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K．黑爾德／文 倪梁康／譯

　　了解胡塞爾的人通常都會認為，胡塞爾想要成為一個徹底的開啟者，因此他對哲學史并不很感興趣，且在其中也鮮有涉獵。然而在這里還應當有所區(qū)分：胡塞爾對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哲學家文字的認識可能的確比較單薄，盡管如此，對于思想史上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他的感受力要比一般所以為的更強烈。

　　胡塞爾認為，這些決定中的第一個決定就是世界歷史的奠基行為，正是這個行為使哲學與科學 (當時還是統(tǒng)一的)在希臘人那里獲得了它們的起源意義。胡塞爾堅信，在這個“起源”中包含著一個意向，隨此意向的出現(xiàn)，哲學—科學的思維已經(jīng)預先看到了它們的任務、那些迄今仍然有效的任務。人們早此一直很少關(guān)心這樣一個問題：穿越了幾千年的思想進程，它所帶有的原意向(Urinten- tion)是否在胡塞爾那里得到了臺乎哲學史的可靠闡釋。哲學與科學的歷史開端與他所描述的景象相符合嗎？

　　對此問題的這樣一種表述還是很幼稚的。并不存在—個仿佛記錄在案的哲學和科學的開端。作為開端展現(xiàn)給我們的那些爾西，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詮釋所得出的結(jié)論。這種詮釋當然必須滿足這樣一個要求：注意那些已獲得的開端的征據(jù)。此外它還必須具有這樣的屬性：它幫助我們昭示許多僅僅作為殘篇保留下來的文字所具有的意義和聯(lián)系。一個詮釋在這些方面做得越是成功，它同時也就越接近那些在歷史上什：為開端而實際發(fā)生的東西。我所提出的第一個命題是：正是在胡塞爾對哲學與科學之開端的初步閘釋中，包含著一些比以往更好地理解這個原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與此相關(guān)的是我的第二個命題：由于對胡塞爾來說，在他所闡釋的希臘之原創(chuàng)造中，已經(jīng)含有對他自己的哲學、對先驗現(xiàn)象學綱領(lǐng)的遙遠準備，因此，對于一門胡塞爾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來說，它必定將自己理解為對哲學的最古老理念的改造①。

　　這個最古老的理念是什么?按照他對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理解，胡塞爾主要是在他的(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xiàn)象學)②一書以及與此相鄰近的文字中對此做出了許多暗示，但并沒有做過系統(tǒng)的閘釋。下列思考的第一個意圖就在于：對胡塞爾的這個陳述進行“再構(gòu)”。但我在這里將依據(jù)對希臘傳統(tǒng)的認識，這個認識是與今天的研究狀況相符合的；
因為我的目的并不在于以傳記的方式標明，胡塞爾曾對占代思想有哪些了解；
而是在于檢驗，他的那些初步詮釋對我們目前對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分析具有多少啟示的力量。這項研究的第二個意圖則在于：以此方式來澄清，一門具有現(xiàn)象學取向的哲學在今天面臨著什么樣的任務。

　　下面的論述分為三個部分：我將先后解釋胡塞爾從希臘思維模式中所接受的對現(xiàn)象學的三個定義：其—，現(xiàn)象學作為哲學科學、作為“知識” (episteme)意味著一種與自然觀點、與“意見” (doxa)的決裂，其二，這個決裂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向現(xiàn)象學觀點的過渡建立在“懸擱” (epoche)這樣一個意志決定的基礎(chǔ)上。其三，現(xiàn)象學為自己提出的歷史任務是：克服近代哲學與科學的客觀主義危機；
然而這個危機的根源在于，近代科學放棄了對“知識”(eplsteme)與“技術(shù)”(techne)的古代限制，并且片面地成為“單純的技術(shù)”。——在所有這三個部分中，我都將公關(guān)注希臘思想的另外兩個動機是如何在胡塞爾那里重現(xiàn)的：“前格拉底的”動機，即思維朝向“宇宙”(kosmos)，以及蘇格拉底的動機，它帶有最終負責的說理態(tài)度，即帶有“給出根據(jù)”(logon didonai)的態(tài)度。

　　在《危機》中，胡塞爾對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改造之出發(fā)點在于區(qū)分“意見” (doxa)和“知識”(episteme)。這并非是巧合，因為胡塞爾在這個區(qū)分中重新看到了那個最先開啟了作為人類思維之可能性的先驗現(xiàn)象學的步驟：從自然觀點向哲學觀點的過渡。這個步驟的確是在希臘思維的早期邁出的。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即作為一種自身自知的特殊人類精神運動的哲學，是在公元前五世紀與六世紀之交隨著這樣一個認識而開始的：人類精神的這個運動建基于一種徹底的觀點變更之上。留存給我們的赫拉克利特箴言的主導思想就是：“多數(shù)人” (hoi polloi)或“大多數(shù)人”在通常的思維和行動中沒有哲學明察的能力。③同樣，對于他的同時代人巴門尼德來說，哲學明察的內(nèi)在開端就在于，它凌駕于“必死者”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之上；
這個簡單的動機既隱藏在他的教理詩的緒言背后，也隱藏在他引發(fā)諸多猜測的兩個部分之劃分的做法背后，即將教理詩劃分為關(guān)于真理(Aletheia)的部分和關(guān)于意見(Doxa)的兩個部分。④因此，按其最早的自身理解，哲學的定義就在于，它不同于那種自明的、所有人都共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我們可以隨胡塞爾而將這種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稱作“自然觀點”。柏拉圖也接受了這個最古老的哲學觀念：通過諷刺家蘇格拉底之口，柏拉圖思想被看作是一種“知識”(episteme)、在突出意義上的知識(Wissen)，它是對“意見”、對“單純的意見”的批判。在這個柏拉圖的版本中，胡塞爾在《危機》中接受了這個最古老的哲學觀念。

　　如果柏拉圖用“意見”(doxa)概念來標示自然觀點，那么他——還完全是在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的精神中——所想到的便是與這個名詞相近的表述：“dokeimoi”，它大致意味著：“我覺得”，“在我看來”。赫拉克利特激烈地抨擊“多數(shù)人”，因為他們的思維和行為的風格的特點就在于，它們局限于它們各自的“我覺得”的見解方式之上。這種拘泥于片面立場的狀況妨礙了自然觀點中的人將自己敞開給那些有別于他自己見解的見解。通過對這種局限的克服，人便無所阻礙地獲得對總體的目光，這個總體在各種，“我覺得”之中始終只是部分地被看到。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表述的那樣，這個總體就是“ta panta”，是“所有的和每一個”⑤。但那個總體要比這個表述所說明的更多：不僅僅是一大堆混亂的事件，而是一個秩序，通過它，各個“我覺得”的見解相互適合地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借助于這種統(tǒng)一，我們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惟一的共同世界之中。因而赫拉克利特強調(diào)這個統(tǒng)一，井從他那個時代的希臘日常語言中把捉到“宇宙” (kosmos)這個詞(Diels／Kranz，22 B 30，B 89)，它非常適合于用來標識那同一個世界的秩序(但我們不在這里闡述有關(guān)的理由)。

　　這樣，一種由前一代人在米利都便已經(jīng)起創(chuàng)、正處在開端上的科學所具有的對“宇宙”中的所有的和每一個東西的好奇⑥，如今便從哲學的意見批判中獲得了哲學的論證和賦意。以往對世界的好奇表明自己是一種哲學的、產(chǎn)生于自然觀點批判之中的對絕然總體的課題化，對這同一個世界的課題化。

　　在意見批判和世界課題化之間的這個聯(lián)系重又出現(xiàn)在胡塞爾那里，出現(xiàn)在哲學作為現(xiàn)象學而構(gòu)造其自身的活動中。哲學觀點對自然觀點的克服就在于接受一種與這同一個世界的新型關(guān)系：這同一個世界、普全的視域、所有視域的視域，它在自然觀點中從來沒有作為視域而成為課題。在這個意義上，自然觀點與早期希臘思想所批判的“意見”一樣，它們的標志是盲目性。而向哲學觀點的徹底轉(zhuǎn)變在這里和在那里一樣，意味著一種將會看(Se- hendwerden)；
它無非就是一種對世界視域的第一次自身敞開。

　　在早期思想家那里，哲學的意見批判觀點中的世界總體并沒有作為視域而成為課題。但仍有一些跡象表明，他們有這方面的意向，盡管他們并不明確地知道這一點。赫拉克利特所激烈地攻擊過的“愛奧尼亞學識”(diejonische historie)便是一個證據(jù)(Diels／Kranz，22 B 40)。在希羅多德那里可以注意到，這種積聚的“學識”的目的并不僅僅在于收集隨意的地理、人種、歷史信息。在這后面還含有這樣一個信念：存在著一個涵蓋世界的統(tǒng)一，它以多種方式顯現(xiàn)出來：例如在埃及的諸神中和在希臘的諸神中一樣，有“同一個”神祗在宣示著自身。這同一個世界的各種事件是在雜多相互指明的顯現(xiàn)方式中發(fā)生的，而這無非就是胡塞爾稱之為“視域”的基本結(jié)構(gòu)。

