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貴:“灰色化”:新文學中知識分子向民眾認同的三種過程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應該說,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是中國社會中最有思想而又最為痛苦的一群,他們最早給人們以新的啟迪而又最終被人們冷落。在藝術世界里,他們就是這樣一群苦苦尋求精神家園和人生歸宿的困頓行者。在與封建勢力對抗時,他們往往具有強大的思想能量,成為積極、高大的正面形象;
然而一旦與工農民眾相并立時,便立刻黯然失色。作為一種陪襯或被改造的對象,從道德人格、階級意識和情感方式等諸層面向工農民眾認同。
道德人格的認同:由自崇走向自卑
在一般的社會變革中,思想往往是先行的。知識分子是思想者,也就是社會變革的先行者。從近代直到五四,無論是在現實世界還是藝術世界里,中國知識分子都扮演著先驅者的角色。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周圍環(huán)境相比,不僅有一種思想上超前的自信,而且有一種道德上優(yōu)越的自崇。這種自信和自崇給予了狂人強大的精神力量,構成了對周圍環(huán)境和中國傳統(tǒng)思想道德體系的巨大沖擊。因此說,人的真正覺醒和理想人性的構成,應該是思想與道德同步的,這也是人類社會一直渴望實現的理想境界。然而,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漫長歷史中,思想與道德的背離卻是普遍存在的事實。
五四時期,作為一種思想啟蒙的時代,中國覺醒的知識分子面對自身和勞動民眾,很快就表現出一種悖論性的思考。作為新文化的先驅者,知識分子看到民眾思想上的蒙昧、麻木,欲以現代思想昭示于彼;
而作為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特殊階層,知識分子面對勞動民眾又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道德卑下感。從而構成了思想啟蒙與道德救贖的不同思考路向。
五四時期,作為一種思想啟蒙的時代,中國覺醒的知識分子面對自身和勞動民眾,很快就表現出一種悖論性的思考。作為新文化的先驅者,知識分子看到民眾思想上的蒙昧、麻木,欲以現代思想昭示于彼;
而作為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特殊階層,知識分子面對勞動民眾又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道德卑下感。從而構成了思想啟蒙與道德救贖的不同思考路向。
應該說明的是,也許這不是一個明顯的階段性的過程,有某種時候的交叉。30年代仍保持著某種道德上的自信:《家》中的覺慧、《日出》中的方達生,但是他們不是與工農民眾的對比,而是與封建衛(wèi)道士的對比。
政治約束思想,環(huán)境更腐蝕人性,F代作家們在擔負起政治救亡、思想啟蒙重任的同時,又擔負起道德拯救的重任,他們要粉碎群山重新鑄造,F存社會雖然給他們提供了思想意識改造的內容與框架,但卻沒有為他們帶來道德人格重塑的楷模,他們必須從當下的社會的終點向后退去,去尋找經過幾代道德家們所暢想的道德世界,那個世界在初民時代。這樣一個道德世界的存在,雖說不能用歷史的還原來證明,但現代作家們確實從自己所熟知的、相親相愛的農民和其他勞動者身上看到過它的影子。魯迅的小說《一件小事》中便表述過這種自省式的道德懺悔與認同。他小說中的那些勞動者無論思想意識多么蒙昧、奴性十足,但道德人格的真誠和純樸卻是共同的。魯迅無論怎樣在思想啟蒙的尺度下批判阿Q、閏土、祥林嫂們而“怒其不爭”,但同時所表露的“哀其不幸”又總覺得這些人可憐或可愛?蓱z可愛就來自于人格的真誠和純樸。這幾乎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共識。在郁達夫的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中,“我”與女工陳二妹進行著自覺的道德對比,通過對比而獲得了靈魂的凈化和人格升華。這種對比在冰心那里甚至是先天的、相襲的。過去人們總愛把她的小說《分》視為作者階級意識萌生的標志,但這更可能是一種道德人格的有意比較。那兩個生于同時同地的嬰兒,亦因其父母們的身份差異,而從一落地便有了剛健與孱弱、勇武和怯懦的差別。而沈從文在把勞動者乃至妓女與知識分子進行對比時,便往往把人格的卑下都推給了后者,這里的否定已經成為了一種單向的否定。
