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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鷹:書生辦報—記林淡秋、袁水拍、陳笑雨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書生辦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突然強加在當時《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頭上的一頂帽子。這四個字,從表面上看,輕飄飄的,含義不清,也不科學,還有點玩笑意味;
但這個惡謚,卻重如千鈞,壓得鄧拓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最后頂著它離開報社。它也在我們所有編輯人員心上,長久地留下一團陰影、一道傷痕、一個無人回答的大問號:書生辦報算什么罪名?書生,就是有學問、有專長、有較高的文體素質和道德修養(yǎng)的人,由這樣的黨員干部、革命知識分子辦報,有什么不好?三十年來的實踐,早已證明這頂帽子的虛妄和荒謬。這樣,也就使我們更加懷念范長江、鄧拓和其他一批先后為報紙作出各種貢獻的“書生型”老同志,他們實在是黨的思想戰(zhàn)線上的瑰寶精英。在這篇小文里,我只能對我們《人民日報》文藝部先后故去的三位老領導林淡秋、袁水拍、陳笑雨寄托憶念和哀思,寫一寫這三位書生是怎樣辦報的。

  

  

  一

  

  林淡秋同志到報社工作時,不過四十歲左右,經歷過抗日根據地和白區(qū)長期的戰(zhàn)斗生涯,具有文化工作和新聞工作的豐富經驗。他原是副總編輯,用現在慣用語,當是“副部級(或“享受副部級待遇”)高干”了,但他活脫脫仍是三十年代左翼作家的書生氣質。在和同事相處中,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毫無擺首長架子那種低級趣味和官僚主義惡習。五十年代初期,報社辦公室分散,有一部分在王府井大院以外,如文教組就在大甜水井胡同西口一個院子里。淡秋常是往返于他所領導的幾個部門辦公室之間,參加部門工作會談,同有關編輯談稿件,同編輯記者談心。作為副總編輯,他不僅對主管的幾個部進行從原則到具體的領導,而且自己提筆動手寫重要社論、修改稿件,使一些原稿從思想內容到語言文采都有所提高。這一點,尤其使編輯記者們心折。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地受到這方面的教益,至今還留下清晰的印象。

  

  為了報紙的編輯和行政領導工作,這位三十年代就從事文學工作的老作家、老翻譯家,幾乎完全中斷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事業(yè)。從早到晚,他的精力和心血,都耗費在原稿、小樣、大樣的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鬢發(fā)悄悄變白了,視力漸漸衰退了(到晚年發(fā)展為嚴重的白內障),但他總是孜孜不倦,終日辛勞,如一頭老黃牛,很少為個人文學生涯的中斷表示過怨艾。

  

  然而,正是他主持報紙文化宣傳的那些年,思想戰(zhàn)線開始進入多事之秋,步入坎坷崎嶇的險途。接二連三的批判,大都從文藝界發(fā)難,演變成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一陣陣暴風雨轟然而至,一次次使人們震愕、迷惘、惶惑。嚴峻的形勢和緊張的氣氛,自然不可免地要波及到報社大院里來。淡秋同志的工作,正處于急劇變幻的漩渦中心。他堅持黨的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原則,卻因此常常跟不上形勢,被指責為“右傾”,被目為不可信任。

  

  大約是1955年初,不知道為了什么緣由,淡秋的副總編輯職務突然被悄悄免去,專任文藝部主任。我們不知內情,那時也不興打聽小道消息,只得心中納悶。但很清楚,這是一個不正常的處置,而報社編委會是無權作出這種處理的。淡秋本人可能心中有數,也可能并不清楚,但他處之泰然,坦坦蕩蕩。他歷來就對被某些人熱衷計較的等級、職位之類淡如秋水,輕若浮云。而且他黨性修養(yǎng)高,從不隨便議論不該議論的事。在受到不公正的譏評和責難時,他常常不置一辭,不計較個人榮辱,把委屈咽到肚里。他本是一個熱情豁達的人,和同志們相處時,總是談笑風生。然而,當凌厲的風霜撲面而來的時日,他那和藹慈祥的面容偶爾也會出現沉重惶惑的神色。有時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到他斜靠在椅子上,對著窗外天空凝神默想,心中不免有點凄然。但我知道,這種時刻,任何人想探索他內心的波瀾,都是徒然的。五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們有多少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心中,經歷過類似的難以平靜也難以描述的波瀾啊!但也許正是這種“溫良恭儉讓”的書生氣,招來自身的厄運,使某些心術不正的頂頭上司得以翻云覆雨,將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上。正直的書生遇到巧佞的政客,那結果,比“秀才遇見兵”要壞上一百倍。

