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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傳染病肆虐與征服】丁學良簡介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公元前430年,一場瘟疫席卷古希臘,奪走了1/4希臘城邦人的生命;
公元165-180年,羅馬帝國發(fā)生黑死病瘟疫,導致了1/3的人口死亡;
公元700~1050年間是日本史上的“瘟疫時代”;
公元846年,在入侵法國的諾曼人中間爆發(fā)天花,諾曼人殺死了所有的病人和看護病人的人;
公元1347~1351年,中世紀的西歐蔓延黑死病,許多地方1/3到1/2的人口都沒有了;
14世紀歐洲殖民主義者把傳染病帶到美洲,掃掉了美洲土著90%的人口,由此引起了大規(guī)模黑奴的販賣;
公元1555年,墨西哥天花大流行,200萬人不治而亡。

  瑞典病理學家Folke Henschen說過:“人類的歷史即其疾病的歷史”;
疾病或傳染病大流行伴隨著人類文明進程而來,并對人類文明產生深刻和全面的影響,它往往比戰(zhàn)爭、革命、暴動來得還要劇烈,因為它直接打擊了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產力要素中最根本的——人類本身,打擊了他們的身體,打擊了他們的心靈。

  就人類歷史上幾次大規(guī)模的傳染病流行事件及相關問題,《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龍希成采訪了香港科技大學教授丁學良博士。

  

  ●傳染病隨人類文明進程而來《21世紀》:當前社會上人們對傳染病的關注與議論,不由得使人們特別想知道:歷史上究竟有哪幾次特大規(guī)模的傳染病流行,它們對人類產生過什么樣的影響?

  

  丁學良:可以這樣講,在世界歷史上,任何一次傳染病的大流行,都是人類文明進程所帶來的;
反過來,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傳染病又對人類文明本身產生極其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為什么說傳染病流行是人類文明進程所帶來的呢?因為一種傳染病要成為對人類造成廣泛而深刻的傷害的疾病,得具備一些基本的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只有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上才能出現。

  具體說來,人類最早的狩獵和采集的文明階段,基本上就沒有所謂的傳染病或流行病,因為那時候人口稀少,每個群體只有幾十人百把人,是自成一體的微型社會。各個互不交往的游獵群體到處跑,他們那樣的生產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不大可能發(fā)生傳染病或流行病。

  考古學告訴我們,大約在1萬年到1萬1千年以前,生產方式從狩獵和采集轉到了農耕,農耕文明才帶來了傳染病。為什么?因為農耕文明階段上人群定居在一起,定居點越來越大,這時期人類已經把很多動物馴化成家養(yǎng)的了。這很重要,因為以前狩獵時,人不跟活的動物老是生活在一起,他把它打死以后就吃掉了;
進入到農耕文明以后,人就跟家養(yǎng)的活的動物密切地生活在一起了。

  你看看,1萬年以來,人類歷史上最厲害的幾次大的傳染病流行,基本上都是從動物身上傳到人身上來的。到了農耕文明,人跟動物老是生活在一起,而又沒有現代社會才有的那種高水平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人畜朝夕斯守,二者的糞便堆積在居住地周圍,這就使得那些細菌寄生蟲之類,得到非常肥沃的營養(yǎng)?茖W研究表明,正是那些農耕文明延續(xù)得最久的地區(qū),最容易成為孳生新的傳染病的發(fā)源地。

  

  《21世紀》:人們講傳染病往往只想到人與人之間的傳染,而你強調傳染病的動物來源。

  丁學良:傳染病跟動物有密切關系,是有科學史根據的。據美國社會史專家W.McNeill的敘述,人類與狗共有的疾病有65種,與牛共有的疾病有50種,與羊共有的疾病有46種,與豬共有的疾病有42種,與馬共有的疾病有35種,與家禽共有的疾病有26種——這些疾病基本上都是從動物身上傳到人身上來的。

