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截訪生意經:北京截訪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對進京訪民來說,安元鼎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他們的主要業(yè)務是幫助各地政府攔截上訪者,將上訪者關押起來或遣送回原藉,然后再向雇主收費。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軌蛟诒本╅L期駐扎,能夠輕松接走、關押訪民而無人過問。
軟禁
盡管天空下起了雨,趙桂榮還是起了個大早,匆匆趕到北京南站。她的背包里,塞滿了上訪材料,已經提前裝進牛皮紙信封了,每個信封對應一個地址,是寄給國家領導人看的。
昨天,幾位經常碰面的訪友,相約今天上午一起去府右街,那邊有個郵局,快遞比其他地方便宜,大伙兒都有很多信件急著發(fā)出去,仔細算下來,到那里,能省下不少錢。
趙桂榮知道,這段日子,別去天安門和三里屯轉悠了,那樣很容易被保安公司的特保捉走,關進隱秘的地點。最保險的方式是改用郵寄反映情況。
趙桂榮的丈夫邢世庫,已經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三年多,這位曾經的哈爾濱的哥,直到今天還被關在醫(yī)院里,而在此之前,他是一位多次赴京反映單位領導問題的執(zhí)著上訪者。
為了力證丈夫沒有任何疾病,而是被當地政府打擊報復,原本在哈爾濱道外區(qū)開商店的趙桂榮,也走上了漫長的上訪道路,一旦談及丈夫蒙冤和這幾年來的奔波無果,趙桂榮就淚流滿面。
2009年9月30日,趙桂榮第一次乘坐火車出遠門,她帶著材料來到北京后,當天就去了國家信訪局,也就是在這一天,她知道,北京原來有家保安公司,叫做安元鼎。
那天下午,趙桂榮被民警仔細盤問了一遍,警車把她從國家信訪局門口,送到了豐臺區(qū)久敬莊接濟服務中心。
與馬家樓接濟服務中心一樣,久敬莊是個訪民集散地,F(xiàn)在,馬家樓的業(yè)務停了,久敬莊承擔了馬家樓的功能。
在久敬莊大院里頭,剛待了一會,一個自稱黑龍江駐京辦工作人員的人,找到了趙桂榮,在他的身后,是七八個體型魁梧的小伙子,他們身穿黑色制服,戴白色鋼盔,乍一看,完全是特警的樣子。
這名聲稱能幫助趙桂榮解決問題的人說,走吧,先出去,到車上談。趙桂榮有些猶疑,因為不認識,但看了看對方身后的幾個“特警”,她覺得,反抗大概是沒有用的。
已經是后半夜了,走出大院,上了一輛白色依維柯轎車,車窗玻璃是黑色的,這讓本來就昏暗的視線,變得更加模糊。
車子開了幾分鐘,停了,眼前是一座二層小樓,一樓大廳亮著燈,這時候的趙桂榮發(fā)現(xiàn),這一隊穿著制服的年輕人,袖標上寫著的是“特保”,而不是“特警”,那個自稱官員的中年人,只是這個公司的一名員工。她知道,被騙了。
燈光映襯下,趙桂榮看到了樓頂的紅色標牌,這個牌子,更加直接地告訴她,她來到的,是一個叫做“安元鼎保安公司”的地方。
拒絕和逃跑不再可能,趙桂榮只想問對方,他們有什么權力扣押她,他們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準備扣押她到什么時候。
年輕的保安們只是朝她笑笑,除了告訴她這是奉上級領導命令行事以外,沒有回答她的其他任何問題。
趙桂榮被帶到了一樓大廳,她的錢包手機身份證全部被沒收了,跟進拘留所一樣。從這時起,她知道,自己被軟禁了。