“顧民生多艱,是性日薄,洎夫今,乃僅能見諸古人之記錄,與氣稟未失之農人;
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難得矣”(1)。實際上,從魯迅開始就把中國人道德重塑的尺度劃在了那些他所說的“氣稟未失之農人”身上。從中可以看到中國知識分子固有的那種道德上的原罪意識,即視勞動者為“衣食父母”的愧疚心理。這種原罪意識雖說不同于基督教的原罪意識,不是人類本體的生命意識。而是后天的一種社會倫理,但那份沉重感都是共同的。也許,魯迅的“人國”是一種人性完善的理想圖式的顯示,不是實存的,而是邏輯的,但魯迅仍對它堅信不疑。直到最后,他亦在用實際行動去實踐它。“純白”、“平和”的道德人格的渴望,貫穿魯迅文化選擇的整個過程。
社會文明發(fā)達的最沉重的代價便是古樸人性的喪失。人性本善,崇高的原點自然成為魯迅等人暢想的道德境界和人格重塑的價值取向。本質上看,這一暢想帶有普遍的反文化情緒,而不單純屬于哪一個個別文化體系。但是,它所構成的對近代文化(特別是物質化的近代文化)的批判最終必然帶來道德回歸的傾向。而當時一般思想啟蒙者大都有著類似的思考傾向。他們雖然對“庸眾”的思想狀態(tài)進行批判,但卻又對其道德人格表現出普遍的景仰。魯迅的這一“復古”,并非是歷史的倒退,它多存在思想的邏輯和道德的暢想之中,是一個詩意的描繪。后來他把人性復古的線路修改得更加清楚、明確:以初民社會和鄉(xiāng)村社會為終點,越過儒教時代,并把儒教倫理道德作為中國人人性異化的主要根源所在:“便在中國,只要心思純白,未曾經過‘圣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fā)現這一種天性。沒有讀過‘圣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蘗;
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3)。
可以看出,魯迅等現代作家對勞動民眾道德人格上的認同實質上是與五四新文化的方向是一致的,是以批判封建思想道德體系為目的的。對古昔人性的向往就是對當下社會的批判?墒牵斏鐣兏锏闹黝}由思想解放走向階級解放之際,變革社會的的力量主體也由知識分子而讓位給勞動民眾,原有的對勞動民眾的個體人格的肯定擴大為群體素質的推崇。在中國傳統(tǒng)的“尚德”價值觀下,知識分子在精神困惑中必然要尋找道德支持。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認同通過代表勞動民眾的政治家們的闡釋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這里不是“原罪”的自省而是來自于外在的判斷。知識分子有反省的能力,其實也是一種自崇。而外在的強力的否定判斷則不是一種自覺的反省的結果。毛澤東關于農民與知識分子的“黑”與“白”、“臟”與“凈”的辨析,絕非僅是個人的感受,而是判斷知識分子與農民得到人格高下的一般法則。1937年6月16日,中共高層領導人王稼祥離滬赴蘇治病之前,在寫給毛澤東等人的長信中特別提到要注重學習魯迅精神,認為“魯迅在其作品中所揭發(fā)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弱點及他所號召的斗爭精神,是值得我們看重與學習的,中國知識分子因過去士大夫階級的遺傳,愛門面、夸大,在斗爭中虛張聲勢,拳頭無力,對于思想的堅持性及殉難精神缺乏,......我想這些知識分子的弱點對于我們不是完全沒有影響”(4)。在這種思想源流之下,文學作品中知識分子的道德卑下感日強,人格陪襯色彩日濃,越來越呈現出灰色化傾向。
階級意識的認同:由自我走向群體
由崇高走向自卑,是中國知識分子在倫理學層面上對民眾的認同。而由自我走向群體,則是在政治學層面上的認同。這是階級意識的歸屬。