　　視域的世界理解的另一個痕跡還可以在歷史上可確定的第一個反對早期哲學科學思維之突破的運動中找到：這種絕然總體思維的迅速展開不只是在今天才被那些對直至胡塞爾仍與之相連的傳統(tǒng)的批判者們看作是一種自大自夸。普羅泰戈拉這位智者學派的鼻祖就已經(jīng)發(fā)起了尤其是對巴門尼德的攻擊，他把巴門尼德所說的“意見”的局限性看作是“無尺度”。他的著名“人—尺度”定理，即“人是萬物的尺度” (Diels/Kranz，80 B 1)，具有論戰(zhàn)的性質(zhì)并且意味著：想要追求一種知識，以便通過它而能夠原則性地超越各個“我覺得” (dokei moi)的局部性，這就是人的自以為是。”還在對“學識” (historie)的認識中，即在這樣一個認識中：在“宇宙”(Kosmos)中存在著不計其數(shù)的相互爭執(zhí)的生活形態(tài)和經(jīng)驗的可能性，已經(jīng)潛伏著一個危險：面對這些豐富的可能性而聽天由命，并且建議人們有意識地局限在他們各自的小世界之中。普羅泰戈拉把這種聽天由命變?yōu)橐环N德行，因為他在“人—尺度”定理中提出一個相對主義的命題：根本不存在一個作為個別人或人群的各自的“我覺得”之周遭的普全世界。

　　在“人—尺度”定理中談及的“事物”也就是人在各自的“我覺得”之光中所遭遇的內(nèi)心世界之事件，被普羅泰戈拉以特征描述的方式稱之為“chremata”。但它們并不都是我們在日常使用中所涉及的那些被給予性。與“事物”(chrema)相關(guān)的是“用”(chraomai)。在最寬泛意義上的“用具” (Gebrauchsdinge)⑧構(gòu)成了在通常實踐中對我們有用的并且也只需是有用的東西的范圍；
普羅泰戈拉認為，沒有必要去費心獲取一個超越出這個習常范圍的世界觀點。

　　“某物對我有用”在拉丁文上就意味著“興趣” (interest)。人們的通常生活范圍，即普羅泰戈拉認為最好不要離開的那種生活范圍，是由人的各自的興趣所規(guī)定的。由于局限在各自的興趣之上，視域就變得狹窄，就是說，判斷和行動的可能性視野就變得狹窄。這樣的可能性自身就有很多，多得不可估量。但人們始終只是在這些可能性的普全視域的某些片段中活動。恰如其分地說，他們各自生活在他們的世界之中：兒童的世界、運動員的世界，如此等等。所有這些世界都是對那同一個世界、對普全視域的限制，這些限制是由興趣決定的。我們可以用胡塞爾的一個概念⑨將它們稱之為“特殊世界” (Sonderwelten)。普羅泰戈拉對“意見” (doxa)的偏袒恰恰表明：這種在絕然總體面前的封閉性，亦即早期哲學的“意見批判”所試圖打破的封閉性，就在于將“我覺得” (dokei moi)局限于各自認定的世界之上，即局限于那些由興趣決定的局部視域之上。

　　柏拉圖對智者學派之批判的一個本質(zhì)視角在于，他批評他們對特殊世界有限性的辯護是站不住腳的，而且他也隨之改造了原初的哲學自身理解。在《國家篇》 (537 c 7)中可以讀到，“綜觀者” (synoptikos)，即那種能夠?qū)⑷�體放在一起觀察的人，是“辯證論者”(dialektikos)，或者也可以說，是哲學家，而那些由于局限在特殊世界之上無法綜觀(synopsis)的人，則不是辯證論者或哲學家。

　　作為判斷與行動的可能性活動空間，一個有限的視域也開啟了對在此視域中的可能性的觀看。每一個特殊世界都可以讓人看到，他在這個特殊世界中遭遇到什么樣的事件。希臘人將這些可以被看到的東西稱之為“顯現(xiàn)的東西”。所以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可以在解釋“人—尺度”定理時說，“我覺得”——即對一個特殊世界的觀看的各種強調(diào)——的意思與“它如此顯現(xiàn)給我” (phainetai moi)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在這里我們才第一次在哲學史上明確地遭遇到“phainesthai”，即受視域束縛的顯現(xiàn)，以后的現(xiàn)象學分析便是圍繞這個顯現(xiàn)進行的。人在其特殊世界中所遭遇的東西雖然是“顯現(xiàn)”給他的，但卻只是在他的各種興趣之光中顯現(xiàn)給他。因此他的目光并不停留在這個顯現(xiàn)者自身之所是的東西上面，而是立即在這個特殊世界以內(nèi)超越出這個顯現(xiàn)者，而后去朝向它可以被用于的目的。

　　據(jù)此，倡導這同一個世界的原初哲學—科學思想的開放性之基礎(chǔ)也就在于：擺脫那些對特殊世界的興趣。這個思想自米利都學派以來就以一種無拘無束的好奇開放地朝向所有顯現(xiàn)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且是作為其自身的顯現(xiàn)者�！澳澄镲@現(xiàn)”就是指：“它在其確定性中現(xiàn)出”。由于哲學—科學思維自它的希臘原創(chuàng)造起便準備讓所有顯現(xiàn)者都在其規(guī)定性中顯現(xiàn)出來，因此它具有在已被強調(diào)的意義上的看的特征，即具有無興趣的直觀的特征。這個特征以后被亞里士多德標識為“理淪”(theoria)。由于在意見批判的觀點變換和世界的課題化之間存在著無法消除的聯(lián)系，因而這種對顯現(xiàn)者、對“現(xiàn)象”的開放的無興趣性對于哲學—科學思維來說是建構(gòu)性的。所以哲學觀點的無興趣性重又出現(xiàn)在胡塞爾對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改造之中，而且它在其中是無法回避的東西。

　　從根本上說，普羅泰戈拉是用他的“人—尺度”定理來指責那種意見批判的和世界開放的觀點，這個淺顯的指責就在于：人們究竟為什么要無興趣地對這同一個世界開放自身，而不是滿足于那些在受興趣所限的視野中顯現(xiàn)給他們的各種特殊世界呢?當柏拉圖在這個指責面前維護原創(chuàng)造時，他只能作出以下前設(shè)才能成功：如果對世界的理論朝向應當是有意義的，那么必定要有一種興趣，這種興趣要高于其他那些將人束縛在特殊世界上的興趣。這種更高的興趣只能是對此的興趣：人成功地駕馭他的整個生活、他的全部此在。

　　但這樣一種興趣現(xiàn)在可能會踏入虛空，因為無法回避這樣一種可能：全部生活的成功根本不取決于人。也許生活的滿足(eu zen)與幸福 (eudaimonia)根本就不掌握在人的手中。前哲學的希臘文化便是如此考慮的。而在萌發(fā)哲學的時代里，反對這種在命運力量面前逆來順受態(tài)度的是一種簡單的明察：生活的成功是否取決于人自己，對此問題我們無法在不參與的思考中作出決斷。個別的人、我自己，必須決定著手去做。在這個決定的基礎(chǔ)上我才有權(quán)利說：對于我的生存的滿足而言，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我自己，在于我在本己的責任中賦予我的此在的基本狀態(tài)，而不在于某個處在這個責任之外的命運決斷。

　　這個對自身負責所做的決定或許最清楚地表露在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中：“人的習性就是他的(守護)神靈”(“Ethos anthropo daimon”，Diels/Kranz, 22 B 119)�！靶愿瘛�(Ethos)在這里是指生活的自身負責的持續(xù)狀況�！吧耢`”(Daimon)則是對那個出現(xiàn)在生活的幸運與不幸之中的、無法支配的巨大力量的傳統(tǒng)稱呼。赫拉克利特的箴言可以說是把這個“神靈”世俗化了。這個箴言(與海德格爾的解釋相反”)的重點應當在于第一個詞，它意味著：生活的幸運與不幸取決于“習性”。這就是說，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自己選擇態(tài)度和觀點，即我在何種態(tài)度和觀點中“進行”我的生活，而不在于人自己所無法負責的“神靈的”、即命運的巨大力量。柏拉圖以后在《國家篇》 (617e)的神話中將這個明察表達為：“不是神靈(daimon)決定你們的命運，是你們自己選擇命運�！�

　　人應當對他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負責，這一點具體地表現(xiàn)在共同生活中：在這里，對我為自己所選擇的以及我可能為其他人所建議的那種生活方式，我必須向其他人作出解釋說明。我用這些話語來作出說理(論理)。赫拉克利特以及蘇格拉底都把這種在相互談話中提出的理由稱之為“邏各斯” (logos)。柏拉圖則一再地訴諸于他的老師蘇格拉底的主導格言“給出根據(jù)” (logon didonai)。對自身負責的合理接受是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基本動機，它始終被胡塞爾視為他的哲學思考的源泉。在這個負責動機的關(guān)鍵位置上，剛才所提出的聯(lián)系得到改造：對這一個世界的理論朝向是以對成功的生活的基本興趣為前提的，而這個成功的生活重又是以對合理承擔責任的基本決定為前提的。

　　作出說理就意味著擺出根據(jù)。在自然觀點中的人就已知道如此理解的“給出根據(jù)”(logon didonai)，但他們是在他們生活于中的特殊世界以內(nèi)尋找根據(jù)。他們始終被固定在他們各自的特殊世界興趣上。因此顯而易見，他們在作出說理時所作的相互交談是相互不著邊際的。只有在一個世界的共同性中才能保證那些作出說理者所做的提問和回答會真正相互切中。故而，就像赫拉克利特多次強調(diào)的那樣，在說理、“邏各斯”中包含著“共有的東西” (koinon) (首先參閱：Diels／Kranz，22 B 2以及B 114)。

　　與“共有的東西”相對的概念是“idion”，即各種本己的和特有的東西。人必須超越出他們各自特殊世界的興趣狀態(tài)的奉己，并在一個共有的世界中相互遭遇，而后才能在作出說理的過程中通過承擔自身負責來認真地對待生活。從這個結(jié)論中產(chǎn)生出雅典的城邦——并非偶然地與哲學同時代，這個世界歷史上的第一個民主以及在最原初的和真正的同義上的“政治”�！熬推湎ＥD的原創(chuàng)造來看，民主的基本特征就是開辟一個具有自身負責理由的共有世界。所以，在這個民主中，一切都取決于這種變換不定的、超越出特殊世界性的、并因此而是開放的論證，希臘人將它稱之為“議事” (bouleuein， bouleuesthai)。在由修昔底德(II 40)流傳下來的關(guān)于戰(zhàn)死者的名言中，伯里克利強調(diào)說：雅典的民主制并不認為，讓邏各斯(logos)——即在相互談話中被感知到的理由——先行于對行動的決定是有害的，恰恰相反。

　　這樣，希臘人在發(fā)現(xiàn)同一個理論世界 (theoria)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作為共有的政治理由的共有者(koinon)。但在這里發(fā)生了哲學—科學思維原創(chuàng)史上第一個深層的裂痕。是柏拉圖第一個突出了說理動機，以便針對智者學派的謙虛告誡來改造“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的以意見批判方式進行的對絕然總體的自身開放，但他完全處在對雅典民主制失敗的印象之中：它的一連串失誤的頂峰是由對蘇格拉底這位“給出根據(jù)”(logon didonai)的英雄的法律謀殺構(gòu)成的。于是柏拉圖認為，所有這些惡果的根源都在于，在民主制城邦中進行的說理實踐始終還是處在意見的層面。

　　政治上的說理與亟待作出的共有政治行為之決定相關(guān)聯(lián)，并且必須在因此而有限的時間壓力下滿足于最近的理由。它具體地意味著，在每一個政治議事中出現(xiàn)的許多可能的行為展望中，必須在決定時偏好其中的一個展望；
人們必須隨著這個決定而放棄其余的可能性。所有哲學議事的目的都指向一個行為展望的實施。就此而論，它始終是一個自身限制的過程，它帶有有限性的印記。由于這種它所內(nèi)含的局限性，政治議事具有了一種與自然觀點中的相互交談的結(jié)構(gòu)相似性，后者同樣帶有局限性的標記，因為自然觀點中的相互交談始終束縛在特殊世界的興趣性中。

　　由于對雅典民主制狀況的沮喪印象，柏拉圖沒有認識到，這種結(jié)構(gòu)上的相似性并不是一種相同性：他把政治說理的遠景的有限性默默地等同于特殊世界的興趣局限性。他沒有看到，政治判斷上的意見性的東西本質(zhì)上不同于在各個特殊世界意見 (doxa)上的固守。這種固守的缺陷在于，它沒有對這同一個世界的共有之物的敞開目光。而真正的政治判斷卻恰恰在它對這個共有世界的展望中關(guān)系到政治的“共有—本質(zhì)”的共有世界，即關(guān)系到“共有之物”(koinon)的共有世界。政治判斷的有限遠景并不單單是特殊世界興趣的反射。在它之中甚至包含這樣一些興趣，但為政治的議事與判斷打上有限性印記的并不是這些興趣，而是在共同行為時無法消除的有限時間視域。由于這種有限性，每一個對共有政治說理的貢獻事實上都具有“我覺得” (dokei moi)的特征，亦即具有”意見” (doxa)的特征。但這種意見不再是赫拉克利特或巴門尼德對政治說理的呼吁所激烈反對的那種意見，而是一種已經(jīng)通過它的開放的世界聯(lián)系而變得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

　　存在著這同一個政治世界的共有之物，這個世界恰恰在變得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的局部的觀看中向人敞開自身——柏拉圖在他對意見的批判中恰恰忽略了這樣一個由人的奉己政治所發(fā)現(xiàn)的政治現(xiàn)象。他的始終具有穿透力的政治激情遮蔽子一個事實：他把那種從意見批判出發(fā)自身責任的接受完全地去政治化了(entpolitisiert)。只是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才在“明智” (phronesis)(12)的標題下為哲學發(fā)現(xiàn)了這個已經(jīng)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13)柏拉圖只知道“意見” (doxa)與“認識” (episteme)之間的截然的非此即彼：他反對那種半心半意地停留在最切近的理由旁的做法，認為惟一的選擇就是徹底地尋找最終的根據(jù)。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在特殊世界的局限性與理論的世界開放性之間還存在著一個中間的和中介性的可能性：那種已經(jīng)帶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在這同一個政治世界面前所具有的開放性。柏拉圖甚至看到了意見成為說理的可能性：在 <泰阿泰德篇) (201 c)對知識的第三個定義中，他將意見標識為“帶有說理的真正意見” (meta logou alethes doxa)。但他還是沒有想到要將那些在負責態(tài)度中進行政治行為的人，亦即在《政治家》這篇對話中所討論的“政治家”(politikos)，描述為擁有這種“帶有說理的真正意見”的人，盡管這篇對話(連同作為中介的《智者篇》)在柏拉圖看來應當作為《泰阿泰德篇》的續(xù)篇來讀。

　　在這種已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領(lǐng)域所進行的議事中，本質(zhì)上有多個作出說理的人參與。每一個參與者都需要這個作為論壇的多數(shù)，以便在它面前負起自身的責任。柏拉圖在他與演說家和智者、亦即與政治家和他們的老師的對話中只承認一個責任論壇：在“心靈與自己的對話”中面對我而就最終的根據(jù)作出說理的我自己。與我在最終論證的說理中所敞開的這一個世界的單數(shù)相符合的是作出說理者的單數(shù)，這個作出說理者是孤獨的、在趨向上唯我的、只對自己負責的。在這個去政治化的形態(tài)中，胡塞爾接受了柏拉圖自身負責的說理之動機。在“最終負責”中，就是說，在胡塞爾所強調(diào)的對“最終”根據(jù)的說理中，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惟一性”(例如參閱：Hua VI，S．188，S．190，S．260)，它與我在向哲學觀點的過渡中首先課題化的世界的惟一性(例如參閱：Hua　VI，146)相一致。一個說理、一個不再需要多數(shù)作出說理者之論壇的邏各斯，就其趨勢而言也不需要語言。并非偶然的是，盡管語言由于“表述與含義”的問題而在《邏輯研究》中受到胡塞爾的探討，但就他的體系總體而言，語言仍然只具有從屬的意義。

　　同樣并非偶然的是：根據(jù)歐根·芬克的見證，胡塞爾在他30年代初所計劃的系統(tǒng)著作中打算“從現(xiàn)象學上重新恢復柏拉圖的國家思想” (HuaXV，XL)。正如卡爾·舒曼在其專著《胡塞爾的國家哲學》中合理地強調(diào)的那樣，雖然胡塞爾在這里所關(guān)注的肯定不是在許多國家中的一個國家，即不是在此意義上的一個柏拉圖的城邦。但卻是某種類似哲學家王國的國家。（14）柏拉圖<國家篇)的精神始終保留在胡塞爾的一個新型人類國家的遙遠目標之中，為了這個新型人類國家，至此為止的國家政體的有限性應當在哲學執(zhí)政官的(Archonten)領(lǐng)導下得到克服(15)�！耙庖姟�(也包括它的已經(jīng)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形態(tài))所帶有的基本特征是它的有限性，因而各個共同的政治世界，即那個在“我覺得”的自由中通過市民的相互認可而構(gòu)造起自身的“共有之物”，也是有限的。這種有限性使得這個共有世界政治化。由舒曼所重構(gòu)的胡塞爾國家理論(16)承載了無限性的激情，它意味著對政治的哲學異控 (Ueberfremdung)和去政治化。正如漢娜·阿倫特(17)以及將她的基本思路進一步展開的恩斯特·福爾拉特(18)所指出的那樣，這種對政治現(xiàn)象的哲學誤識和誤解的精神在哲學傳統(tǒng)中一直流傳至今。人們可以列舉許多著名的代表人物，其中包括霍布斯、費希特或叔奉華。舒曼將胡塞爾的國家哲學放在他們的近旁并非出于偶然(19)。