過了七天,從票販子手里買到火車票的保安公司,把趙桂榮和另外一個老鄉(xiāng)兼訪友,送上了從北京開往哈爾濱的直達列車。
“招待”訪民的所有支出,顯然不是安元鼎埋單。
火車門關閉前,送行的特保走進車廂,跟列車員低聲說了幾分鐘后,列車員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之后每過一個小時,這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都要接到一個電話,然后他總是回過頭來看一眼趙桂榮他們倆,對著電話說,還在呢。
遣送
吉林省舒蘭市水泥廠前職工趙桂香,今年47歲,上訪10年,她與安元鼎的第一次接觸發(fā)生在去年,當時,她從永定門長途汽車站經過,被派出所民警攔住盤問,抓到了馬家樓。
按照訪民們的說法,拉到馬家樓的,都是通過非正常途徑上訪的,所謂非正常,就是訪民去了信訪部門之外的地方。
趙桂香在馬家樓待了幾個小時,舒蘭市駐京辦來了一個人,要接她回去,她拒絕了。晚上七點多,這個人又來了一趟,回答還是照舊。
來者拂袖而去,沒過多大一會,“帶來了一幫武警(其實是保安)”,鋼盔皮靴防彈衣。十幾個大漢圍成了一圈,其中一個人指著趙桂香問旁邊的人,就是她吧?幾個特保上前幾步,拖起她就往外走,“我大喊起來,‘你們干啥呢’,他們不停,就跟提溜只小雞一樣,把我拖出去了。”
這群人太像特警了,于是一路上,趙桂香高喊的是,“救命啊,警察打人了!苯訚行牡母浇,的確有警察和保安在巡邏,他們向這邊看了看,沒有走過來。
一個高約一米九的胖保安,把趙桂香拖到車上,一搡,她便仰倒在了座椅上,這個重達兩百多斤的保安,照著趙桂香的胸口,就是幾拳。拳打腳踢四五分鐘后,趙桂香身上全青了,衣服上都是腳印子,腦袋上磕了好幾個包,本來腰部就有傷,這下就再也動彈不了了。
本來是到北京尋找“青天大老爺”的趙桂香,屈辱難當,哭成了一團。
事后趙桂香得知,這個動手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安元鼎一個姓趙的特保。
一名曾經在安元鼎干過一年的張姓保安透露說,在安元鼎,制服有若干套,穿什么衣服是什么,特勤可以當特保,特保也可以當保安,不過要成為特保,必須“身體強壯,至少要1米75以上,上訪的鬧事者要制服得了”。
那一天,趙桂香和另外兩個舒蘭訪民,被裝進車子,在五個男特保、一個女特保押送下,于夜色之中,朝著吉林方向開去。
趙桂香說,她看到上車時,舒蘭市駐京辦負責人,在車門邊,給了收錢的保安2000塊,車子即將開進舒蘭境內時,司機打了個電話,問,他們還差多少?電話里回答,7000。司機重復了一句,7000啊,行。
趙桂香聽到了。金錢與權力,在這一刻,水乳交融。
基地
趙桂榮回到當地,丈夫邢世庫的問題還是沒能解決,趙桂榮又跑到了北京,之后幾乎常駐,這其間,她又有兩次被安元鼎收押遣返。上訪,關押,遣返,問題不解決,再上訪,再關押,再遣返,循環(huán)往復,這成了訪民的宿命。
漸漸地,趙桂榮了解到,當地政府不舍得花錢,所以安元鼎買火車票讓他們自己走,而她認識的一些被關押訪民,回原藉是由多名特保開車遣返的,這樣可以向屬地官員收取高達數萬元的費用。
多名曾被安元鼎秘密關押的訪民介紹說,除了位于南四環(huán)紅寺橋附近的總部,安元鼎關押訪民的地點有幾十個,有的是廢棄的倉庫,有的是郊區(qū)封閉的院子,還有的是山邊的養(yǎng)殖場,而這些訪民無一例外,進去就不能出來,長的被關押幾個月,短的三五天,只有當地政府向安元鼎交足了費用,訪民才有可能被接走。
先后三次,趙桂榮被安元鼎關押,地點不同,相同的是,這些地方,居住條件差,保安態(tài)度惡劣,由于訪民太多,房間不夠,經常一張床睡兩個人,打地鋪也是普遍狀況,多數房間為上下鋪、男女混居。很多女訪民,睡覺不敢脫衣服。