五四時期,最先覺醒的知識分子是作為一種精神的力量而出現并引導社會思想變革的。而近代以來開始的中國變革卻是一個由經濟變革到政治、思想變革的完整過程。相對于經濟、政治的變革來說,思想的變革是非功利的,是一個漫長而遙遠的過程。因此,對于以功利性的生存需求為迫切需要的中國勞動民眾來說,思想的變革便被淡化或者被局限化了,“等富貴”、“均田地”的口號便是這一局限化的思想的終極目的。應該承認,政治上的解放和經濟上的翻身也是“人的解放”的重要內容,但畢竟不是全部的內容。五四時期人文精神是整體性的,它確立了人的解放的起點,也確立了人的解放的世紀終點。當以政治、經濟變革為目的,以勞動民眾為社會變革主體的時代到來之后,以思想變革為目的的知識分子必然被輕視,其后,必然主動或被動地向主體進行階級認同。這種認同是痛苦而執(zhí)著的。
階級意識的認同首先來自于個人生活的體驗。它發(fā)生于個性解放追求遭受挫折之后,包含有感受的真誠與憤激,是一種由個人化的個體行為所組成的時代行為。30年代前后的“革命小說”是這一體驗的具體展示。
應該看到,知識分子對勞動民眾的這種階級意識認同,除了知識分子自身體驗的感受和新興理論的吸引之外,在深層意識中也不能不排除中國知識分子自古而然的依附性心理的作用。
中國知識分子不僅作為封建社會中官僚階層的后備力量,而且其本身也就是官僚體制中
在“革命小說”中,知識分子主人公最初的革命動機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個性解放理想。這種以婚愛自由為主要內容的浪漫的道德追求面對傳統(tǒng)道德的扼制,漸漸顯示出它原有的脆弱性,因為傳統(tǒng)道德有著堅固而強大的政治保護層。于是,道德必然與政治交鋒,道德理想追求的挫折也必然轉向現實的政治反抗。在洪靈菲的小說《流亡》中,主人公沈之菲通過自己的體驗說明了這一認同的思想歷程:“人必需戀愛,正如必需吃飯一樣。因為戀愛和吃飯這兩件大事都被資本制度弄壞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戀愛和吃飯,所以需要革命!”這里,作家把握住了個性解放向階級解放轉化的契機,顯示出個人需求向群體需求過渡的內在邏輯。應該說,在這樣一種確實的人生體驗的基礎之上,知識分子的政治思想的生成和強化實在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轉化,這是一種生活的邏輯和情感的邏輯。當知識分子作為階級斗爭的戰(zhàn)士而加入到無產者的戰(zhàn)斗行列之后,這種認同便由情感的邏輯推進到思想、政治的邏輯上來。
與以上這一過程相輻相成,階級意識的認同也來自于一種理性的認同,但這種認同卻伴隨著深刻的精神痛苦。
理性的認同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是一種思想的自覺。相對于求生存、求溫飽而進入政治邏輯的勞動民眾,革命的知識分子作為一種思想集團,更有思想的蘊意和力量來表明其思想認識的明確與堅定。與一般勞動民眾不同,知識分子的政治轉化是思想先于行動的。個人具體的人生體驗與新思想的接受互為促進,使其行動更加具有了明確的目的性,更加堅決、執(zhí)著。階級意識的認同基于思想的覺醒,基于系統(tǒng)的理論認識,而不僅僅始于個人生活的窘迫。然而,這些知識分子的認同也往往是對于原有階級的背叛。因此,政治的反叛和思想的分離常常伴隨著倫理的自責和情感的痛苦。最終,思想、政治的邏輯還是戰(zhàn)勝了倫理、情感的邏輯。在道德認同的過程中,知識分子通過自省獲得了外在的道德支撐;
而在階級意識的認同中,他們又通過自省而獲得了內在的思想支撐。所不同的是,后一過程始終伴隨著情感的煎熬,這是精神的煉獄。蔣光慈的《田野的風》中的李杰背叛了原來所屬的階級,領導農民進行暴力斗爭。然而理性的政治追求與情感的轉化并沒有同步完成,倫理親情并沒有完全被階級意識所消滅。當他在李木匠們的并非善意的逼問下,不得不忍受巨大痛苦而同意燒毀自家的樓屋連同自己生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革命詩人殷夫在“向一個階級告別時”,仍然難忘哥哥“20年來手足的憐和愛,20年來的保護和撫養(yǎng),”“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钡亲罱K詩人還是在“最后一滴淚水里,”“不能不向別方轉換”(5)。親情的依戀絕不是表明對階級意識認同的猶豫與懷疑,而是純化階級意識的煉獄,是殉道。因此說,轉換了的知識分子在具體的革命過程中要比一般的民眾來得更堅決、更執(zhí)著。因為情感的痛苦來自于思想的明確。