　　這種柏拉圖式的對政治現(xiàn)象的盲目性是胡塞爾在改造希臘原創(chuàng)造時一并接受下來的一個負擔，而且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是一個負擔。(20)我在這里看到了，在面對政治現(xiàn)象時，現(xiàn)象學在其至此為止的傳統(tǒng)中與大部分前現(xiàn)象學哲學一樣束手無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這里只需指出海德格爾與薩特在政治眼光方面令人吃驚的缺陷就足夠了。這些缺陷的起因最終還要在哲學的成見中去尋找，是這些成見擋住了他們對政治現(xiàn)象的目光。

　　一門相應的政治世界及其構(gòu)造基礎(chǔ)(即已經(jīng)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的現(xiàn)象學之所以長期以來便是眾望所歸，不僅是因為現(xiàn)象學(它的名字已經(jīng)表明)有責任忠實于所有現(xiàn)象，也包括政治現(xiàn)象；
而且更重要的是，政治現(xiàn)象對于現(xiàn)象學來說要比隨意一個與其他現(xiàn)象并列的現(xiàn)象更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它對現(xiàn)象學具有中心的系統(tǒng)意義。如果自然觀點和哲學觀點的兩極對立只處在柏拉圖式的“意見” (doxa)與最終負責的“知識”(episteme)之對置的形態(tài)中，那么從現(xiàn)象學上改造了的哲學便面臨一個根本問題：一個被定義為與自然觀點處在截然對立之中的思想，原則上不可能讓一個處在特殊世界興趣中的人相信：從事哲學是有意義的，因為從每個人生而所駐的自然觀點之國度中沒有一條通向哲學之封閉城堡的通道。

　　這樣，現(xiàn)象學便面臨這樣的任務：它要指明，在兩方面之間還存在著一個提供過渡的中間者：政治意見之構(gòu)成的說理意見(rechenschaftliche doxa)，它已經(jīng)開啟了作為政治世界的這同一個世界，但卻由于它的有限性而始終回系在特殊世界的局部性上。(21)在胡塞爾對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改造中就缺少這個中介者。而在我看來，現(xiàn)象學思維的未來說服力就取決于：這個缺陷是否并且如何得到克服。

　　在我于第三部分中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線索之前，我先轉(zhuǎn)向在引論中提到的胡塞爾對現(xiàn)象學之定義的第二個角度：從自然觀點向哲學觀點過渡的意志決定。核心問題是關(guān)于這個意志決定的動機引發(fā)問題。最深刻的動機只有在第一部分中已經(jīng)提到的對幸福生活的基本興趣，因為對幸福(eudaimonia)的興趣要高于所有可以想象的興趣。在希臘原創(chuàng)造的展開中，只是到了希臘化時期的倫理學家那里，“幸�！辈胖饾u成為一個意志決定的目的。那種為幸福提供保證的決斷性獲得了“懸擱” (epoche)的稱號。歷史地看，胡塞爾通過對“知識”與“意見”之區(qū)分的重新采納而回溯到希臘思維的“前蘇格拉底”和古典時期。通過“懸擱”問題的提出，他從實事層面(并未探討這個歷史起源)與希臘化時期的倫理學發(fā)生聯(lián)系。斯多葛學派和懷疑論向追求幸福的人建議采取“懸擱”的態(tài)度，因為它使他擺脫興趣，而正是這些興趣在妨礙他達到幸福。與此相似，在胡塞爾那里，“懸擱”使人從自然觀點的興趣中解脫出來。我在本文的第一部分中已經(jīng)談及這種興趣，因為正是它將人束縛在他們的特殊世界之上。

　　自然意識的興趣是與其意向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胡塞爾看來，意向意識朝向最寬泛詞義上的一個對象，就是說，朝向一個同一固持的極點，這個極點在可能顯現(xiàn)方式的雜多性中與意識相遇。意向意識受一個基本興趣主宰，它仿佛是聚集在這樣一些極點上，以便支配同一性。意向意識構(gòu)成特殊世界，亦即構(gòu)成局部的對象視域，因為它需要這些作為同一對象之環(huán)境的視域，而它的具體興趣便可以針對這些對象。在經(jīng)驗這些對象時，我們讓自己受那些構(gòu)成它們視域的指明關(guān)系指引，但我們的課題通常不是這種讓其指引，即各個視域，而僅只是這些我們正感興趣的對象。

　　我們作為人所進行的生活只能滯留在某些特殊世界中。但這些特殊世界并不是彼此隔絕的。若它們真是隔絕的，那么生活在不同特殊世界的人便無法相互交往。而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人們意識到，特殊世界是相互指明的并且因此而構(gòu)成一個惟一的、包羅萬象的指明關(guān)系：作為普全視域的這一個世界。但正如人的注意力通常并不朝向他們各自特殊世界內(nèi)的指明關(guān)系一樣，他們也更不會將那個普全的、將所有特殊世界相互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指明關(guān)系當作課題。他們隨時都不言自明地活動在這一個世界中，但這個世界本身卻從未明確地為他們所意識到。自然觀點便恰恰處在這種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但阻止這種觀點向作為世界的世界、向普全視域開啟自身的是各個特殊世界的興趣，而在這些興趣中重又具體地體現(xiàn)出意向意識對對象同一性的基本興趣。

　　胡塞爾用他所偏好的特殊世界對象興趣的例子來回溯地把握一個此在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在古典希臘哲學中就已經(jīng)得到深入的探討：作為技術(shù)(techne)的職業(yè)。從事一個職業(yè)的前提在于：熟悉那些在相關(guān)職業(yè)的特殊世界范圍內(nèi)可能出現(xiàn)的對象。通過這種熟悉，人們有能力在職業(yè)上完成某件事情。正是這種使人有能力完成某件事情的熟悉，被希臘人稱作“技術(shù)”(techne)。在這個古老的意義上，所有職業(yè)知識都是一種技術(shù)知識。只要一個職業(yè)使在相應特殊世界中的熟悉成為可能，它便開啟可對這個特殊世界中的對象的觀看。但這種觀看卻只是打開了一個有限的視野；
因為特殊世界的興趣遮掩了那些指明關(guān)系，通過這些指明關(guān)系，一個特定的特殊世界的對象顯現(xiàn)方式指明了其他的特殊世界。例如經(jīng)濟學家必須在他的職業(yè)興趣范圍內(nèi)獲得這樣一個本質(zhì)認識：對象不只是作為有價商品出現(xiàn)在供求的指明關(guān)系中，而且它們也指明了質(zhì)量，通過這些質(zhì)量，它們被納入到其他的指明關(guān)系之中。

　　作為嚴格的科學、作為徹底地批判意見的知識，現(xiàn)象學只有在擺脫了任何一種在這類特殊世界上的限制之后才能成為胡塞爾所主張的真正無成見的和不先入為主的研究。為了能夠在古老的“理論”(theoria)態(tài)度中對顯現(xiàn)一般和顯現(xiàn)本身無拘無束地敞開自身，現(xiàn)象學必須超越所有特殊世界的局部視域，朝向這同一個世界。但這意味著，它必須從那個將意向意識羈絆在特殊世界之上的興趣中脫身出來。這便是對同一性的基本興趣。在克服這個興趣的意愿之光中，這個基本興趣自己顯現(xiàn)為對意愿的宣告。對這同一個世界的課題化、對自然觀點的克服是建立在對此主宰意向意識的同一性意愿的有意擱置之基礎(chǔ)上。如前所述，這個意愿行為只有通過那種必定高于所有特殊世界興趣的興趣才能被煥發(fā)出來：對生活之成功、對幸福(eudaimonia)的基本興趣。最終引發(fā)這個有意擱置的必須是自然的對幸福之追求。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希臘語中還沒有一個那樣恰當?shù)卦佻F(xiàn)這里所說的“意愿” (Wille)的語詞。但希臘化時期的思維卻創(chuàng)造了一種意愿術(shù)語，這乃是因為這種思維是圍繞對幸福的保證而進行的：人必須采納一種觀點，以便為他的幸福創(chuàng)建一個可靠的基礎(chǔ)，而這個觀點就取決于他的意愿。

