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榆樹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莊子上的樹也就那么幾種,不外乎楊樹、柳樹,還有榆樹。榆樹相對來講顯得比楊樹和柳樹貴氣些,因為它的頭上可以長出榆樹錢來,我們這些小孩子非常喜歡它,看著那滿樹的榆錢,我們的哈喇子都流出來了。那時,榆樹便很有些沾沾自喜,覺得從前那些幸福的時光又回來了,它又可以體現自己的價值了,便覺得自己又高出別的樹一個等級了。
榆樹很少,我們小村子里只有兩棵榆樹,一棵在村子最東頭,另一棵在村子中間,離我家也最近。那棵榆樹很粗,我們幾個小孩子合起來也摟不住,樹冠很大,夏天到來,榆樹錢被我們擼盡了,鮮嫩的葉子長滿了枝丫,枝丫和枝丫手拉著手把一片天空撐起來,就成了一把很大的傘,我們這些小孩子最喜歡在傘下過家家,用小棍畫出正方形,正方形里再畫一些小正方形,一個家就算完成了。
爺爺說這棵樹比他歲數都大,爺爺今年八十四,那棵老榆樹大約有一百多歲了。一百多歲的老榆樹就和村子中間原來生產隊院子里的那個老磨盤一樣,見多了村子里的人事變遷,心思沉得很深,不管村子里出了多大的事,眼皮都不會撩一下,凡事已經寵辱不驚了。
老榆樹前面的那戶人家姓王,生有兩個兒子,小的和我相仿,大的長我兩三歲,都是黑黑高高的,略胖,大人們喜歡用虎頭虎腦來形容他倆,我也覺得他們像兩只老虎,內心便多少對他們有了懼意。但又很羨慕他們,總覺得他們因為屋子后面有這棵老榆樹,是比別的孩子幸福的。就像村子南面那個叫南圍子的屯子,因為地勢高,莊家長得比我們莊上的好,大人們便總用羨慕的眼光撫摸人家地里的莊稼,抽煙的時候,煙霧繚繞著都往地南頭飄。這煙和人一樣,真有個隨風倒的勁兒。
他們的母親也黑黑胖胖的,長相端正厚實,一笑有兩個大酒窩,我去榆樹下玩,很多時候都可以看到她,淺灰的褲子,膝蓋上補著一塊補丁,上衣是件花罩衣,具體什么顏色忘記了,就站在她家土房子后面的墻根旁,我不和她打招呼,我不知道應該叫她什么,只是自顧自地在榆樹下玩自己的。
她就站在那里看我,很長時間地看,我也不知道看什么,后來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說因為她特別喜歡生女兒,結果生了兩個男娃,她看我的時候,那心里是在遺憾她沒有閨女呢!
老榆樹也有遺憾,它因為身邊沒有同伴而遺憾著,這個時候,它就徹底放下了姿態(tài),它不再擺著高高在上的表情,它羨慕隔著一條路對面那些楊樹,一排排,有十幾米寬,呈長條形鋪滿小村子的后身。那些楊樹都是有伙伴的,群居著,有以往的,也有新栽下的,和村子里的人一樣,一輩攆著一輩往高里長,往時間深處長,往生命的盡頭長。但楊樹也羨慕老榆樹,覺得老榆樹可以活那么大歲數,可以和這個村莊一起比肩往前走,這些楊樹和老榆樹比,都是年輕的,只有幾年,或者十幾二十幾年的樹齡,莊子上的那些老故事,那些老下去的人,或者干脆那些已經埋入土地下面的人,它們都不知道。不要說它們不知道,這莊上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老榆樹是這個莊子上的一座豐碑,有了它,還有那個石磨盤,這個小村子才有了自己的歷史可以言傳,也才會有一種風雨滄桑的味道。一個村莊如果沒有歷史,就和一個人沒有過去一樣,是沒有存在感的,也不會獲得村子里人的尊重。而這些,老榆樹都可以給予,老榆樹是這個村子的功臣,是這個村子的救贖者。
那些年,我們只喜歡和吃的打交道,榆樹錢是這些孩子最美的食物,我們總是在冬天還很深的時候就盼春天快些到來,其實我們哪里是盼春天,我們是盼春天到了,那棵老榆樹就可以為我們捧出香甜的榆錢了。榆錢滿枝的時候,男孩子會上去把枝子折下來,女孩子負責在下面撿,邊撿便就把嘴里塞得鼓鼓的,上面的也是,邊折邊吃,往往從樹上滑下來就吃飽了。
折枝子的時候,我們看不到老榆樹疼痛的表情,老榆樹把自己的表情藏得很深,它不齜牙咧嘴,但它一定痛惜它又少了幾只胳膊,少了幾條腿,它一定又會孤單地想,這要是多幾個兄弟姐妹,像楊樹那么多,不,像柳樹那么多也行,自己就不會年年都被折去這么多胳膊和腿了,自己的痛苦也會有別的榆樹分擔了。
樹和人一樣,喜歡和同類在一起的,但老榆樹沒有,老榆樹就那么孤單地站著,偶爾一兩只鳥落在它頭頂,啾啾地叫著,轉身又飛到楊樹林中去了。鳥喜歡樹多的地方,那樣會有安全感。
而老榆樹在我家搬走沒幾年就被砍掉了,砍掉它的是那兩個長大的王姓兄弟,他們把老榆樹的根刨出來,和老榆樹的身體放在一起,在太陽底下晾干,然后鋸掉,一截一截的,再用斧頭劈成柈子,整齊地碼在自家院子里,當作冬天的燒柴。
也許,有些東西注定會消失不見,只不過,因為人為的因素加速了這些東西消失的過程,而人,卻處在一種茫然無知的狀態(tài),不知道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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