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掉的一代 王永年:我不喜歡“垮掉的一代”
發(fā)布時間:2020-03-3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王永年今年80歲了,身形依然高大。他精通英語、俄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業(yè)務時間,他勤于翻譯,譯作等身,《歐?亨利短篇小說集》、《十日談》、《約婚夫婦》、《在路上》,還有《博爾赫斯全集》中很大部分篇章,都譯自他的筆下。退休前,他作為新華社西班牙語的譯審,工作了30多年。
老人深居簡出,不怎么與舊交故友走動,也沒有花鳥魚蟲的愛好。除了翻譯,據(jù)他說他還會針灸。在國外駐站時,他因為這一手絕活,被人戲稱為“王一針”。
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在國內(nèi)再版以后,老人的平靜生活起了些變化。此書過去曾是禁書,如今風行一時,成為無數(shù)文藝青年的“心頭愛”。許多人問他是什么感受,他直搖頭說不喜歡。作為有著濃厚基督教傳統(tǒng)的圣約翰大學的畢業(yè)生,這個凱魯亞克的同齡人對小說里的放縱不羈、毒品與性,有許多的不認同。網(wǎng)上有人不能理解,既然不喜歡,為什么還要翻譯?他也無奈了:“青菜蘿卜各有所好,我是不喜歡這樣消極的小說。別人問我,我就說了嘛!
采訪中間,攝影師來拍照。在陳設(shè)簡單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后,把王先生請到窗臺邊,問他,“我們拍張看風景的吧,您平時看風景吧?”王先生誠實地回答,“不看!
圣約翰的學生,只上用英文講的課程
我父親解放前是國民黨的大官,云南省鹽務局局長,他是南洋工學院畢業(yè)的,那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他英文也很好。小時候我家藏書很多。我父親從小教育我自食其力,我從來都沒有伸手要錢,自己做家庭教師,給別人補習功課掙錢交學費,最后我從學校畢業(yè)出來了,沒有衣服不行,他才給了我30塊錢,買了一套衣服上班去了。
我16歲上大學,從高二直接考,高三下半學期就被錄取了。那時候考試比較容易,上海好幾所大學都錄了我。圣約翰名氣大,我就選了它。中學起我就開始掙錢,同時做幾份家教,中學小學都教,外文更不用說了。但做這活兒精神上不太愉快,因為請得起家教的都是有錢人,他們把我當傭人看。有時候?qū)W生太笨,學不好,我也得跟著挨罵。一次我去上課,一進門聽見一個學生在哭,他爸爸在罵他。一見我就說,你以后甭來了――好像他學得不好是我教得不好。我就灰溜溜地走了。
圣約翰是教會辦的學校,但不一定要基督徒才能上,一般人也可以。通過教會找工作、出國比較有保障,所以有的學生也愿意加入教會。神學課是所有人都要選的,《新約》、《舊約》都學,兩個學期。這門課講神的道理,像為什么耶穌把餅分給好幾百人,大家都能吃飽,這都是有說法在里面的。搞翻譯的人一定要熟悉《圣經(jīng)》,像我翻譯的書,都會注上根據(jù)《圣經(jīng)》第幾章、第幾節(jié)。
那時連中文系的老先生,穿著長袍馬褂的,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語,要是講不過來了,就用英語解釋。所以出來的學生英語都挺好,即使中文系出來的學生,也可以用英文聽課。甚至有學生把不懂中文認為是光榮。有的課說好的用中文講,有些學生不給老師面子,把注冊卡交還給老師,說我不上你這門課,我到用英文講課的地方去。
張愛玲也在圣約翰聽過課,我們在一個班念過英文。她頭發(fā)留得很長,長得比較清秀,很清高,一般的人都看不上。你知道南方農(nóng)村小孩穿的虎頭鞋吧,有兩個耳朵的,她就穿著這種鞋,黃顏色帶一點紅的比較粗的布做成的那種,到學校上課,很特別。我不記得和她說過話,她看不起人,我干嘛要和她說話?你別以為她怎么樣,她有時候考得不如我好的。
400人報考出版社外文編輯,最后錄取我―個
我中學時本來想學醫(yī),那時德文醫(yī)學院很有名,就學了德語。英文屬于非學不可,抗戰(zhàn)時期日文一定要學,此外,當時對前途沒什么希望,蘇聯(lián)是革命的啟明星。業(yè)余時間又學了俄語。俄語是我到白俄的家里去學,每星期都去,晚上也去,一直到解放以后,我還在學俄語。所以我中學的時候就學了4種外語了。