  上面這些動物恰恰是農耕文明以來人類所馴養(yǎng)的最重要的動物。這些動物本來就是各種各樣的細菌、病毒的寄生體,農耕文明的環(huán)境使得人跟這些動物生活在一起,病菌就傳到人身上來了。即使是今天,你看看那些鄉(xiāng)下,甚至走出城市不遠的郊區(qū),各種動物的飼養(yǎng)場所密集,人跟動物還是生活在一起。各種牲口的排泄物在污染水、污染土地、污染空氣,細菌、病毒就通過各種渠道進入人的身體。這里就成為天然的新傳染病的起源地。

  

  ●幾次大瘟疫改變西方文明史

  

  根據西方史料,最早一次大的有文字記載的——此前只有考古物體證據上的傳染病遺跡——是公元前430年至427年在雅典發(fā)生的瘟疫,希臘大歷史學家修昔底得詳細描述了這次瘟疫流行的情形。當時這個流行病是怎么來的呢?

  人類歷史上傳染病大規(guī)模流行的最重要的幾個渠道,第一個渠道是戰(zhàn)爭,大規(guī)模的征戰(zhàn)使得士兵們從一個地方跑到很遠的另外地方——今天有的傳染病名字仍然保留著戰(zhàn)爭帶來傳染的痕跡,像“非洲軍團病”就是典型。第二個渠道是通商,商人們從一個地方到很遠的另外地方。第三個渠道是傳教士的宗教活動。這些都是有規(guī)模的遠距離人口流動的幾種分類。

  據修昔底得記載,在公元前431年,開始了西方史上最早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之一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這次戰(zhàn)爭之前,古希臘人從來沒有遭到像天花這樣的傳染病的攻擊,雖然那時侯可能已有流感、結核和白喉等病發(fā)生。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使得新型流行病從非洲傳到了波斯即今天的伊朗一帶,再在公元前430年到了希臘。這次重大傳染病造成的后果非常慘重,它使得雅典軍隊的生力軍1/4死亡,瘟疫繼續(xù)在南部希臘肆虐,導致了城邦人口的1/4死亡。

  根據修昔底得描述的病人們的慘狀,以后的科學家們推斷,那場瘟疫有好多種疾病,包括鼠疫、天花、麻疹和傷寒等等。這次瘟疫造成西方文明史上一次重大的改變。因為雅典本來有稱霸整個希臘半島的雄心——雅典是古希臘所有城邦國中最強大的兩個之一——但因為這次瘟疫,死了那么多軍隊,死了那么多平民,仗也難再大打下去了,雅典就稱霸不起來了。

  到了公元165~180年間,在羅馬帝國時期發(fā)生了另一場非常厲害的黑死病瘟疫——那時候羅馬是安東尼稱帝,史書稱之為“安東尼時期黑死病”——瘟疫在15年左右的時間內導致了羅馬帝國本土1/3的人口死亡。很快,過了不到兩代人的時間,到了公元211~266年間,羅馬又遭到第二次傳染病的大襲擊。這兩次瘟疫橫行之后,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羅馬帝國就衰落下去了。這便造成了西方文明史上又一次重大的改變。你不要看不起小小的病毒細菌,它們把不可一世的羅馬帝國折磨得氣喘噓噓,不堪重擊。蠻族一入侵它就完蛋了。

  公元1347~1351年間,也就是中世紀發(fā)生的那次大瘟疫就更不得了了,整個西歐范圍內蔓延黑死病,許多地方1/3到1/2的人口都沒有了。那一次造成的慘重后果,影響了西方文明的差不多一切方面。

  比如說它帶來了宗教的改變。因為當時那么多人痛苦,那么多人死亡,宗教就要對此作出回應,就要找到新的教義來對這種苦難作出解釋。

  那個時期,西歐宗教中死神的形象特別突出,并且藝術也是突出一個“死”字。

  也導致了農奴的解放。在此之前,農奴不怎么值錢,土地相對更值錢,但因為有1/3到1/2的人被黑死病掃掉之后,勞動力一下子就變得珍貴了。

  據經濟史學家諾斯的研究,當時很多土地空出來以后,產權一下子就變得容易界定了:土地無主,誰占了就是誰的了。農奴逐漸獲得了自由身份,成為自由勞動者。這次的影響極其巨大,可以說是造成了西方文明史上另一次重大的全面的改變。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傳染病大規(guī)模的流行對于人類文明有著非常深刻和全面的影響,它往往比戰(zhàn)爭、革命、暴動來得還要劇烈,因為它直接打擊了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產力要素中最根本的——人類本身,打擊了他們的身體,也打擊了他們的心靈。