  

  1958年,由于在報紙副刊上發(fā)表了徐懋庸大量雜文的牽連(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他終于調離報社,去浙江先后主持杭州大學和省文聯工作。我們一方面感到惆悵,另方面又為他寬慰。他終于歸隊了,回到文藝戰(zhàn)線上了。他的氣質,本來就是一個革命的書生,一個真正的文化人,哪能適應那種錯綜復雜、變幻多端的環(huán)境呢?以后幾年,他以大學校長和作家身份再來北京參加會議時,神情和心緒就迥若兩人了。他會滔滔不絕地介紹浙江文藝界情況,縱談大學文科教材的得失,講到杭州大學有名的“三陳”(陳學昭、陳修良、陳企霞),盡管是上過報的“大右派”,但他還是請他們到大學里來安排了適當的工作。說話時神采飛揚,恢復了“左聯”老作家的情態(tài)。

  

  但他終于逃不脫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拔母铩币婚_始,他就被“拋”了出來,罪名是“三十年代文藝黑線干將”、“三家村代理人”,從他家里發(fā)現了一本由作者鄧拓簽名請“淡秋同志指正”的《燕山夜話》,更使“造反派”如獲至寶,認為發(fā)現了鐵證,逼他交待參與“三家村”反黨陰謀的罪行。于是,無休止的掛黑牌游街、揪斗會的消息,時有傳來。我們實在不敢想像他那瘦弱的身軀,怎禁得起暴虐的棍棒和皮帶!
  從此消息沉沉。直到四五年后,才從杭州來的友人處聽說他已從“牛棚”放回家,但尚未分配工作。1972年春天,姜德明兄和我去杭州出差,我們事先給這位老領導去信,說我們到后一定去看望他。他果然早早就買好一瓶加飯酒放在家里等著了。難中重逢,分外親切,他對自己那些年的遭遇講得很少,卻向我們一一打聽報社許多老同志,問老鄧去世的詳情,問胡績偉、李莊的近況,有沒有“解放”?有沒有工作?問起文藝部的幾乎每一個同志,包括老干事文林。這時我們才驚訝地發(fā)現,淡秋雖已離開《人民日報》十多年,報社的許多同志都還在他的心上。

  

  

  二

  

  林淡秋領導文藝部工作時,文藝部主要負責人還有袁水拍,水拍是詩人,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以《向日葵》、《馬凡陀山歌》名噪大后方和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他并沒有一般人心目中那種多愁善感、落拓不羈的詩人氣派,相反,卻更像一位拘謹謙恭的恂恂君子!霸娙缙淙恕边@句話,對他并不確切。解放前在大后方和上海,朋友們都昵稱他為“水老”,其實,他那時才過三十歲,卻老成如中年人了。
  水拍為人處世,具有學者型的嚴謹風格。認真細致,一絲不茍。他的工作筆記最多最詳細,連部里開工作會、黨支部會、學習會,他都詳細記錄。尤其對來自領導部門、領導人的指令,都是立即照辦,不打折扣。即使做違心的事,寫違心的文章,也極其虔誠、堅決。例如1951年報紙上根據毛澤東同志的旨意開展對《武訓傳》的批判,要人民日報社派袁水拍帶領一個“歷史調查團”去武訓故鄉(xiāng)調查,名義上由他帶隊,實際上是化名李進的江青在團中操縱一切。那個“調查”,純粹是先下政治結論、再去找尋證據,主觀臆測、捕風捉影、想像推論。江青在調查過程中,指手畫腳、飛揚跋扈;
水拍則處處忍讓,委曲求全。又如1954年10月報上開展對《紅樓夢》研究中資產階級觀點的批判,毛澤東主席決定發(fā)一篇批評《文藝報》的文章。最初考慮用社論形式,叫水拍起草,毛澤東親自修改,最后決定署袁水拍個人名字。水拍再三懇求不署他個人名字,理由是此文從題目、內容到文字,主要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筆。他的請求未被批準,終于仍然用袁水拍的名義發(fā)表了火藥氣很濃的《質問〈文藝報〉編者》。這篇文章像一枚重磅的炮彈,引起了文藝界的震動,當然不少了解內情的人知道袁水拍并非真正的作者。但也有人據此在座談會上對他個人進行猛烈攻擊,口口聲聲“《質問〈文藝報〉編者》的作者袁水拍”如何如何。我當時就坐在他身邊,我看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心情復雜,如同啞巴吃黃連一樣。