后來日本投降,日文用不著了;抗美援朝,英語也不吃香了。找工作的時候,會英語非但不是一種資本反而變成一種負擔了,尤其聽說你是圣約翰出來的,資產(chǎn)階級學校、美帝國主義教育的,對自己沒好處。最后我是靠俄語找的工作,在學校里做俄語老師。可又過不久,反蘇修了,中蘇關(guān)系不好了,俄文也不靈了,我就自學了西班牙語,那時全國懂西班牙語的也不多,大學里有西班牙語系但學校還沒有畢業(yè)生。
我教俄語那幾年是在云南,干得挺不錯的,學生喜歡上我的課,好多工作人員也來聽我的課。但我祖母,父母都在上海,希望我回去,我就離開了云南,那是50年代初,我那么走算是自動離職,工齡不能延續(xù),回到上海后,一切從頭做起。當時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前身,新文藝出版社招考外文編輯,我就去了。400人報名,初招40人考試,最后錄取一個,我考外文當然不在話下。
在譯文出版社做編輯的時候,我讀了很多很多外文書,因為人家投來的稿,我們都要對照原文再看一遍,很多都是長篇,比如德萊塞的《美國的悲劇》、《天才》,一看就是幾個月。
那是段美好的時光,我家里住的是公寓房,在淮海中路和淮海西路交界的地方,宋慶齡故居的對面,條件很好。上班的地方在上海市華東局,康平路,我辦公室的房子在榮毅仁公館的隔壁,他在8l號,我在83號,房子的材料、建筑時間,都差不多的,很安靜。
新華社的工資起碼低了一級
50年代末,新華社要成立西班牙語對外報道組,找人找到上海。通過上海市委打聽到譯文出版社有個王永年懂西班牙語,結(jié)果跟我本人都沒見面,就把我的關(guān)系轉(zhuǎn)到北京去了。58年以后,“全國一盤棋”,“指到什么地方,就打到什么地方”,領(lǐng)導一句話,我就一個人到北京來了。來了之后,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吃還吃不飽,我的糧票還要往家里寄。那時候一人一個月5兩油,一年下來攢6斤,每年春節(jié)探親,就坐火車扛回家去了。你們可能不知道,原來還有地區(qū)差異,上海生活待遇是最高的。出版社收入也很好,而新華社的工資起碼低了一級。一級是什么概念?那時百十來塊的工資,最少要差20來塊,那時一個人的生活費,20塊吃喝玩樂,足夠足夠了。那時我們吃一塊豬排,一塊大排骨加一點青菜才要一毛錢。直到1973年,我家人才調(diào)到北京。
在新華社的時候,我們每天下午六七點鐘上夜班,上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很正常的,有時要等到第二天早晨8點鐘,接班的來了才下班。每天工作12、13個小時,要翻譯連同譯審的稿子加起來至少6萬字,很苦的。那時《人民日報》的社論每天要發(fā),《解放軍報》的社論要發(fā),有時《人民日報》一天兩個社論,一大一小,都要拼命把它發(fā)出去,不發(fā)出去就是政治錯誤。實在忙不過來,我們也請外面的人來幫忙,他們覺得我們新華社的人特別了不起,速度快,人民日報的社論是1萬字,稿子放在這兒, 嘎嘎嘎嘎一會兒就出來了。
以前工作真是如履薄冰,不能出錯。比方說下了班,回家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來,喲!我那個字可能翻錯了,可不得了,穿上衣服,偷偷摸摸,跑到辦公室,拿出稿子來看,哦,沒錯,才放心地回去睡覺。
“文革”那些年,我過得挺安穩(wěn)的。不是運氣好,是人好啊!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你平時沒有害人之心,能幫忙的時候幫人家忙,人家也不會下手來整你。但有人不是這樣。最典型的例子,我們那時出個小錯字就不得了的事情。比如說外文毛主席的毛是“Mao”,打字機上“O”和“L”連在一起,你稍微手一滑,“O”變成了“L”,就變成“mal”了,“mal”就是壞的意思。真是不得了的事,反革命事件!造反派有一個頭子,他就寫成“壞”了,你是造反派也不行,這是對毛主席不忠,要開批判大會。在此之前,因為我和他是住一個宿舍的,我就說這種事,人家比較容易理解,一字之差,很容易打錯。他痛哭流涕地作完檢討后,反過來就把矛頭指向我了,說,“我這么錯,王永年還輕描淡寫,說只是一個字母之差,沒有什么了不起!钡侨罕姷难劬κ茄┝恋,知道我只是安慰一下他。他可以把自己的錯誤檢討一下,然后就反對你,因為我進步了,你就落后了、反動了。