  

  ●歷史上大規(guī)模流行病的全球傳播

  

  讓我們把觀察歷史的眼光從歐洲轉移到世界其他地方,同樣有幾次大流行病值得非常注意。待到歐洲近代向外擴張即殖民主義時期,瘟疫造成了全球范圍內的不同病毒之間的交流,在這之前病毒還基本上只是在以歐洲為中心的包括接近于中亞地區(qū)的陸地上的交流,歐亞之間的病毒交流也受到距離的限制。

  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前,美洲的土著印地安人的人口,現在的專家們估計在5千萬到1億之間。在歐洲殖民主義者對美洲擴張過程中,真正因為打仗或屠殺而死的印地安人并不占很大的比例,大部分倒是死于歐洲人帶去的天花、麻疹、霍亂、傷寒、鼠疫、流感、白喉等嚴重的傳染病——它們這些殺人魔王使得美洲土著90%的人口毀滅了。

  本來歐洲殖民主義者到美洲去以后,發(fā)現這個大陸土地如此肥沃,當地土著人口天然就是豐沛的勞動力,誰知道他們自己帶去的那些病毒、傳染病把當地的經濟生力軍給毀掉了。歐洲殖民主義者就不得不想另外的辦法尋找勞動力,這就引起了大規(guī)模非洲黑人奴隸的販賣,這也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巨大的制度性的改變。我們設想,如果印地安人不死于那些病毒,也許零星的奴隸販賣會有,但絕不會成為后來那么一種規(guī)模的制度性的活動。

  有很多人問:歐洲殖民主義者跑到美洲去,為什么他們帶去的病毒能殺死那么多的本地人,而本地的病毒卻沒有能夠對于歐洲人造成同等程度的傷害呢?任何人口流動尤其是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都必然引起不同細菌病毒之間的交流,至于細菌病毒交流是否會引起人群的疾病則要視具體情形而定。中國俗語“水土不服”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有著豐富的經驗性智慧,也包含了我們這里所講的病菌交流。

  我們再從人類生產和生活方式與病菌存活、傳播之間的關系尋找答案的啟示。歐洲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出現農耕文明的地方之一,待到14~15世紀白人殖民主義者從歐洲到美洲去的時候,歐洲人種本身已經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傳染病、瘟疫的“洗禮”了:每次疾病大傳染都要殺死一些人,使一些較體弱的人成為犧牲品,而存活下來的人就有了免疫力,有些免疫力可以傳給下一代。所以,14~15世紀的歐洲人已經與形形色色的病菌來來回回打過無數次仗了。

  而美洲人呢?美洲人祖先是在“冰河期”晚期大約1萬2千年以前,從歐亞大陸經由“白令海峽”到達美洲的——那時候“白令海峽”是把歐洲和美洲連起來的狹長形狀的陸地。以后隨著氣候的變化,海水水位上升,陸地被淹沒,使得整個美洲脫離了世界文明的中心,變成獨立生長的一個世界。

  最早那批過去的人群,慢慢從北美洲蔓延到南美洲,他們的人口壓力相對來說很輕,在那個土地廣闊資源豐沛的大陸上并沒有發(fā)展出像歐洲、亞洲這么復雜的農耕文明。

  他們飼養(yǎng)的動物很少,沒有像歐洲那樣人跟動物之間有著密切的互動關系。所以那時代的美洲人抵抗力非常弱。歐洲人從歐洲帶去的傳染病菌對于美洲人的殺傷力,遠遠勝過美洲本地的傳染病菌對于歐洲人的殺傷力。

  如果說美洲對于歐洲或世界其他地方有什么“疾病報復”的話,那就是梅毒。梅毒是從美洲傳過來的,是西班牙人把梅毒從美洲帶到了歐洲。歐洲航海者很快就把梅毒帶到了遠東,先是中國,然后是日本。

  

  ●建立現代化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

  

  《21世紀》:傳染病流行既然對人類文明產生過如此巨大的影響,那么直到什么時候人類社會才慢慢發(fā)展出一套對付它的辦法呢?