　　在斯多葛學派看來，并且以不同的方式也在懷疑論看來，人恰恰可以通過對他同一性意愿的擱置來確保他的幸福：他必須停止將他的心系掛在最寬泛意義的“對象”上。他自以為為了他的幸福就必須擁有這些對象，就是說，他必須將它們作為同一固持的財富來支配。(22)人們必須“中止”和“懸擱” (epechein)如此理解的同一性追求。

　　但具有雙重含義的是，應當如何來理解這個“懸擱”的決定。(23)這個決定是一個意愿行為，通過這個行為，作為同一性意愿的意愿恰恰將被放棄。因此人們會認為，意愿在“懸擱”中導致了對它自己的擱置。斯多葛學派就是這樣想的。但懷疑論卻發(fā)現(xiàn)了這個思想的不一致性。如果對同一性意愿的放棄是一種通過一個意愿行為而造出的東西，那么這種無意愿的態(tài)度恰恰便會始終帶有這樣一個痕跡：它是意愿的一個成就；
意愿并沒有真正被擱置，因為它還繼續(xù)作為擔保和堅持著同一性意愿的東西而在底層起作用。因而這種同一性意愿的缺失不可能通過“懸擱”來造出。毋寧說，“懸擱”必須被理解為這樣一個意愿行為：它將一種在人與世界的自然關(guān)系中已經(jīng)潛隱存在的意愿放棄(Wil- lensgelassenheit)重新揭示出來。

　　人們起初可能會以為，胡塞爾之所以從斯多葛—懷疑論傳統(tǒng)中接受“懸擱”的概念，只是因為他用某個說到底是隨意的術(shù)語來表達從自然觀點到哲學觀點的過渡行為。但胡塞爾顯然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對古代原創(chuàng)造的親和力有多么強烈。這一點可以從以下事實上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于懷疑論與斯多葛學派之討論的“懸擱”之雙重含義在他那里又重新出現(xiàn)了。

　　哲學觀點的無興趣性——與斯多葛學派的“懸擱”理解之起點相符——是通過懸擱才產(chǎn)生的嗎?在胡塞爾那里聽起來大都是這樣的。但這將意味著，世界這個普全視域——哲學觀點的課題和相關(guān)項——是通過一個興趣而形成的，即通過哲學家的興趣：為了成功的生活而采納無興趣的態(tài)度。所有自然觀點的視域，即那些特殊世界，是在意向意識的對象興趣的基礎(chǔ)上而構(gòu)造起自身的。與此相符，世界這個普全視域也是通過已經(jīng)具有哲學性質(zhì)的意向意識對一個新的對象的興趣、對“世界”的興趣而構(gòu)造起自身。

　　但這樣是行不通的。哲學意識之相關(guān)項的特征恰恰在于，它并不是一個“對象”。為了成為對象，這個在哲學觀點中被課題化的世界必須重又被置入到一個非課題的視域之中，它從這里出發(fā)作為以視域方式而被意識的顯現(xiàn)方式之極點與意識相對峙。但這樣一種對這同一個世界的視域是不可能有的，因為它本身就是那個包容所有可想象的視域的視域。因此它不可能是某個興趣、某個意志的產(chǎn)物。所以對胡塞爾式“懸擱”的理解只能考慮對那種懷疑論“懸擱”概念的解釋。

　　對于世界這個普全視域來說，這意味著，它已經(jīng)在自然意識面前事先敞開給各種興趣，并且只是被哲學意識在懸擱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前哲學的意識已經(jīng)活動于一個先行于興趣的、非意愿的與世界之關(guān)系中，但它從一開始就在這個關(guān)系上疊加了重重屏障，因為它通過它的對象興趣而將自己限制在特定的特殊世界上。借助于“懸擱”，意識穿透了這些遮蔽著這同一個世界的重重屏障。

　　如果人們用符合斯多葛式的模式來解釋“懸擱”，那么意愿特征、自然觀點的興趣束縛性就沒有真正被克服，而世界這個哲學的課題就會被理解為對象。但這種對象化是客觀主義的根源。在胡塞爾看來，客觀主義已經(jīng)成為近代哲學—科學思維的噩運。通過這種客觀主義，思維異化于它在希臘原創(chuàng)造中所獲得的那個意向。由于這種異化，哲學需要從那個原創(chuàng)性的源泉中進行改造。胡塞爾在他的后期著作中便將現(xiàn)象學作為這樣一種改造展示給我們。這樣，我就涉及到在引論中預告過的胡塞爾對現(xiàn)象學之理解的第三個角度。

　　作為對象，這同一個世界失去了它的視域特征；
因為每一個對象都如此地獨占了意識的注意力，以致于那種自身的被證明，亦即視域，因此而成為自明性。所以在將世界對象化的過程中，哲學—科學的世界意識從世界的視域特征中只能維持這樣一個規(guī)定：這個指明關(guān)系是普全的。這樣，在客觀主義時代中的世界便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對象，它在自身中包含著所有的對象，它顯現(xiàn)為對象一般的總體領(lǐng)域。

　　這種忘卻視域的、客觀主義的思維是受同一性意愿主宰的，它是帶有興趣的。因此它認為它的任務就在于：包羅萬象地通曉它的興趣對象、通曉所有對象的總體領(lǐng)域。但哲學家和科學家因此便接受了對此總體領(lǐng)域的一個態(tài)度，而這個態(tài)度，就像在第二部分中已經(jīng)說明的那樣，標識著某個特定職業(yè)的屬員、在一個技術(shù)(techne)中的師傅與他們的職業(yè)特殊世界的關(guān)系。這些特殊世界，即人的具體興趣的視域，與我們所說的這一個世界不同，人可以在哲學之前便已經(jīng)對它們有肯定而明確的意識。哲學—科學的思維在客觀主義時期便與這種可能性相聯(lián)結(jié)。它不是在這同一個世界面前采取無興趣的放棄的態(tài)度，而是如此地對待它，好像它是一個職業(yè)的特殊世界一樣�？陀^主義在這個意義上意味著哲學與科學的職業(yè)化。(24)

　　這里的“職業(yè)”應當從希臘意義上理解為“技術(shù)”(techne)。然而每一個“技術(shù)”都具有兩個角度：通曉的基礎(chǔ)一方面在于，人們具有對有關(guān)特殊世界的主要對象的認識，這些認識(胡塞爾會說)是在與這些對象的原本交往中獲取的。從現(xiàn)象學上說，這是任何“技術(shù)”都需要的直觀基礎(chǔ)、明見性基礎(chǔ)。另一方面，每一種“技術(shù)”都與建立某物有關(guān)。由于每一種“技術(shù)”的基礎(chǔ)都在于對其對象的奉原直觀，所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把“技術(shù)”解釋為一種知識，它通過對精神地直觀到的一個對象之規(guī)定性的前瞻——用希臘語來說是“埃多斯” (eidos)——來引導對相關(guān)對象的建立。

　　由于“技術(shù)”意味著，人們精通建立某物，所以在它之中包含著第二個角度，即某種技巧，即希臘入主要是以昔羅米修斯的形象來描述的技巧。為了建立某物，用現(xiàn)代的話語來說，為了實現(xiàn)某個計劃，人們必須有能力設(shè)想使它們得以實現(xiàn)的途徑和條件。這便是職業(yè)的真正“技術(shù)”方面：在設(shè)想實現(xiàn)條件方面的技巧。希臘人將這種技巧與詭計多端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詭計多端使人有能力克服自然現(xiàn)有的障礙。而對“物理自然” (physis)使詐是與“理論”的基本態(tài)度相背的，這種基本態(tài)度在于：驚異地、獻身地、無興趣地直觀這個在“宇宙” (kosmos)中起作用的“物理自然”。因此，在當時已經(jīng)極為奇特的工程工藝中，“技術(shù)”在古代的展開始終有別于真正的“知識”(episteme)。

　　只要一個對象在意向意識中以突出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或者，用胡塞爾的其他術(shù)語來表述：以本原性的、切身被給予的、明見性的樣式顯現(xiàn)出來，那么任何“技術(shù)”所依據(jù)的本原直觀便形成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所有的顯現(xiàn)方式中，也包括在本原性樣式中的顯現(xiàn)方式中，視域的指明自身呈現(xiàn)出來。因此，隨著對視域特征的客觀主義遺忘，這種向直觀基礎(chǔ)的回溯也從這個已經(jīng)成為職業(yè)“技術(shù)”的關(guān)于這一個世界的科學中消失殆盡。留存下來的只是科學家職業(yè)的另一個角度，它在我們已經(jīng)描述過的意義上是技術(shù)的操作，在其基本特征中是工程的操作。雖然科學的原創(chuàng)造目的，即獲得對世界總體的觀看，仍然還保存著，然而這個任務現(xiàn)在已逐漸成為一個技術(shù)技巧的問題�，F(xiàn)在的做法通常是：有計劃地找出并制定可以強制世界(它已被理解為所有對象的總體領(lǐng)域)將自己顯露給研究者觀看的那些觀察條件。這意味著，研究已經(jīng)獲得了假設(shè)與實驗之共同活動的方法形態(tài)。對研究之成就的評估僅僅單方面地依據(jù)這個通過方法來控制的技術(shù)操作的效果。在經(jīng)過工程化組織的研究活動中，人們不再去探問明見性基礎(chǔ)。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在他后期將客觀主義科學稱作“單純的技術(shù)”。