在階級意識認同的過程中,也必須看到另外一種痛苦,這就是群體意識對個性意識的制約與克服。
在以農民為主體的革命陣營中,殘留著濃重的宗法意識。這種宗法意識從五四時期就與知識分子的新生的個性意識本能對立。丁玲的《在醫(yī)院中》的陸萍的苦惱就來自于自己的個性意識不能融于周圍的環(huán)境也為周圍的環(huán)境所不容。而政治斗爭、軍事斗爭的極端形勢也必然對知識分子的個性意識構成限制。政治是一架大機器,它要把一切都納入自己的固有邏輯之中,要克一切個別、獨出的因素而強化整體功能以保持機器的運轉。這是政治的邏輯,政治的邏輯就不能用倫理的和情感的邏輯去判斷。當毛澤東們把是否與工農民眾相結合作為衡量青年是不是革命者的唯一標準時,對于勞動民眾的認同也就成了革命知識分子人生道路的唯一選擇。(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沙汀的《闖關》中的那個工農干部不僅代表著環(huán)境,也代表著一種思想。而“文化人”左嘉向那個工農干部的服從,也是向那個階級進行思想意識認同的艱難過程和必然歸宿。這是一種宿命,小說的那個標題極具象征意味。從這里,我們看到了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宗法觀念對知識分子個性意識的雙重絞殺過程。歷史是自在的,有時候是會把孩子和洗腳水一起倒掉的,這也許就是歷史發(fā)展的代價。但是,線性的歷史評價并不總是符合人的復雜而豐富的思想實際的,對于知識分子在向民眾的階級意識認同以前的精神狀態(tài),不應固執(zhí)于過去那種“迷惘”、“失落”的簡單認識評價。當徐志摩慨嘆“我不知道風是從哪一個方向吹”時,他并不比已經完成階級意識認同的羅洛的“我知道風的方向”的政治宣言來得更為簡單。因為徐志摩的迷惘可能來自他對人生價值的更為復雜、深入的思考,而人類實現理想追求的道路也并不只有一條。人。進學達到一定的階段之后,便可以食朝廷俸祿而被“官養(yǎng)”。而“官養(yǎng)”必被“官用”。我們還必須看到,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一直以道德學說為主要內容,這一方面決定了讀書人自身的知識結構與官方的政治需要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決定了其被用的可能;
另一方面又使讀書人不能參與具體的社會生產實踐,不能創(chuàng)造實在的價值。所以,一旦他們與官相脫離,也就不能為勞動民眾所接受。而且,受傳統(tǒng)價值觀的影響,一般的勞動民眾反而因其與官脫離而視其在自己之下。于是,“勞心者”與“勞力者”的關系發(fā)生了倒置。小說《孔乙己》歷來被視為是對封建科舉制和知識分子弱點的批判,其實魯迅真正所指,應該是對封建等級制和愚昧庸眾的批判,不然的話,就無法解釋作者對于孔乙己所表現出的那種沉入心底的人道主義同情。小說選擇的孩子視角,本身便具有這樣一種意義:等級制的價值觀念已滲透于整個社會!翱滓壹菏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無論知識還是道德都必須通過權力環(huán)節(jié)才能獲得價值的實現。同是讀書人,丁舉人不僅受到社會的普遍敬畏,而且連他家的東西也是偷不得的。至于未能進入權力階層的這位讀書人,腿被那位進入權力階層的讀書人打折,也在情理之中了。未能進入權力階層,孔乙己連實現自己的知識價值的資格也喪失了。當他向“我”講解“茴”字時,“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也就是說,當德行不能進入政治權力結構之中,也就不能轉化為功利價值,人也就最終失去了一般的社會地位。如果孔乙己仍然堅守儒家道德的形而上信條,便只能依靠自身道德修養(yǎng)而實現意義世界的規(guī)范,即“獨善其身”,但這只能加重其精神負擔,帶來道德與境遇反差的痛苦,至多只能做一個地獄里的“好鬼”而已。當他的意義世界面對另一個真實的外在世界時,“獨善其身”的道德神話便悄然破滅,顯示出其人格本質的虛幻性。