  丁學良:人們認為最重要的是18世紀末英國醫(yī)生愛德華.琴納發(fā)現了“牛痘”技術對于天花的防御。其實,對天花防御最早的辦法可能是中國人發(fā)現的,這種方法在公元10世紀的時候,從中國傳到中亞,再傳到歐洲。但中國是用比較土的辦法,成效不可靠,風險也高,而琴納是用生物化學的方法,可以不斷地制造疫苗。1979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天花被徹底消滅,這是人類傳染病史上的大事。

  醫(yī)學史表明,在工業(yè)化早期,對于傳染病的防御方法基本上來自技術先進國家。那時候在歐洲等地,城市密集,人口密度非常大而又沒有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容易造成大規(guī)模的傳染病,擴散得非常快。17~18世紀倫敦、愛爾蘭等地都發(fā)生過嚴重的瘟疫,然后他們政府花大力氣逐步發(fā)展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邦A防勝過醫(yī)治”就是從天花疫苗開始的,當時變成了歐洲很多國家的一種政策。這種政策為它們的經濟發(fā)展和軍事擴張貢獻極大,是歐洲實力增長的中心要素之一。拿破倫軍隊最早推廣天花疫苗預防,這在它的長期征戰(zhàn)中太關鍵了。

  即便到了20世紀初,也還有過兩次非常大的傳染病流行。一次是1918~1919年“西班牙流感”,全球有2500~5000萬人喪失生命;
再一次是1920年代昏睡性的“腦炎”——主要發(fā)生在歐洲,然后傳到別的地方去。迄今為止科學史家們還沒有一個說法,完全解釋這兩次大流行病為什么那么厲害。

  美國重大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的發(fā)展是1918年那次大流感。那次大流感造成的死亡人數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的死亡人數要多得多,所以美國國會就撥款100萬美元——當時這可是一筆大錢——強化公共衛(wèi)生部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便雇傭比較好的醫(yī)生,改進資料的收集和處理,建立公共的醫(yī)療點,等等。

  在這之后,我們曉得,最重要的就是愛滋病、埃波拉病這些東西。可以這樣講,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歷史上最重要的傳染病之大規(guī)模流行,都是人類文明進化帶來的。它們是人類文明進程中付出的非常慘重的代價,對人類本身提出了嚴重的挑戰(zhàn)。人類文明每一次戰(zhàn)勝了這些挑戰(zhàn),就又獲得了更強有力的技術手段和社會組織方式。

  《21世紀》:無論怎么說,人類文明進化到了今天,傳染病畢竟是少多了。

  丁學良:不錯,但是我們要知道,人類文明在進化,技術手段在進化,病毒細菌也在進化。更重要的是,那些使得人類文明進化的技術手段本身也幫助了病菌的擴散。我們今天是一個全球化加速的時代,其實全球化歷來就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人群跟人群之間的交往不斷密切,以前要好幾代人才來一次的對于眾多區(qū)域不同社會不同民族造成傷害的傳染病大流行,隨著現代交通工具的快捷頻繁,隨著國際貿易的頻繁,隨著人口流動的頻繁,隨著各類新型食品的運來運去——速度真是太快了——就可能使得以前那些地方性傳染病,很容易就成一個大范圍擴散的傳染病,除非你能很快找到對付它的辦法。

  應該說,今天的城市化和全球化使得人們交往更加密集、快速、頻繁,也使得地方性傳染病變成大面積傳染病的可能性大大增高了。這是人類為全球化付出的代價。全球化包括了疾病的全球化。

  《21世紀》:但事實上自20世紀中葉以來,我們很少看到造成大面積毀滅性傳染病流行。

  丁學良:是少了,但并非沒有。有時候,一些很重要的傳染病依然造成大規(guī)模的殺傷,只是因為沒有在我們的眼前展開而已,只是對于我們的震撼力還不夠大而已。譬如說瘧疾——瘧疾有很多種——少數幾種很厲害的瘧疾在非洲等貧困區(qū)域所殺死的人每年有好幾百萬!現在國際上有幾個重要的研究中心,正在研究從中草藥提取成分來對付瘧疾。專家說,如果此舉能夠成功,是應該得諾貝爾獎的,因為它對于人類尤其是不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們的健康是個巨大的貢獻。