一些男性訪民反映,他們本來是到北京申冤的,結果被扣下了,他們不能忍受這種沒有任何說法的秘密關押,覺得自己被綁架了,要求出去,與保安發(fā)生沖突。結果是,一群保安圍攻一個訪民,直到把訪民打得頭破血流屈服為止。訪民說,在安元鼎關押點,被打殘打傷的訪民并不鮮見,除了極少數人獲賠幾千塊醫(yī)療費,剩下的,很多不了了之了。
有一回,個頭不高的趙桂榮,打飯時多說了一句話,被一個牛姓主任叫到二樓辦公室,他使了個眼色,站在門邊的山西特保,狠狠地給了她一腳,她當場就哭了。
趙桂榮說,她最震驚的是,她第二次被安元鼎扣押時,被送到一個叫二號基地的地方,保安常常在晚上跑到女訪民的床前騷擾,暗示或者直接要求對方“陪他睡覺”。
趙桂榮記得,關押點上一個金姓主任常對女訪民說,他能把材料直接遞給高層領導。這樣充滿誘惑力的表達,使一些訪民信以為真!坝行┡L民,穿著睡衣,袒胸露背地去了主任辦公室!
另一名訪民陳連清憑借著關押過十幾次的機會,曾經觀察過二號基地。他說,院子是狹窄的一條過道,不足三五米,關押訪民的房間灰突突的,沒有朝外的窗戶,只有面向走廊的,所有床位,上下鋪加起來,有60多個,總是客滿,特殊日子,房間尤其緊張,一張床上擠兩個人并不少見。多數情況下,單這一個關押點,就維持著80個訪民的規(guī)模。
生意經
陳連清說他剛被關進來時,“每天都有冒充國家信訪局領導的人來談話,說可代收訪民材料,幫他們解決問題,又說訪民一個月之內在這里住滿四次,地方上還不給解決問題,中央肯定會出面!
有些人當真,決定住下來不走了。陳連清認識兩個這樣的訪友,當時,其中一個已經住了47天,另一個住了31天。在關押點,訪民吃住是不用自己掏錢的,但這部分開銷,安元鼎按照每人每天200元至300元的標準,向地方政府收取,訪民住的時間越長,安元鼎賺的也就越多。
陳連清后來了解到,這個冒充領導的人實際上是安元鼎的員工,他的說辭,無非欺騙訪民,讓他們長住,多住一天,能多賺200元,可這么破爛擁擠骯臟的地方,這么差的飯菜,“別說一天200元了,連20元都不值!
陳連清觀察到,像他這樣從石家莊來北京的訪民,算是稍微近一點的,當訪民人數湊夠20個時,安元鼎就派一輛大巴,把訪民運回當地,以石家莊為例,住一天,連同路費,是1000元。
“如果是云南貴州偏遠地區(qū)來京的訪民,可能一年也湊不夠一車,除非當地有錢,愿意高價委托安元鼎特保遣送,否則訪民們就得這么一直在里頭待著,直到當地來人把錢交齊,再接他們出去!
截訪,儼然成了這家保安公司最為重要的一項收入來源。不論是關押還是遣送訪民,安元鼎都要向地方政府收費。《財經》記者的調查發(fā)現(xiàn),安元鼎近幾年業(yè)務發(fā)展迅速,2007年全年營業(yè)收入僅為861.93萬元,2008年這一數字變?yōu)?100.42萬元。其主要業(yè)務之一即是幫助各地政府攔截上訪者,業(yè)務范圍甚至已進入上海、成都等地。但吊詭的是,截至2009年5月,安元鼎的許可經營項目仍然為“無”。
在北京,安元鼎的名字在訪民中幾乎無人不知。他們能在馬家樓和久敬莊長期駐扎,能夠輕松接走、關押訪民而無人過問,這讓一直研究上訪問題的學者覺得十分可疑。“這還是法制社會嗎?為什么北京還有黑保安?誰批準他們關押我們的?”一名被安元鼎關過的女訪民說。她今年42歲,只有小學文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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