近代以來科舉仕途的中斷,使中國知識分子由權力集團變?yōu)閱渭兊乃枷爰瘓F而作為一種單純的精神力量而存在。而當中國社會的變革又由觀念變革轉向物質和規(guī)范變革之際,作為一種精神力量形態(tài)的知識分子的存在意義似乎也被進一步淡化。因此,在具體的政治對抗之中,歸依某種政治實體正是知識分子原有仕途中斷之后的價值彌補或恢復方式。這里雖然有中國知識分子極其自覺的自我意志存在,但是作為思想評判者總比作為一位具體的戰(zhàn)士對于社會變革的意義要大。然而,即使如此,知識分子的階級認同仍然受到長期的懷疑。作為中國鄉(xiāng)村文化的代表,毛澤東曾經對于知識分子的判斷由道德上的惡感轉入政治上的否定,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大多數是屬于資產階級的,因此必須進行徹底的改造。而后來人們對于知識分子的政治肯定也仍然是從一般勞動民眾的尺度來進行的: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不能進一步承認他們是一種獨立的精神力量,是社會中最尖端的知識集團和思想集團。
情感方式的認同:
由浪漫走向實在
知識分子與勞動民眾在具體生活中最明顯的精神差異是情感方式的差異。情感方式是由人的教養(yǎng)、職業(yè)和生活方式所形成的一種精神表現形態(tài),它滲透于個人的所有生活行為之中,有著比理性的意識形態(tài)更為穩(wěn)固的特性。知識分子與勞動民眾之間的情感方式差異是群體性的普遍存在,在社會知識化程度較低的時代里尤其如此。三四十年代,特別是在解放區(qū)發(fā)生的思想批判和文藝論爭很大程度上源自于鄉(xiāng)村文明與都市文明、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沖突。在文學世界里,作為都市文明和現代文化的體現者的知識分子在鄉(xiāng)村文化環(huán)境中,始終處于不斷被嘲諷和揶揄的尷尬境地,并且不得不改變原有的情感方式而向勞動民眾一般的粗俗化、簡單化的情感方式轉化、認同,以真正實現“脫胎換骨”的改造。這種認同最集中地體現在個人的性愛生活之中。
30年代風行一時的“革命小說”是知識分子階級意識、情感方式轉化的表征。小說中普遍存在的“革命加戀愛”的模式里包含有知識分子對政治與性愛的特別的浪漫理解。而其后人們對這一模式的否定從一定意義上說,是對知識分子特有情感方式的剝奪。在“革命小說”中,主人公對于“革命”和“戀愛”的理解,如果不是從政治學的意義去判斷的話,都表現出了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理解方式。很明顯,當時被否定的主要不是“革命”,而是在革命中表現出來的“戀愛” 一種最具個性特征的情感方式。丁玲的小說《水》的出現,實質上還有另外一種意義:作為個人的知識分子價值不斷被淡化,不斷向工農民眾進行整體性的轉化。在轉化和認同之中,知識分子特有的細膩、敏感和豐富、浪漫被克服,粗俗化、簡單化成為一種符合時代需要的標準情感方式。
必須承認,知識分子的這種情感方式的轉化首先是受制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軍事生活的。這種環(huán)境和生活不僅對人的行為構成嚴格的約束,而且對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作出了統(tǒng)一的規(guī)范!敖y(tǒng)一指揮,統(tǒng)一行動,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言論”,規(guī)范化、簡單化是當時人們共同的情感方式。無疑,這又是知識分子的一層精神煉獄。孟超的小說《沖突》典型地表現了這種由外至內的自我否定、實現認同的痛苦過程。革命者于博與女同志繆英田因工作需要而假扮夫妻。在共同的生活中兩人真正產生了愛情,引起了情感的糾葛。