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花開遍土墻坳:紅顏與才情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有清一代,常州文事興盛。興盛的標志,不僅有眾多代表人物,更形成了好幾個大的文藝流派,和桐城派比肩的陽湖文派、風氣流布清末的常州詞派、與四王山水相頡頏的惲派花卉,都是后人的談助與資本。這個興盛之中,有個特色,女性文學(xué)家與藝術(shù)家頗多,組成了一支獨立的隊伍。常州文藝史上女性人物的出現(xiàn),與近現(xiàn)代無錫文化史上女性的崛起,根源是略有不同的。常州女性文藝家的生成,多一半倒與常州文藝流派的家族式承繼特點有關(guān),所以這些女文藝家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閨秀”與“名媛”。而對于無錫在近百年中涌現(xiàn)出的諸多女性文化名人,我曾經(jīng)在一篇《走出深閨的無錫閨秀》中有說明:“無錫是較早煥發(fā)現(xiàn)代氣息的城市之一,更難能可貴的是,無錫當時接受現(xiàn)代理念比較徹底,并有強烈的自覺意識。從當時女性的身上,可以很清晰地發(fā)覺這一特點”——無錫的那些“閨秀”,我只是就其出身而言,她們其實已經(jīng)是活躍在社會舞臺上的職業(yè)文化人了。這是與常州女性文藝家根本不同調(diào)的地方。
常州的女詞人中,有據(jù)可查的,就有莊盤珠、楊蕊淵、伍宗儀、劉琬環(huán)、王朗、呂采芝等,其中公認以莊盤珠成就最高。莊盤珠幼時從父兄學(xué)詩,諷詠終日,稍長而詩詞益工,名重當代。著有《秋水軒集》《紫薇軒集》《蓮佩詩草》等集行世。常州莊氏是大族,歷代所出文學(xué)家與藝術(shù)家無數(shù)。僅以詩詞而言,清代就出過不下于20位女詩人。封建時代,女性文藝家是男性社會里用來艷羨與品題的風雅點綴,評價雖高,而男性們其實心底依然是輕視的。這點就像在官本位社會里世人對待文人的態(tài)度,嘴上溢美用以體現(xiàn)自身的識貨,而心里的分量總是飄忽。所以,即使像莊盤珠這樣女詞人中的翹楚,歷來文字的載錄也并不多,比較翔實的記載有兩則,分別出自清代金捧閶《守一齋客窗筆記》和吳德旋《初月樓文集》。
金捧閶撰《守一齋客窗筆記》載錄:
吾常才媛頗有而以莊連佩為最。蓮佩名盤珠,莊有鈞上舍之女,余姊丈蔣南莊刺史之外孫女也。幼娟好穎慧,父母鐘愛之,女紅外好讀書。有鈞故善說詩,蓮佩聽之不倦,每謂父曰:“愿聞?wù)L,不愿聞變風!庇锈x授以漢唐諸家詩,諷詠終日,遂耽吟。稍長,益工,將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體凡數(shù)百首……嫁中表吳生,字承之,翁遠宦,姑早喪,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詩稍輟,時填小詞,亦新雋可愛。體弱多病,年二十五……是年秋,蓮佩竟患瘵疾夭亡。屬纊時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誦佛而已。有才無命,惜哉!
江陰人金捧閶(1760年—1810年,字玠堂)與莊盤珠關(guān)親較密切,他的姐夫即為莊盤珠的外祖父,所以他的見聞是應(yīng)該可靠的信史。從這段記載來看,莊盤珠學(xué)詩是很有天分的,取法“正風”,高古中正,專注而勤奮,到出嫁前就已經(jīng)成集;楹蟮娜兆右埠軔芤,丈夫是表親且是舉人,有功名;公公在外地做官;婆婆早亡,沒有婆媳間的煩惱。所以她可以長期住在娘家,養(yǎng)兒育女,有操持家政的權(quán)柄,說明是有地位的。因家務(wù)事多,作詩就少?上У氖牵绑w弱多病,年二十五……是年秋,蓮佩竟患瘵疾夭亡”。所謂“瘵疾”,與林妹妹一個病,才女病。
吳德旋撰《莊蓮佩小傳》:
莊蓮佩者,名盤珠,陽湖人莊有鈞之女,同邑舉人吳某之妻。幼穎慧,好讀書。既長,習(xí)女紅精巧,然暇輒手一編不輟。嘗從其兄芬佩受漢魏六朝唐人詩,讀而好之,因效為之,輒工其詩。多幽怨凄麗之作,大抵似《昌谷集》云。嘉慶某年,得瘵疾,以某月某日垂絕復(fù)蘇,謂其家人曰:“余頃見神女數(shù)輩,抗手來迎,云:‘須往侍天后,無所苦也!毖杂櫵熳洌甓形!c蓮佩母家有連,故悉其事而傳之也。
這位作者宜興人吳德旋(1767―1840年,字仲倫),也是莊盤珠的娘家親戚。他的說法是盤珠是從其兄長學(xué)詩,因為她的詩詞有“幽怨凄麗”格調(diào),就將其作品比附唐代李賀《昌谷集》,這多半是由于李賀也只活了27歲,而引發(fā)的牽強附會。莊盤珠的凄麗與李賀的沉麗是根本不同的類型。這篇小傳與前面的記載最大的不同是,莊盤珠臨終前的記述。這里編織了一個美麗而俗套的故事:她彌留時忽然又蘇醒,據(jù)說看見神女來迎,要請她去天上侍奉天后了,那大概是個極樂世界,因此說“無所苦也”——從文字表面看,似乎是莊盤珠告慰家人的話;透過文字,卻似乎又是作者在安慰百年而下驚艷的讀者。
對于莊盤珠的詩詞,后人的評價很高。那位后來重新刊刻了莊盤珠文集的如皋女詩人冒俊,在她的《重刊秋水軒集序》(見光緒刻本《福祿鴛鴦閣遺稿》)中是這樣評價的:
融情景于一家,則有莊氏盤珠《秋水軒集》。奪春艷以爭妍,擬化工而侔巧。春風楊柳不足方其艷也,秋水梧桐不足比其清也,夕陽芳草不足宣其郁結(jié)也,夜月紅樓不足致其纏綿也!即此一編珠玉,已足樹旗鼓于騷壇,倘教萬卷瑯環(huán),詎難掌秤量于唐代!