　　真正無興趣的理論的世界直觀變成了一個對制作任務之效果感興趣的職業(yè)—技術(shù)操作，但它在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上卻意味著一種卓有成效的工作。這種工作的成效性可以通過分工來加以改進。這同一個世界因此而受到分工的研究。而分工又是通過客觀主義而得以可能的。由于指明關(guān)系被遺忘，世界顯現(xiàn)為一種對象的集湊，它可以隨意地被切割和劃分為部分領(lǐng)域。單個科學家的職業(yè)研究瓦解為對這些部分領(lǐng)域的處理。在這里，由于一種無限邁進的專業(yè)化所具有的指明關(guān)系被遮掩，原則上也就沒有設(shè)定任何界限。今天在越來越響亮的對交互學科研究的呼聲中便表露出一種對此狀況的不滿。

　　隨著所有這一切，一種發(fā)展得以形成，在此發(fā)展中，客觀主義職業(yè)化的真正可疑之處顯露出來。只有作為指明關(guān)系，世界才保留了行為的可能活動空間；
因為行為只能將自己納入到指明關(guān)系之中才會獲得意義。隨著對這同一個世界之指明關(guān)系的專業(yè)性解脫的局部化，對行為本身的“作出說理” (Rechenschaftgeben)也被分工了。而這樣一來，人對其行為的最終負責便被抽去了基礎(chǔ)；
因為只有在說理時不氣短地停留在暫時的、從原子化的特殊世界中獲取的說理根據(jù)之上，這種最終負責才能得到認真的對待。在其無限分工中毫無拘束的現(xiàn)代研究在今天仍然是，并且比在胡塞爾的時代更為強烈地成為一種行業(yè)，它幾乎已經(jīng)是在自動地和自主地繼續(xù)著，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要求探問：各種等候處理的局部研究計劃所做的對世界之探討究竟將自己納入到何種包羅萬象的意義聯(lián)系中去。所有研究在其原創(chuàng)造中都產(chǎn)生于來自最終根據(jù)的“作出說理”，然而這種“作出說理”現(xiàn)在看起來像是世界觀的事情，但卻不再是科學的事情。

　　因此可以說，隨著對世界總體之研究轉(zhuǎn)變?yōu)橐环N分工的、職業(yè)化的技術(shù)操作，人喪失了對其行為的最終負責，即他在對哲學與科學的希臘原創(chuàng)造中曾為之而作出決斷的最終負責。要想重新獲得這種負責，就需要我們今天進行一個與對無限多對象感興趣的現(xiàn)代研究行業(yè)正相反對的內(nèi)心運動。我們應當在一種無興趣的放棄的態(tài)度中對這樣一個問題進行思索：世界作為普全的視域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怎樣才能解決胡塞爾為今日哲學所提出的這個中心任務呢?如何才能在一個我們整個此在都科學化的時代中，獲取這樣一種從科學在研究的特殊世界之局部性的分工束縛中掙脫出來的意識呢，而且，為此所需的非客觀主義的世界理解又是如何可能的呢?

　　我們必須跟隨胡塞爾從這一個世界與許多特殊世界的關(guān)系出發(fā)。在他眼前似乎浮現(xiàn)著這樣一種景觀：這同一個世界是如此顯現(xiàn)在許多特殊世界之中，就像一個同一對象顯現(xiàn)在它的顯現(xiàn)方式的雜多性中一樣。意向意識在這種雜多性中的被指明可以在特定的意義上被稱作“無限的”；
因為對意識來說，對經(jīng)驗的不斷更新的視域可能性的指明過程是沒有終結(jié)的。每一個現(xiàn)時進行的顯現(xiàn)方式都是作為一個無法窮盡的“如此等等”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被我們意識到，而恰恰就是在我們相信這個“如此等等”不會斷開的地方，存在著對這同一個世界的自然觀點的非課題意識；
這同一個世界便是以此方式作為“自然觀點總命題”的相關(guān)項而處在“終極有效性”中。

　　如果這個在特殊世界中的世界的顯現(xiàn)就像同一個對象在它的“透視的”顯現(xiàn)方式中的顯現(xiàn)一樣，那么從中便可以導出這個世界的基本特征。這同一個對象是各個對意向意識而言課題性的對象，而它的視域、這個無限的指明關(guān)系則相反，它構(gòu)成非課題的背景。在對這同一個世界的哲學朝向過程中，這個背景則恰恰作為自身，即作為無限的指明關(guān)系而成為課題。隨之，這種聯(lián)系的無限性便作為世界的基本特征顯示出來。

　　現(xiàn)在，這個無限性就在于，這種指明是不會斷開的。如果世界本身構(gòu)成課題，那么這個指明會在什么之間進行呢?可以考慮的只有：這同一個世界可以說是在其中顯現(xiàn)的那些諸多特殊世界。這樣一來，與客觀主義研究行業(yè)的分裂便正相反對地把這同一個世界當作課題，這也就意味著，去思索：這個在特殊世界之間的指明關(guān)系是無法斷開的。用這個對世界課題化的標識似乎可以避免對世界的客觀主義對象化。這同一個世界對于哲學觀點來說不是直接(胡塞爾會說)“直向”地作為一個同一的某物自身被給予，而只是在這個自然觀點中間接地通過我們對特殊世界之間指明關(guān)系的無限性的覺知而被意識到。這是維爾納·馬克斯一再建議的對胡塞爾世界概念的解釋，而且起初是有一些好的理由在支持這個解釋。(25)

　　這個解釋主要是提供了這樣一個好處，即說明了對這同一個世界的客觀主義解釋是如何成為可能的。對于持客觀主義觀點的研究者來說，“這個世界”，如胡塞爾所觀察到的那樣，是一個無限任務的標題：現(xiàn)代的單個科學家具有這樣的意識：他在用對“他的”特殊世界的分工研究為總體的解釋作出“貢獻”——總體在這里被理解為所有對象的總和。所有為說明這個總和所需的各個貢獻之完整性僅僅是一個極限想象、一個臨界值(limes)。研究者用這種極限想象來預測所有貢獻之提供的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處在無限之中，它是一個標記，研究過程只是漸進地接近它，卻從來無法實在地達到它�！笆澜缈傮w”只是一個標識，它表明，這個無限接近的過程可以被想象為是假定已完成的。因而這里所關(guān)涉的是一個胡塞爾意義上的單純“觀念”，即某種無法通過直觀而得到證實的東西。

　　只要這個觀念在研究者做出其貢獻時引導著他，那么它對于研究過程來說就是康德意義上的“規(guī)整性的”(regulativ)觀念。但是，“世界”作為處在無限之中的規(guī)整性臨界值觀念——這個想法在事實上與對那個無限意識的對象化并沒有什么不同，而按照維爾納·馬克斯的建議，那種沒有受到客觀主義異化的對這同一個世界的哲學思索就在于這個無限意識。這樣，客觀主義的世界理解之所以從根本上得以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非對象化的思索不能堅持其本己的非對象性，并且在對其觀念臨界值“無限性”外推(Extrapolation)的過程中可以說是緩慢地流向一種對象性的理解。

　　但這是否就說出了關(guān)于真正現(xiàn)象學的世界思索的最終話語呢?在剛才所做的思考中，我們無需進行復雜的考慮便有可能用“無限性”的臨界值觀念來對這樣一種思索進行對象性的理解，這個思索是指對在諸多特殊世界之間的普全指明關(guān)系之無限性的思索。這個狀況是泄漏真情的。它表明，只是從表面上看起來，對世界的對象化才會隨著那種思索的進行而消失。作為一個無限研究過程的世界之臨界值觀念所表達的恰恰就是人們所說的對特殊世界之間指明關(guān)系的無限性的思索。所以，如果人們不是已經(jīng)偷看到這個臨界值觀念的構(gòu)成，就根本無法表述這種思索所關(guān)涉的是什么。但這意味著，像馬克斯在胡塞爾精神中所嘗試的對這同一個世界的非客觀主義思索，它的標識始終以不承認的方式附著在客觀主義的世界理解之上。它只是否定這個引導這客觀主義世界理解的臨界值想象之對象性特征，但它作為這樣一種否定始終依附于這種世界理解，并且，如果不回溯到這種世界理解上，它將始終是空泛的。