  

  ●加強對生活動物等傳染源的管理

  

  人跟動物的密切關系往往成為新的傳染病的來源。愛滋病是從猴子身上傳過來的,天花是從牛瘟傳過來的,鼠疫是從老鼠身上傳過來的,霍亂也是從動物身上傳過來的,狂犬病是從狗身上傳過來的,很多流感是從雞和豬身上傳過來的,麻疹是從牛瘟或狗瘟傳過來的,蛔蟲是豬身上傳過來的,瘧疾、登革熱是從蚊子傳過來的。這次“非典型肺炎”很多專家也懷疑動物是源頭,正在做實驗求證這個假設。因為細菌病毒總要找一個動物活載體,人也是動物,細菌病毒均“一視同仁”。

  《21世紀》:但在媒體上我們很少聽到有人把傳染病源跟動物聯系起來。

  丁學良:越是沒有我們越是要強調這一點。1995年初我和幾個來自以色列的研究市場營銷學的教授在香港吃飯。他們對香港的“街市”感到很奇怪,人們在街市現場“活宰”、“點殺”雞、鴨、魚、鱉、蛇等活的動物。他們問:為什么香港這么發(fā)達的地方還有這種市場?我當時也是典型中國人的觀念,說南方人尤其是廣東人講究“生猛鮮活”,賣主要是把它們殺掉以后再來賣就不值錢了,活的好賣。以色列教授說這樣容易引起傳染病,大都市尤其不能這樣搞。果然,1997~1998年間香港就有了那次“禽流感”。當時政府當機立斷,把全香港幾十萬只雞統(tǒng)統(tǒng)殺掉,才止住了更多的人受傷害。

  《21世紀》:我們在南方看到街市“點殺”活物已經司空見慣,國外的處理方法如何呢?

  丁學良:發(fā)達國家在這方面的管理很嚴格,這種“點殺”基本上看不到。我想他們之所以在“生猛鮮活”和公共衛(wèi)生方面作出一個選擇,是因為他們以前已經吃過很多苦頭,所以在公共衛(wèi)生上立法,不許這么做。

  現在,有那么多人口聚集在東南沿海的城市,所以中國的各級政府,都應該很快吸取教訓。對于農貿市場的管理,非得當作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建設的一個重大的挑戰(zhàn)。當然未必每年有什么大的疾病流行,但萬一發(fā)生一次,后果就非常嚴重,傷財害命。

  《21世紀》:城市家養(yǎng)的寵物將會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丁學良:幾年前專家們對新千禧年作分析時就預言,21世紀對人類健康危害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源泉就是家養(yǎng)寵物。像家養(yǎng)的貓容易影響呼吸道,常常引起孩子們的哮喘。

  

  ●應對突發(fā)疾病的信息與法律機制

  

  《21世紀》:控制疾病的傳播、保障人們的健康是社會的愿望,也是政府的責任,你對政府在這方面的工作有什么建議?

  丁學良:對于流行病所造成的影響,既可以作客觀的硬性的數量化的比較,也可以作社會心理的比較。這兩項比較不是完全一致的。像這次“非典型肺炎”,它所造成的死亡,全世界截止到4月14日的報告數字是128人,受到感染的也不過幾千人。在同時期內,也許其他傳染病已造成更多人的死亡。但人們?yōu)槭裁磳@次流行病特別敏感呢?因為它的來路不很清楚,傳播途徑不很確定,測試方法不很可靠,醫(yī)治辦法也不很保險,就令人難以掉以輕心。

  我們現在要討論從社會管理的層次看,究竟該怎么辦?因為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經濟發(fā)展最重要的區(qū)域也是人口最為密集的區(qū)域,中國又是一個經濟、旅游開放的社會,包括中國人到外國去、外國人到中國來,十分頻繁。中國經濟已經是全球經濟中十分重要的部分,中國的信息與世界的信息緊密相連。

