“新時期”以來胡適研究述評,我覺得要了解新時期胡適研究的意義、給新時期胡適研究一個客觀的歷史定位,必須從當年的胡適批判運動說起,于是借來這八本“批判”。沒想到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不僅完全否定了胡適的政治觀點、學術(shù)思想和成就,甚至他在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也被完全抹煞,書中還充滿了極其粗暴的謾罵:“看,照妖鏡里是什么東西?”“一只狗,套著美國項圈的走狗!”(第一輯,第46頁)“胡適今天雖然逃亡到他主子的巢穴里,但仍然如一支惡犬一樣發(fā)出喪盡廉恥的狂吠。”(第二輯,第320 頁)“從他的文章和演講中,不難看出他那‘一嚇、二詐、三丟手’的流氓本事!薄昂m在文化上是騙子兼惡棍,在政治上是流氓兼奴才。”(第二輯,第335頁)予生也晚,原以為只有在自己經(jīng)歷過的“文革”中才有這種“大批判”體,此時方才明白,“文革”確非“一日之寒”,而是早有淵源。

  

  讀了這些文章,深感有必要對建國前共產(chǎn)黨人對胡適的看法也有所了解。在檢讀文獻中,胡繩先生1937年3 月在《新學識》雜志上發(fā)表的《胡適論》給人印象尤深。他在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批評胡適時又寫道:“正如我們不應(yīng)當過分夸大他的思想中的進步處,我們也不應(yīng)當過分夸大他的缺點……我們還是應(yīng)該承認,在他的錯誤的思想方法中也有著合理的成分!薄拔覀円驳米⒁猓涸诤m的書里的實用主義是用來打擊封建的宗法社會的傳統(tǒng)的”,“而且比較起有些買空賣空的‘學者’‘政客’來,倒還是胡適的遇事不茍且,尊重事實,注重具體問題這種態(tài)度是值得在戰(zhàn)斗中間學習的!

  

  兩相對照,不同時代不同文風的反差格外強烈。因此,我在《破后之立》(《讀書》,1990年第6期)一文中寫道:“值得回味的是,一些共產(chǎn)黨人在30 年代嚴肅批判胡適思想的同時,仍持一種比較公允、客觀的態(tài)度!比欢,“這種嚴肅卻又不失客觀公允的態(tài)度,似乎被人們忘記了……”文章發(fā)表后,據(jù)說此點頗得胡繩先生重視,直到非常晚近的時候,他還提及此點。

  

  說實話,細讀這八大本《批判》,不僅使人驚訝,更使人心情格外沉重。之所以沉重,因為有幾位作者的文章墨跡未干,自己反被打成“胡風分子”而長期身陷囹圄!在1955年6月出版的第四輯的扉頁上,出版者寫道:“本書印就之后,臨時抽去一篇,因此書中缺第二一──二八頁。”不是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開天窗”。被抽去的是什么文章?作者是誰?為什么要抽去?倘曾彥修先生或其他知情人能回憶起來,當給這一運動增加一個細小而生動的注腳。在隨后一次又一次政治運動中,其中絕大部分作者都不同程度地受到?jīng)_擊、打擊甚至迫害。不知當他們受到不公正的粗暴對待時,是否想到,自己也曾不公正地粗暴對待過別人;
是否想到,后來的一切其實都與這次“第一”有關(guān);
是否想到,當“大家”可以不公正地粗暴對待某一個人(即便這個人“完全錯誤”)時,也就意味著每一個人都可能被“大家”不公正地粗暴對待。

  

  之所以沉重,因為現(xiàn)在看來“這一場大批判,真是一場勞民傷財、徹底打破了自由研究任何人文學科的幻夢的災難!保ㄔ鴱┬蓿骸读⒋舜嬲铡罚┑@百余位作者,都是著名的理論家和學者,其中許多人為筆者深深崇敬,那時卻都不能不為時潮所裹挾。當然,有的是迫于外在壓力,無力抗拒;
有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堅信自己緊跟時代步伐。但無論怎樣,這些文字都將永遠“立此存照”,無法抹去。

  

  “文章千古事”,要寫出幾十年后自己不后悔的文字,要寫出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中經(jīng)得起檢驗的文字,的確不容易,既要有“膽”,也要有“識”,二者缺一不可。(學術(shù)批評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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