  

  從批判《武訓傳》開始,文藝戰(zhàn)線的批判一個接著一個,而且大都從《人民日報》上打響第一炮。在硝煙彌漫中,《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這個角色很不好當。但是水拍總是小心謹慎,認真細致地對待每一個宣傳任務。他總是堅決貫徹來自黨中央、中央宣傳部的方針、政策和新精神,而且常常是立即執(zhí)行,不打折扣,很有點雷厲風行的味道。但他同時仍然要以詩人、評論家的身份同文藝界朋友交往。在弓弦越繃越緊的氣氛中,要達到沒有隔閡、傾心交流,不大容易。但是據我從旁觀察,水拍在那個時期中,同文藝界人士的關系還是比較融洽的。六十年代初調到中宣部擔任文藝處長(那時不稱“文藝局”)之后,更受到人們的尊敬和信任。那原因,我想,最主要的就在于他的真誠。文藝界朋友同他接觸,不僅看到作為黨報文藝宣傳負責人的嚴肅,還有作為詩人的真情。有時,報上的言論和文藝批評,未必符合實際,也未必使人心服,但是人們還是能予以諒解。嚴厲批判不會由他發(fā)起,自然也不能由他負主要責任。

  

  可能正是由于“武訓歷史調查團”的淵源,“文革”后期,水拍的處境突變,由賀蘭山下牧牛的“階下囚”忽然得到起用,實際上就是如人們慣常說的:上了最后一班賊船,做了一些不應該做的錯事。這不能不說是他人生書冊中黯然無光的章節(jié),好些熟識的同志都為他惋惜、慨嘆,正應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那句老話。
  粉碎江青一伙以后,他在悒郁愧悔中過了幾年,直到病逝。那幾年中,他還時而給我和副刊主編姜德明來信,對某期版面或某篇文章提些意見,仍似他以前看大樣時一樣。

  

  

  三

  

  1960年,袁水拍調到中宣部以后,陳笑雨同志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調來報社擔任文藝部主任。那正是黨中央對“大躍進”以來引起的嚴重經濟失誤進行全面調整的時候,文藝政策自然也隨之而進行必要的調整。笑雨一上任就面臨貫徹文藝政策調整的宣傳任務。他富有組織才能和領導工作經驗,出題目、約作者、舉行座談會收集意見,都井井有條,逐步落實。更由于當時文藝政策的調整雖然是初步,但畢竟合乎文藝界民心,所以得到熱烈的支持。六十年代初期,報社文藝評論數量多、水平高,反映了當時努力糾正“左”的錯誤、貫徹“雙百”方針的盎然春意。比如,在文藝評論版用顯著地位和相當多篇幅高度評價新編戲曲《李慧娘》,評論齊白石的書法篆刻藝術,都是過去不可能做到的。笑雨本人是文藝評論家,是行家里手,他自己也常動筆,寫出見解鮮明、說理透徹的評論。有些觀點,以今天的標準看,未必有多少出奇之處,但在六十年代初,卻需要一點膽識。當時評論界盛行為一些文學藝術作品隨意貼上“人性論”、“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標簽,他卻熱情稱贊《朝陽花》有“革命的人情味”;
為一幅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宣傳畫《我們愛阿姨》寫篇短文,題目就叫《崇高的母愛》,肯定它“相當深刻地反映了我們社會生活的本質方面”;
在柯慶施、張春橋等人別有用心地鼓吹“大寫十三年”的喧囂聲中,他在文藝評論版上同這種“左”的謬論針鋒相對,發(fā)了一系列文章,評論電影《甲午風云》、《紅色娘子軍》、長篇小說《紅巖》和其他反映“十三年”以前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旗幟鮮明地澄清了是非界限。

  