這樣的評價可謂推崇備至,甚至有點抬愛的嫌疑了。但我相信冒俊的真摯,否則,她不會那樣花費心力與財力去刊刻盤珠的文集。晚清的才女陳蕓(侯官人,李靈年、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有專條)對莊盤珠也是評價極高的,在她所著《小黛軒論詩詩·卷上》中,有一首是評價到冒俊、冒俊之女陳鉦和莊盤珠的:
《鴛鴦福祿》費推敲,《寒碧》詩如茉莉梢。
欲媲盤珠《秋水集》,薺花開上土墻坳!
陳蕓認為,冒俊的《福祿鴛鴦閣遺稿》“合詩詞不過三四十首,且淺陋”,對其女陳鉦的《寒碧軒詩存》,評為“茉莉梢”,大概有嫌其嫩的意思,好像也不在話下。唯獨對于莊盤珠《秋水軒》諸集評價很高,尤其對其中《四河口泛舟》的“薺花開遍土墻坳”一句更是擊節(jié),認為要想媲美盤珠,先要寫出這樣的詩句才有資格的。
晚清著名詞學(xué)家無錫丁紹儀對盤珠的評論,可以參見他的《聽秋聲館詞話》:
昔張子野有“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句,自詡為“張三影”,尚有“隔墻飛過秋千影”“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二語,均工絕。近時莊蓮佩女史《醉花陰》云“蕩破斜陽,響落風箏影”、《滿宮花》云“犬吠一簾花影”、《卜算子》云“一路垂楊到畫橋,過盡春三影”,亦可謂善用“影”字。
將盤珠與宋朝大詞人張先相提并論,可見喜愛之情。莊盤珠的詞確實是不錯的,像她的《菩薩蠻·冬夜作》云:“梅枝正壓垂垂雪,梅梢又上娟娟月。雪月與梅花,都來做一家。也知人世暫,有聚翻成散。月落雪消時,梅花剩幾枝?”真是有宋人情致。但也有些靡弱的跡象,這是女詩人很難克服的特征。
古人褒貶雖然經(jīng)常失之偏頗,但權(quán)衡也自有法度,盤珠的才情是毋庸置疑的。
紅顏與薄命,才情與不永,都是最令人感慨的遺憾。因著紅顏兼了才情,且薄命又連著不永,讓人愈加心生不忍,終究要設(shè)法彌補缺憾與失落,因此今生今世就不夠用,需要后世與天上來補救——因此,吳德旋就要在他的《莊蓮佩小傳》中設(shè)計那個其實屬于累贅的結(jié)尾——而金捧閶《守一齋客窗筆記》中所記述的“是年秋,蓮佩竟患瘵疾夭亡。屬纊時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誦佛而已”,才可能是真正的寫實筆墨。不過,依然有后人相信那個故事的真實性。民國時期雷瑨、雷瑊輯撰《閨秀詞話》時就收錄了那個情節(jié),在卷二,是照抄的《莊蓮佩小傳》原文。
她只活了25年,青春與才情就在頃刻間凋謝并瓦解!
所有這些記載中,都沒有涉及莊盤珠同時是一名畫家。寒齋收藏有她的一幀畫作,絹本扇面,款書:“癸酉夏日,摹白陽山人大意于秋水軒,南蘭陵女史繡生。”簪花小楷,安閑娟好;下鈐小印兩方,渙漫,依稀只可辨認出“莊氏盤珠”一印。癸酉是嘉慶十八年,即公元的1813年——萱花雛菊數(shù)枝,蜜蜂兩頭;狗尾草一莖,螳螂一只。而螳螂立身于草莖之上,蠢蠢欲撲飛蟲——設(shè)色淡雅,構(gòu)圖工致,應(yīng)該是取法的同邑前輩女畫家惲冰。所謂摹白陽山人云云,不過是一句托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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