最后,他發(fā)現自己“蓬勃的革命熱情,好似被愛的問題排擠出一部分去了”,于是,他禁不住痛心疾首地自我譴責:“革命黨人!革命黨人!這完全是反革命!”這種否定既是嚴酷現實的限制,又是對一種集團化、革命化的情感生活的既定方式的認同。郭小川的長詩《深深的山谷》中的大劉在痛惜軟弱的戀人的自盡后,終于把自己的身心獻給了那位粗獷、剛毅的指導員,因為“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愛情”。林道靜的愛情觀是由“詩人加騎士”而走向“同志”的演變過程,從余永澤、盧嘉川到江華,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浪漫情感的消失過程。鄧友梅的《在懸崖上》中的“我”在內外壓力下,不得不放棄與加利亞的浪漫多彩的情感生活而回歸于“大姐加同志”的婚姻模式之中。三十年代以來,浪漫的消失成為許多作品中共同的情感特征。愛情,這一人類最復雜微妙的心理狀態(tài)被固定化、規(guī)范化了。而雷鋒則在日記中又把愛情之外的幾種人類情感都做了最具體的概括,并成為當時人們一般的行為規(guī)范。
情感尤其是性愛情感被粗俗化、簡單化的另一深層根源是人們生存環(huán)境和文化素質的差異。對于勞動民眾來說,簡單的重復性勞動培養(yǎng)了一種簡單實用的人生需求和思維方式。而對于兩性關系也趨于單純功能性的理解,排斥或輕視過多、過細的情感因素,勞動和生殖成為婚姻的主要目的。其實,這正符合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婚姻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室也”(6)。聞捷的《小河》詩中的男女相愛的緣由極其簡單:“你愛我一身是勁,我愛你雙手能干”。把豐富的婚愛關系簡單化為勞動能手之間的組合,以人的簡單機能代替人的復雜本質。相對于五四新一代知識分子,勞動者的婚愛觀一般說來是屬于傳統(tǒng)或較原始層次的,而其婚姻的實現也主要是以父母包辦的形式來完成的。因此,情感因素在傳統(tǒng)婚姻特別是勞動民眾的婚姻中始終處于次要的位置。
作為一種思想變革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實質上是一場知識界的思想、道德的變革運動。也正因此,中國的知識分子亦成為五四運動的最大受益者,使其獲得了政治意識和道德觀念(尤其是婚愛觀)的解放。與較遠離這一時代中心的勞動者的思想觀念(主要是婚愛觀)相比,二者處于一種時差與異質的文化關系之中。而當工農民眾成為稍后的社會變革(主要是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的變革)的主體后,其原來落后于知識分子的婚愛觀念便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支配性的觀念。偏狹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將知識分子特有的情感方式冠以“不健康的情調”,從而把人類最美好的情感都送給了“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而情感、語言、行為的粗俗化、簡單化則被視為“與工農打成一片”的標準。甚至正面的人物肖像描寫也由“白面書生”轉向“黑里透紅”或“古銅色”的固定模式。這樣,知識分子在道德人格和政治意識的轉向之后,情感方式這一最后的個人化的精神特征也喪失了自我表現的權利。豐富變成簡單,細膩變成粗獷,多樣變成單一,知識分子在生存方式和表現方式上終于被徹底閹割了。于是,本來應作為一種獨立精神力量的體制外的知識分子也終于變成了依附性的體制內的知識分子。
注釋:
(1)(2)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
(3)魯迅:《墳.我們怎樣做父親》。
(4)見1996年9月1日《黨史消息報》。
(5)殷夫:《別了,哥哥》。
(6)《禮記.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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