  也是在政策調整、思想活躍的背景下,報上開辟了《長短錄》雜文專欄。笑雨同我們商量,學習《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形式,約請夏衍、廖沫沙、唐、吳晗、孟超五位老作家合作撰寫,從1962年5月到12月,一共發(fā)表了三十多篇。它們針對當時實際工作和生活中的問題,從不同側面闡明馬克思主義原則,對黨內和社會生活中的不良傾向、不正之風,提出一針見血而又與人為善的抨擊和批評。當時笑雨擬定并經編委會討論通過四條方針:表彰先進、匡正時弊、活躍思想、增長知識。這四條,即使到了今天,仍然顯示它的深刻性和正確性。然而,“文革”惡風一起,《長短錄》就被林彪、江青一伙的御用刀筆吏點名,判定為“報社內部反黨分子和社會上反黨分子結合的產物”,笑雨同那五位作者同時陷入羅網,而且竟被*致死。

  

  1966年8月24日,報社大樓中突然刮起一陣揪斗毆打“黑幫”的惡風。笑雨已于前一年以“不適合在報社工作”為借口調到中共中央華北局政策研究室工作,仍然被“造反派”揪回報社,每天在辦公室寫罪行交代材料。那時我也已經靠邊檢查,每天走過他坐著的辦公室,總見他有時伏案疾書,有時雙臂支撐雙頰,望著室外沉思。他確實在認真地檢查在文藝宣傳上的缺點和錯誤,主動承擔責任。但是,“造反派”們不滿意,認為他回避“利用《長短錄》進行反黨活動”這個“要害”,因而時時呵斥他態(tài)度不老實。那天下午,他和其他一批“走資派”被揪到五樓大禮堂,跪在臺上,一批人圍住他們拳打腳踢、吐唾沫、抽皮鞭。滿樓亂哄哄,有的狂喊亂叫、有的挾嫌泄憤、有的幸災樂禍。但也有不少同志義形于色,滿懷激憤,卻被阻于人墻之外,無能為力。這樣鬧到晚上十時左右才告結束。臺上臺下的人也悄悄離去。笑雨滿身污穢、一臉憤懣、雙目炯炯、雙唇緊閉,到辦公室取了手提包,疾步下樓。他回到三里河華北局宿舍,但是并未回家,只是悄悄將手提包塞進宿舍鐵門,就回身到復興門外真武廟附近的水塘邊,讓清澈的河水陪伴他離開那個混亂污濁的人世。給他的夫人黃寅留下一張十二個字的紙條:“死了算了,干干凈凈。寅,永別了。”今天讀它,仍令人酸鼻。

  

  那是中國知識分子和中國人民蒙受浩劫的十年中普通的一天。就在同一個黑暗的深夜,老舍先生自沉于京城的另一片水面太平湖。

  

  有關林淡秋、袁水拍、陳笑雨三位同志的事,可寫的、值得寫的實在很多很多。文藝部許多老編輯都難以忘懷那十幾年歲月,至今閑談起來,雖如白頭宮女說天寶遺事,但大家還是津津有味,有說不完的話。他們三位是小說家、翻譯家、詩人、評論家和雜文家,都具有書生氣質和文人豐采,作風各有不同,秉性也有差異,但對工作都是嚴肅認真、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所逾越。尤其在政治運動頻繁的年代,作為文藝部領導人,又處在極其敏感,極其尖銳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斗爭漩渦中心,他們經常懷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沉重感,光風霽月中不免要出現些冷色,也是那個時代給他們留下的印記吧。那十多年中,在他們的領導下,文藝部全體人員團結友愛,群策群力,相互支持,通力合作。雖然也不可避免地進行幾次政治運動,先后使一些同志受到傷害,但多數時日,是友好、寬松、和諧、融合的。這不能不說同這三位書生領導的品格、作風有關。他們都熱情鼓勵大家發(fā)揮主動性、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提倡編輯人員有計劃地鉆研文藝理論。陳笑雨還在部內實行編輯每人每年有一個月讀書假,鼓勵和支持有條件的同志業(yè)余創(chuàng)作和研究,使同志們都感到如坐春風、深受教益。至于我個人,十多年中先后朝夕相處,他們三位都比我年長,既是良師益友,又是后輩同行,得到的幫助和教育更多些。十年動亂后,受命接班,努力跟前人的腳印走,只是限于水平,力不從心,至今長懷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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