　　如何來描述這種對這同一個世界的非客觀主義思索，以使它不再始終依附于客觀主義的世界理解呢?作為對象化，“無限世界”這個臨界值觀念的構(gòu)成是由對對象同一性的興趣所引發(fā)的。在胡塞爾看來，我們是通過將顯現(xiàn)方式的內(nèi)涵立意為、“統(tǒng)攝”為某物而達到關(guān)于對象的意識的。每一個統(tǒng)攝都是對一個前對象的內(nèi)涵、一個“素材” (Hyle)的對象化。在構(gòu)成“無限世界”這個臨界值想象的構(gòu)成中真正被統(tǒng)攝地對象化的東西是什么呢?什么東西可以作為“前對象的世界”而被觀察到呢?答

　　案是：只有那個前意愿的自然世界理解的相關(guān)項，它——按照懷疑論的懸擱類型——并非由懸擱所制作，而只是由懸擱所揭示。臨界值想象的無限性是一個典型的意愿產(chǎn)物；
因為在它之中被對象化的只是那個處在無限之中的目的，它是所有單個科學家的共同研究意愿所一再付出的過高代價之努力的目的。從這個觀察中可以得出一個推論：無限性是一個規(guī)定，它是通過對世界的前對象和前意愿的在先被給予的內(nèi)涵所做的客觀主義的、對世界這個普全對象感興趣的統(tǒng)攝才被附加給世界的。

　　因此，這個世界，這個人在所有特殊世界興趣之前無意愿參與為之敞開的世界，也許是有限的?這個問題將我們引回到關(guān)于宇宙的希臘基本命題上。作為一種對所有顯現(xiàn)者在其規(guī)定性中的無束縛的讓顯現(xiàn)(Erscheinenlassen)，無興趣的“理論” (theoria)具有直觀的特征、負載著驚異的“看” (Schau)的特征。對于直觀來說只存在著有限的東西；
因為在無法窮盡的“如此等等”之意義上的無限之物缺少這樣一種規(guī)定性，即希臘思維稱之為“界限”(peras)的東西。希臘的宇宙論就已經(jīng)把有限的宇宙對象化了。這樣一種對象化已經(jīng)為現(xiàn)代科學所趕超。這同一個世界的有限性已經(jīng)通過希臘原創(chuàng)造以及——就像剛才已經(jīng)暗示過的那樣——以及對它的現(xiàn)象學改造而被哲學思索所放棄，因此它在內(nèi)容上已經(jīng)無法再以希臘的方式得到把握。如何對它進行新的思考，在這里我不得不放棄對此問題的回答。(26)只能順便說明：正是在這里達到了一個點，胡塞爾的思維在這個點上超出自身而指向海德格爾。(27)

　　在這里所做思考之語境中的另一個問題要更為緊迫：客觀主義是一種在今天使哲學看起來顯得多余的態(tài)度。如果世界總體在單個科學中得到卓有成效的研究，那么對這個總體的傳統(tǒng)思索，亦即被稱作“哲學”的思索，就顯得是一種不必要的雙重化。對哲學的需求不再是一個自明性，甚至必須再一次地被喚醒。但對此，當代的這種已經(jīng)客觀主義僵化了的自然意識能夠聽得進去嗎?答案只能是：這只有保留了這樣的回憶的地方才是可能的，這個回憶在于：人們不能以分工的方式在最終機制中感知到對他們行為的負責的說理(Rechenschaft)。這樣一種分工之所以不可能，乃是因為所有特殊世界，包括研究的特殊世界，都是相互指明的。在關(guān)于這個指明關(guān)系不能在某處被斷開，因而是無限的意識中，表露出對這同一個世界的包羅萬象的指明關(guān)系的揣想。因此，這個為分工的局部研究所需要的無限性之臨界值觀念，就是作為一種對哲學思索之新需求的聯(lián)結(jié)點而展示出來的。然而這個思索的途徑恰恰必須從那個在指明關(guān)系的無限性上的聯(lián)結(jié)點出發(fā)，而導向?qū)�這同一個時間的有限性的明察。

　　如何能夠引發(fā)當代自然意識的動機，使它踏上這條道路呢?在這里的思考開始時，就已經(jīng)針對古代的“意見” (doxa)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是什么促使它接受一種“給出根據(jù)”(logon didonai)的做法，這種做法曾帶著柏拉圖的極端性略過了一種說理化(Verrechenschaftlichung)的可能性、略過了“意見”本身的可能性，并且要求用心靈與自己本身的對話來取而代之。而自然的觀點需要那種在通過相互說理而構(gòu)造起來的這同一個政治世界的相互說理的中介經(jīng)驗，以便從特殊世界興趣的束縛性中解脫出來。

　　每一個人在所有哲學之前都可以理解，對“意見”的說理化是可能的。在這個前提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今天世界范圍內(nèi)(當然盡管常常是口頭上的)對由希臘人發(fā)明的民主的承認，它被看作是公共的共同生活的規(guī)范。由此，朝向這同一個世界方向的對特殊世界局限性的超越可能性實際上已被承認為是可能的。對這種承認的證明在于，實際上今天就存在著一種論壇(Forum)，在這個論壇上，單個科學必須從它們的局部性中脫身出來并且必須陳述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這個論壇就是民主國家的研究政策和科學政策。單個科學必須在說理“意見”的公共辯論中論證它們的特殊世界研究行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這里原則上不允許以前說理的方式固守在赤裸裸的特殊世界興趣上(“原則上”：我說的是規(guī)范的要求而非可能對此有所違背的實踐)。

　　但在這種對特殊世界興趣性和局部性的超越中已經(jīng)包含著這樣的機會：特殊世界之間的無限指明關(guān)系顯露出來。

　　這樣，由柏拉圖和他的后繼者胡塞爾所略過的人類經(jīng)驗，也就是人類對一個說理“意見”的政治世界之“共有之物”的經(jīng)驗，便表明自己是自然觀點與哲學觀點之間的中介者。我們已經(jīng)確定，這種聚合了說理化意見的、事關(guān)決斷的議事所具有的基本特征是有限性：人類行為的有限時間視域?qū)⒚恳粋�說理的政治的“我覺得” (dokei moi)變成一種局部的看法。但這些看法卻是聚合在這同一個政治世界中，它通過這些看法而開啟自身。在這些看法的有限性中，這同一個政治世界本身的有限性顯露出來。真正哲學思索所關(guān)涉的這同一個世界，就是貫穿在所有特殊世界興趣之中、前意愿地在其有限性中為我們所熟識。對這個有限性的思索途徑可以穿越對政治世界之有限性的經(jīng)驗。

　　注 釋

　　(1)黑爾德的德文原文是“Erneuerung"，意為“復興”、“更新”等等。但黑爾德在這里使用此詞顯然與胡塞爾后期的一篇文章有關(guān)。胡塞爾曾以“Erneuerung"’為題為日本的《改造》雜志撰些同名文章。故在此將它譯作“改造”。對此概念還可以參閱后面這一部分的第三章“意向性與充實”。——譯者

　　(2)即《胡塞爾全集》第六卷：《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xiàn)象學》(Die Krisis der europa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anomenologie．Eine Einfuhrung in die pha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Hua VI，hrsg．von W． Biemel，1954)�！�—譯者

　　(3)如果在解釋赫拉克利特箴言時假定，赫拉克利特始終都考慮到哲學明察將自身批判性地區(qū)分于多數(shù)人 (polloi)的觀點，那么大多數(shù)赫拉克利特箴言的意義與聯(lián)系便可以得到理解。筆者在論述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的書(黑爾德：《赫拉克利特、巴門尼德與哲學和科學的開端。一個現(xiàn)象學的思索) (Heraklit， Parmenides und der Anfang von Philosophie und Wis- senschaft．Eine phanomenologische Besinnung，Berlin， 1980 a)中已經(jīng)通過詳盡的解釋論證了這個命題。這部書也是這里的闡釋的依據(jù)。

　　(4)參閱黑爾德：同上書，III．Teil，469 ff．。

　　(5)迪爾斯／克蘭茨(Diels，H．und Kranz, w．)編：《前蘇格拉底哲學家殘篇》 (Die Fragmente der Vor- sokratiker)，Zurich，Bd．I17 1974，Bd．II16 1972，Bd． IIIl5’1975，22 B 10，B 50，B 64。(以下作者僅在正文中簡稱“Diels/Kranz”，并標出相關(guān)頁碼。——譯者)