  在此情勢下,如何盡快地發(fā)展出一套對付可能突發(fā)的有潛在危險的傳染病的制度,就成為非常重要的事情。這個制度發(fā)展得快速不快速,好不好,不但影響本國人們的健康,而且具有全球效應。無論從長期或短期看,它直接關涉到本國的經濟發(fā)展和國民福祉,也會影響到國際關系。

  有幾個方面是很重要的。這個制度的首要方面就是信息——醫(yī)務專業(yè)人員和政府管理人員獲得和提供的信息——必須及時和準確。這要求建立健全的信息系統(tǒng),包括信息的收集(上報)、處理、傳播和使用。這幾個環(huán)節(jié)要盡可能地做到跟上世界發(fā)達國家的水平,必須向前看,這對于中國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在這方面一定要有非常嚴明的法治,就是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現了和常規(guī)不一樣的疾病的時候,就要立即上報。沒有準確的信息統(tǒng)計,政府的管理就談不上。而且這個信息中心應該是全國范圍內協調的,與世界衛(wèi)生組織合作的。

  其次,信息過程一定要透明。這樣,專家不但隨時向政府管理層上報信息,而且還與社會公眾互通信息。發(fā)布信息的過程要盡可能地快,不能有耽擱。信息只有快速地上報,快速地公開,快速地檢驗,才能達到兩個效果:第一使得這個社會的資源能夠盡快集中來對付突發(fā)的傳染;
第二才能夠達到對所有的傳染病來講最重要的處治原則:“預防勝過治療”。只有把信息透明化、公開化,使人們很快知道這件事情,你才能使全社會都自覺地遵守那些基本的公共衛(wèi)生規(guī)則——個人行為的規(guī)則和公共場所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很復雜,但必須在全社會推廣開來,實際上是改變人們的生活習慣。

  要使全民建立預防意識,免受謠言和迷信的影響,就要求正式的信息越透明、越真實、越快速,越好。應該把關于突發(fā)傳染病的信息管理變得像公布突發(fā)性的天氣變化和自然災害一樣透明,用盡可能快的方式傳播到盡可能遠的地方去。

  《21世紀》: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包括哪些個方面?

  丁學良:相對于個人衛(wèi)生而言,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涵蓋了可能影響到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環(huán)境病毒細菌感染的各個方面,并且是對全體國民免費提供傳染病的治療,因為傳染病傷害的是社會整體利益。另外,我們很多中國人吃野生動物的壞習慣也要盡快依法改掉,以前就有報道說有人因為吃野生動物得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病。

  公共衛(wèi)生的信息系統(tǒng)要相對獨立,醫(yī)務專業(yè)人員要相對獨立。專業(yè)人員只要在病人、醫(yī)院、實驗室里發(fā)現了什么,就要實事求是地上報和公布這個信息,而不能根據具體負責的官員的好惡行事。

  《21世紀》:關于這次疾病,目前國外的最新進展如何?

  丁學良:及時通報和共享關于傳染病的真實信息,大大有助于醫(yī)學界的研究效率和效益(即資源的有效利用)。這次有關“非典型肺炎”病毒基因的研究,全球最好的相關實驗室相互協作,大大加快了研究的進度。4月12日(加拿大時間)有了一個突破:全球第一個破譯病毒基因密碼成功者,是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史密斯基因圖譜科學中心。他們發(fā)表的報告說,基因圖譜顯示非典型肺炎的病毒是“新冠狀病毒”,與已知的其他冠狀病毒特性不同。這個破譯來得很快,是因為國際范圍內的協同作戰(zhàn)。他們的結果在www.bcgsc.bc.ca上可以查閱。以前通常要5年左右的時間,新疫苗才能制作出來;
這次大概會縮短到一年的時間。

  讓我們作一個簡短的總結:傳染病大流行是全球化過程加速的一個方面;
對付新型的傳染病,也必須以全球化的思路和視野,才能奏效。中國在經濟上的全球化之步伐,必須以在信息管理(包括傳染病領域)上的現代化作配合,才能既快速又

  穩(wěn)健。

  

  原載《21世紀經濟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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