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很美

——關于馬思聰及《思鄉(xiāng)曲》

張全民

①在浮華的塵世中，我常常是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從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出發(fā)去尋找自己的故鄉(xiāng)的。我無數(shù)次地聽過這首美麗而又略帶憂傷的中國小提琴經(jīng)典之作。每當那如歌的思鄉(xiāng)主題旋律從小提琴的弓弦之間慢慢地流溢而出時，我的靈魂仿佛馬上從沉重的肉身中游離了出來，開始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行進。

②于是，穿過漠漠的云煙，我似乎又看到了故鄉(xiāng)秀麗的山水和深深的巷弄，看到了田野上自唐詩宋詞里翩翩飛來的白鷺，看到了波光滟滟的江面上的漁舟唱晚，看到了梧桐樹下夕陽影里父母期盼的身影。

③我喜歡這種靈魂還鄉(xiāng)的感覺，即使是跋涉千山萬水，歷盡艱難險阻；即使是幻夢一場，那葉歸舟最終并不能真正在故鄉(xiāng)靠岸，我也喜歡。譬如秋天的一個黃昏，夕陽沉沉地墜了下去，南飛的雁群從灑滿余輝的天邊緩緩飛過，長河邊的蘆葦在秋風中瑟瑟作響；譬如春天的一個夜晚，臥睡在老房子里，瀟瀟的春雨輕輕地敲打著魚鱗般的瓦屋頂，夜航的船馬達嗵嗵作響地從鎮(zhèn)邊的河流里經(jīng)過。

④還有，在有月亮的晚上，天地澄凈，清輝四溢，仰望著夜空中皎潔的明月，而《思鄉(xiāng)曲》的旋律正好渡著月光悠悠飄來，心中更是涌生起無限的美麗鄉(xiāng)愁。在那時，會驀然覺得古往今來那么多詩人思念故鄉(xiāng)的歌謠，李白也好，杜甫也好，余光中也好，席慕容也好，只有在這首令人黯然銷魂的曲子中，才真正觸動內(nèi)心深處那隱秘的永恒情結(jié)。也只有在那時，我們才真正明白故鄉(xiāng)之于人的意義還并不僅僅是一種地域上的眷戀和懷舊，更在于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上的血脈維系和靈魂回歸。

⑤聽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我的靈魂還常常在小提琴抒情的慢板中走得更遠，走進音樂家的悲歡人生，走進命運的變幻天地，去獨自諦聽一段生命凄美的絕唱，去獨自品味一份困厄中愛的執(zhí)著。

⑥馬思聰早年兩赴法國學習音樂，主修小提琴和作曲。年輕的馬思聰才華橫溢，二十來歲就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內(nèi)蒙組曲》，《思鄉(xiāng)曲》就是其中的第二樂章。而后，他又寫出了《牧歌》等許多優(yōu)秀音樂作品，那些作品，不少都是堪稱中西合璧的典范之作，都以高超的西方音樂技巧完美地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特有的審美情感和文化內(nèi)涵。新中國成立后，他出任在天津成立的中央音樂學院首任院長。

⑦然而不幸的是，在后來的那場文革浩劫中，馬思聰也和當時的許多文化名人一樣，無以避免地受到了殘酷的迫害，有人用有釘子的鞋子猛打他，有人在他勞動拔草時逼他吃草，辱罵他說：“你姓馬，你只配吃草。”不少人受不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屈辱，最終沒有跨過那道命運的門檻，悲憤凄涼地離開了人世。生性謹慎憨實的馬思聰當時也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內(nèi)心也時常萌生棄世的念頭。然而，在不少親戚和朋友的鼓勵和幫助下，被逼無奈的馬思聰最終鼓起勇氣選擇了驚險的逃亡，攜家人歷盡重重危難，輾轉(zhuǎn)香港，流亡到了美國。

⑧異國他鄉(xiāng)，馬思聰憑借著自己過人的音樂才華得到了應有的尊重，生活也過得比較安穩(wěn)。然而戴著一頂“投敵叛國”莫須有罪名帽子而有家難歸的他，內(nèi)心卻一日都不曾平靜過，月夜寒燈，孤館無眠，馬思聰常常朝著故國的方向拉起他的《思鄉(xiāng)曲》，傾訴著他內(nèi)心剪不斷、理還亂的濃濃鄉(xiāng)愁和生命悲涼之情。

⑨在寄居美國的二十年日子里，馬思聰創(chuàng)作了很多音樂作品，但其中的不少作品如獨唱曲《李白詩六首》和《唐詩八首》，芭蕾舞劇《晚霞》等，都是懷國思鄉(xiāng)之作，都無不寄寓了他對故國的深切懷念和對燦爛民族文化的無限思慕之情。馬思聰?shù)呐畠厚R瑞雪在回憶父親時這樣說，馬思聰在國外時無時無刻不在懷念故國，每當國內(nèi)有人去拜訪他，他總是興奮地問這問那，過后，又總是興奮莫名，夜不能寐。

⑩也許是一種宿命，藝術華美的背后隱藏著的往往是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凄楚和辛酸，文化史上不少藝術家都無不經(jīng)受了人生的種種苦難，而后才在生命的砥礪中真正臻至藝術的巔峰。馬思聰二十來歲就早已成功地寫出了優(yōu)美的代表作《思鄉(xiāng)曲》，但沒想到，命運還是讓他在晚年嘗盡了流亡他鄉(xiāng)的顛沛和思鄉(xiāng)之苦，真是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一個晚上，馬思聰聽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哭了，他還請求他的夫人不要理會他，讓他哭個夠，他流著淚說：“這個世界很美！”

11每每在聽《思鄉(xiāng)曲》的時候，倘若紛飛的思緒不經(jīng)意間忽地觸及到馬思聰生命中的這個感人細節(jié)，我的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流下來。是的，這個世界很美，只有在內(nèi)心里深深愛著故國和親人、深深愛著生活和藝術的人才會真正感知到這個貌似無情的世界的美麗，才會在歷盡劫難之后依然堅守當初的那份熱愛并且由衷地生發(fā)出對于世界的感恩之情。小提琴如歌的傾訴又回旋而來，我驀然覺得有一縷來自故鄉(xiāng)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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