　　(6)最為清晰的是在(危機)的前形態(tài)維也納講演中，胡塞爾合理地強調(diào)了“好奇”對于科學之產(chǎn)生的積極意義以及它與“驚奇”(thaumazein)的共屬性(《胡塞爾全集》VI，s．332)，這一點有別于那種拒斥“好奇” (curiositas)的傳統(tǒng)，海德格爾便仍然屬于這個傳統(tǒng)，他在《存在與時間》 (Sein und Zeit， Tubingen15．1979，172)的第36節(jié)中便申言：“好奇同嘆為觀止地考察存在不是一回事,同thaumazein (驚奇)不是一回事�！�(譯文引自1999年中文版《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譯者)

　　(7)筆者在《現(xiàn)象學研究》中已經(jīng)從現(xiàn)象學的觀點詳細論述了“人—尺度”定理的哲學史地位，并引證了重要的文獻[黑爾德：《胡塞爾向“現(xiàn)象”的回溯與現(xiàn)象學的歷史地位》 (Husserls Riickgang auf das phain- omenon und die geschichtliche Stellung der Phanomenologie)，in：Dialektik und Genesis in der Phanomenologie(Pha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10)， Freiburg／Munchen，1980，S．108 ff．]。從另一角度所做的補充闡述可以參閱筆者的研究《黑格爾眼中的智者學派》(“Die Sophistik in Hegels Sicht”)，它發(fā)表在1989年由M．Riedel主編的文集《黑格爾與古代辯證法》(Hegel und die antike Dialektik)中。

　　(8)在腳注④中提到的《現(xiàn)象學研究》文章中，我否認普羅泰戈拉的“chremata”與“事物”有關(guān)，因為我們在普羅泰戈拉和柏拉圖那里還不能預設(shè)亞里士多德的實體結(jié)構(gòu)與偶性規(guī)定[黑爾德，《胡塞爾向“現(xiàn)象”的回溯與現(xiàn)象學的歷史地位》(Husserls Riickgang auf das phainomenon und die geschichtliche Stellung der Phanomenologie)，in：Dialektik und Genesis in der Phanomenologie(Pha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10)， Freiburg／Munchen，1980，S．111f．]；
對于包括柏拉圖在內(nèi)的早期思想來說，“事物的特性”是周圍世界的生活有益性與無益性的規(guī)定狀態(tài)，而不是一個實體“上面”的屬性。我仍然堅持最后一個命題，而且在柏拉圖方面我還要附加指出G．普奧斯(G．Prauss)的研究：Platon und der logische Eleatismus，Berlin， 1966。然而我關(guān)于“chremata”，不是事物的主張是有所透支的。我們并不必須在亞里士多德實體學說的意義上來解釋周圍世界的有用事物，我們也可以將他們解釋為這樣一些規(guī)定狀態(tài)的捆索或集晶，他們正是如此地構(gòu)成早期思想的課題；
這可能就是柏拉圖和普羅泰戈拉的見解，對此例如可以參閱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 (152 a ff．)中對“人—尺度”定理的解釋，或者參閱在<斐多篇) (102 bff．)中對靈魂不死的結(jié)尾證明。

　　(9)主要參閱《危機》的“附錄”XVII(《胡塞爾全集》 VI，458 ff．)以及馬克斯：《理性與世界。在傳統(tǒng)與另一個開端之間》 (Vernunft und Welt．Zwischen Tradition und anderem Anfang)，DenHaag，1970，S． 63 ff．；
《生活世界與諸生活世界》(“Lebenswelt und Lebenswelten”)。

　　(10)參閱海德格爾：《根據(jù)律》(Der Satz vom Grund)， Pfullingen6 1986，5．118，以及我對此的態(tài)度[黑爾德：《海德格爾與現(xiàn)象學的原則》(Heideggerund das Prinzip der Phanomenologie)，in：Heidegger und die praktische Philosophie， hrsg，von A．Gethmann-Sifert

　　u．Otto Poggeler，F(xiàn)rankfurt a．M．，1988，S．130 ff．]。

　　(11)參閱邁耶爾；
《政治在希臘人中的產(chǎn)生》(Die Entste- hung des Politischen bei den Griechen)，F(xiàn)rankfurt a． M．21983，以及福爾拉特：《哲學的政治理論基礎(chǔ)》 (Grundlegung einer philosophischen Theorie des Politis- chen)，Wurzburg，1987，S．218 ff.。

　　(12)或者也可以譯作：“實踐認識”或”實踐知識”�！�—譯者

　　(13)關(guān)于“智慧”的歷史以及它對政治現(xiàn)象的意義可以參閱福爾拉特：《哲學的政治理論基礎(chǔ)》(Grundlegung einer philosophichen Theorie des Politischen)，Wurzburg， 1987，s．222 ff．這種被我改寫為“已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的理性種類是否可以用“智慧”(亞里士多德)或“反思的判斷力”(康德)的舊設(shè)想來進行充分的規(guī)定，對此問題尤其可以參閱該書：S．257，Anm． 10。

　　(14)舒曼(Schuhmann，K．)：《胡塞爾的國家哲學》 (Husserls Staatsphilosophie)，F(xiàn)reiburg／Munchen，1988， S．141 Anm.，S．163 f.，S．176。

　　(15)尤其參閱同上書：S．158 ff.，S．163 f．，S．170 f.。

　　(16)參閱同上書：s．152 ff.。

　　(17)參閱阿倫特(Arendt，H．)：《行動的生命》(Vita Ac- tiva—oder vom tatigen Leben)，Stuttgart3，1983。

　　(18)福爾拉特(Vollrath，E．)：《政治判斷力的重構(gòu)》 (Die Rekonstruktion der politischen Urteilskraft)， Stuttgart l977；
《哲學的政治理論基礎(chǔ)》(Grundle- gung einer philosophischen Theorie des Politischen)， Wurzburg，1987。

　　(19)參閱舒曼:《胡塞爾的國家哲學》，s．30 f., S．33f.， S．159 f.。

　　(20)同上書，s．18：“根據(jù)相關(guān)的統(tǒng)計，‘政治’這個詞在《胡塞爾全集》的前十卷中出現(xiàn)還不到十次。”

　　(21)我曾詳盡地闡述過這個已經(jīng)具有說理性質(zhì)的意見的中間位置，以及在近代政治哲學中對他的流行誤解之后果。參閱黑爾德：《意見的雙重含義與現(xiàn)代法制國家的實現(xiàn)》(Die Zweideutigkeit der Doxa und die Verwirk- lichung des modernen Rechtsstaats)，in：Meinungs- freiheit．Grundgedanken und Geschichte in Europa und USA，hrsg．von J．Schwartliuder und D．Willoweit (Tubinger Universitatsschriften, Bd．6：Forschungsprojekt Menschenrechte)，Kehl a．Rh.， 1986。

　　(22)從現(xiàn)象學觀點對此所做的進一步闡述可以參閱黑爾德：《胡塞爾向“現(xiàn)象”的回溯與現(xiàn)象學的歷史地位》 (Husserls Ruckgang auf das phainomenon und die geschictliche Stellung der Phanomenologie)，in:Dialektik und Genesis in der Phanomenologie (pha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10)，F(xiàn)reiburg／Munchen，1980，S．119ff.。

　　(23)這里也可以參閱黑爾德：同上書，S．122 f.。

　　(24)筆者在《胡塞爾的新哲學引論：生活世界概念》 [Husserls heue Einfuhrung in die Philosophie：Der Be- griff der Lebenswelt，in：C．F．Gethmann(Hrsg．)， Lebenswelt und Wissenschaft，Bonn，1989]的研究中對此做了更為詳細的論述。

　　(25)主要參閱馬克斯；
《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一個引論》 (Die Phanomenologie Edmund Husserls． Eine Einfuhrung)，Munchen，1987，S．128 ff．。

　　(26)就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而言，我在以下的文章中繼續(xù)探討了這個問題：《家鄉(xiāng)世界、陌生世界，同一個世界》 [“Heimwelt，F(xiàn)remdwelt，die eine Welt”，in：E．W．Or- th(Hrsg．)：Pha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 Band24， 1991]，以及《胡塞爾的關(guān)于人類歐洲化的命題》 [“Husserls These von der Europaisierung der Men- schheit”，in：O．Poggeler u．Ch．Jamme(Hrsg．)：
Phanomenologie im Widerstreit(Suhrkamp Taschen- bueh Wissenschaft)1989]。

　　(27)這里可以參閱黑爾德：《海德格爾與現(xiàn)象學的原則》 (Heidegger und das Prinzip der Phanomenologie)，in：
Heidegger und die praktische Philosophie，hrsg．von A． Gethmann-Siefert u．Otto Poggeler，F(xiàn)rankfurt a．M．， 1988，S．118 ff．。

(Klaus Held，“Husserl und die Griechen”，原載 Phanomenologische Forschungen，Band 22，1989。

　　(責任編輯：張伯霖)

　　原載《世界哲學》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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