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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羽中:先生陳樂民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2002年9月28日至12月21日,北大國際關系學院聘社科院歐洲所的陳樂民先生來給本科生開《歐洲文明史論》課。當時我是研究生一年級的學生,許振洲老師指派我和同學陳斌擔任助教。這真是我們的幸運,這一段經(jīng)歷也讓我難以忘懷。

  陳先生是著名的學者,在歐洲文明史領域成就斐然。此前我曾讀過他的《文心文事》,印象很深刻。先生在書里面說,他是搞國際問題研究的,但對美國舶來的某 些“國際關系理論”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是“簡單復雜 化”的“玄學”,是“形而上學機械論”,“不足取法”。

  他還說,自己雖是從研究國際問題“起家”,但所謂國際問題,離不開政、經(jīng)、史,而核心還是哲學,所以 他最關注的是歷史哲學、政治哲學;
他時時所想的另 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把“洋務”與國學結合起來,“中國 的學者而不大懂中國的學問,可乎?”

  先生是本學科的老前輩,他講的這些話,我特別 信服。也是帶著這個印象,我和同學一起到先生府上 去拜見他。第一次見面很緊張,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記 得先生特別和氣,兩道眉毛很長,很漂亮。資中筠先生 也在家,她告訴我們,陳先生患了尿毒癥,每周要去醫(yī) 院做兩次血液透析。資先生語氣平靜,可我知道這是 很重的病,很難治。陳先生告訴我們說,他從北大西語 系畢業(yè)之后,就分配到外交部門,過去長期做“民間外 交”,后來到社科院搞研究,很少講課,這次北大請他,他很愿意,再辛苦也要堅持去講課,他想利用這個機 會,多聽聽現(xiàn)在的青年學生有些什么想法。

  先生交給我三頁稿紙,上面是他用毛筆小楷寫的 “講課綱要”,要我打印出來發(fā)給選課的同學。

  這個綱要有一個特點,就是把歐洲文明的歷史與 中國對應起來。先生解釋說,他雖然是講歐洲的事情, 但心里面想的都是中國。他研究歐洲,只為了回答一 個問題,“歐洲何以為歐洲,中國何以為中國”。

  第一次見面之后的三個月里,每周六一早,我就 打車從萬柳學生公寓到方莊,將先生接到北大,講完課 再將先生送回家。而陳先生拖著病體,每周往返奔波,天寒地凍刮大風也沒有停一次課。

  這三個月講課的詳細情況,基本上都已經(jīng)整理到了 《歐洲文明十五講》那本書里。我讀了好幾遍,因為書里面不僅講了歐洲的事情,先生還利用這個機會,談了很多中國的問題,甚至談到了人生問題。我喜歡聽先生講話,平和、平實,他愛引用中國古代的詩文,也愛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先生是服膺啟蒙思想家的,他認定,歐洲 文明的核心就是民主科學,歐洲文明幾千年發(fā)展,有一條線索,就是民主科學在萌發(fā)生長,“歐洲精神”點出了 “世界歷史”的走向,中國文化必須要引進這個才有未來。

  對這樣的觀點,當然可以見仁見智,就好像陳寅恪 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上寫的,“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 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但是,他的這些主張背 后,有很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體現(xiàn)的是一種憂國憂民的精 神,這種精神,將“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還有幾個小的細節(jié)值得記下來。陳先生對于現(xiàn)在國 際問題研究過分偏重美國不太滿意,他上課第一句話就說:你們不了解美國,還有可能了解世界,要是不了解歐 洲,可能就很難了解這個世界了,你們不要把美國想得那么大、那么強,它的源頭還是在歐洲,歐洲才是博大精 深的。我當時就想問,您是歐洲所所長,資中筠先生是美國所所長,您這樣說,資先生同意嗎?可惜我沒敢問。

  先生每次講課,差不多要持續(xù)三個鐘頭,課間休息的時候,他仍然在講 臺上端坐著。他說,我現(xiàn)在得了這個病,基本上很少有小便了,我坐著就是休息。結果課間的時候,很多同學都過去找他提問,還有同學找他簽名合影。最后一次課講完了,有兩個同學走過去,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

  還有一次,陳先生對我們說,推薦 大家讀一讀某位老先生新出的一本文集,這本書非常非常了不起,里面的觀點很新,思考很深刻。我于是找這本書來看了,里面討論一些基本的理論問題,可讀完覺得沒那么了不起啊。我有這個想法,也不敢問陳先生。后來才了解到,這個老先生過去是參與寫“九評”的“秀才”,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能夠進 行這樣的反思,真是非常大的一個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術,后來的人萬萬不要因為自己的“新”而覺得有什么了不起。我們是比前輩少了 許多思想包袱,卻也可能因此體會不到前輩的貢獻所在。從這個事情,我也對所謂“了解之同情”有了一點自己的體會。

  三個月的課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先生了。這幾年里,偶爾從袁明老師、許振洲老師那里聽到一些關于他 的消息,也常常讀到他新寫的文章。有時候我真想去拜訪他,可自己畢業(yè)后即從事行政服務工作,很少靜下來讀書,心中無比慚愧,怎么敢再去打攪先生這樣的學術大師。那短暫的“助教”經(jīng)歷,只能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新年的第一天,我上網(wǎng),突然看到了先生去世的噩耗,心情沉重,因為在最近出版的幾期《萬象》雜志上,先生還連續(xù)發(fā)表了幾篇關于啟蒙運動的文章,沒想到就這樣走了,而且沒有舉行任何告別儀式。

  我想以這些笨拙的文字,紀念駕鶴西去的陳先生。我深信,先生人品高貴、學貫中西,他的道德文章,必將澤被萬千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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