那時候都是軍代表坐陣,姚文元就是管新華社的,在上海時我們就認識,他是上海市委搞宣傳的,外文出版社屬于新聞出版系統(tǒng),他相當于我的頂頭上司。那會兒時興“表忠心”,有個小翻譯給姚文元寫了信,說你怎么正確,我怎么擁護你,后來有重要的會議就讓他參加,一夜之間就暴發(fā)了。那時我要是寫的話,姚文元一定也重視我,但我要真寫了就不得了了,當時是好的,后來倒霉就不得了了。
我在新華社的地位屬于中下,我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可吃虧、可沒面子呢!比如開個什么會,就會請你出去,說這會你不能參加。這不是很丟臉嗎?其實我的立場還是共產(chǎn)黨的立場,如果有人動員我,發(fā)展我,我也會入的,只不過我不是削尖了腦袋往里鉆。
翻譯《博爾赫斯全集》,稿費不到兩萬
開始做翻譯就是為了謀生,就這本事,不做這個做什么?那時候是業(yè)余時間干,有的稿子能用,有的稿子還不能用。你別以為翻譯,以前翻譯還是小生產(chǎn),走資本主義道路,要批的啊,不是很光彩的事情。我就偷偷摸摸地干,有些作品署筆名,像王仲年用得比較多,而雷怡是西班牙文國王的“王”字的發(fā)音,還用過楊綺,楊是我去世的老伴的姓,綺是我一個同事的名字。有時《世界文學》一期里有我四五篇文章,這時候就不能都署一個名,否則別人會有意見,認為你們搞小圈子,專門用自己的翻譯,不用外面人的稿子。唉,做人很累的,各方各面都要考慮。
翻譯稿費一般是千字60元,像我剛才簽那個合同才千字50元,是《在路上》的訂正版,翻譯《在路上》也是按這個標準,翻一本書賺不到1萬塊錢。從80年代起就是這個價錢,一直沒變過,給翻譯公司翻錢會多一點,一般都是商業(yè)文件,但要得比較急。翻譯《博爾赫斯全集》,也就不到兩萬塊錢,那本書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每天譯一點,定時定量,一點一點啃。其實處理什么問題也都是這樣的,煩得不得了的話,就先把它剖開來,分成幾個部分,一部分一部分地做就不累了。
博爾赫斯對東方的東西很了解,很淵博。他寫的東西很簡練,他不簡練不行,他失明了,眼睛看不見,不簡練的話,他記不住啊。他沒有寫過長篇小說,要不寫到后面,就忘了前面。
他也很有學問,懂好多外文,英文、法文、德文……有些文字現(xiàn)在很少有人懂,像北歐的文字,他也懂。文字掌握得多的話,能融會貫通,一種表現(xiàn)方式不行,換一種,繞過去就豁然開朗了,只懂一種文字,就一棵樹上吊死了。
現(xiàn)在我眼睛不好了,有白內(nèi)障,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对诼飞稀贩g了10個月,每天至少4小時。其實接這個活兒挺后悔的。你看這個書是沒有空白的,密密麻麻,沒有段落,扎扎實實,有多少字就是多少字,占不到便宜。有些書很占便宜的,比如說30個字一行,有的地方是對話,回答說“好”,前引號,后引號,加個句號,4個字符就是一行。
這本書的初稿是一次性寫完的,凱魯亞克花了3個星期,在一張30多米長的卷筒紙上,連續(xù)打字打出來的。后來改的時候,有些朋友給他提意見,整段整段刪掉或者整段整段加上去,次序也做了調(diào)整。這本書80年代就出過幾個版本,目前為了研究他,美國那邊把原稿拿出來重新出版,上海譯文叫我把這個原稿翻譯出來,做個校訂本,哪段有,哪段沒有,用個小冊子標出來。
我沒想到《在路上》賣得這么好!疤}卜青菜,各有所愛”吧,現(xiàn)在年輕人愛這本書。凱魯亞克這個人整天在東海岸、西海岸來回折騰,沒有一個生活的目的,有工作不好好地干,有書不好好地念,性的方面也有點亂,還吸毒品,年紀很輕就死了,46歲吧。
我這個人就是“御用文人”,你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網(wǎng)上有人說,“你不喜歡,你翻譯它做什么?”我不喜歡他,但可以介紹他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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