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琴:沈元,一代知識分子的傷痛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看到劉再復先生的《一個年青學者之死》,久久不能平靜,那是深藏在我心中的一個結,這個結我不想輕易打開,因為關在閘門后面的是洶涌的心潮。
沈元,這使近代史所大喜大悲的年青學者已經(jīng)離世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足有兩代人之遙,現(xiàn)在所里的人大多不知道他,認識他的人也極少談到他,有誰知道這被遺忘三十年的人,曾經(jīng)在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中掀起一陣陣風波。
我與沈元并非同事,也與他沒有交往,但我比他的同事更早地接觸到他的問題。上個世紀60年代初,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哲學社會科學部學術處工作,協(xié)助領導處理學術事務。沈元是他的姑母推薦給學部負責人劉導生的,劉導生主管近代史所,就把沈元推薦到黎澍的門下。按那時的人事常規(guī),一個從北京大學歷史系三年級被開除的右派學生,即使摘了帽子,也不可能調(diào)進最高學府,有幸的是,劉導生和黎澍都是有膽識而愛惜人才的領導,那時又正值三年困難的調(diào)整時期,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也相對寬松,沈元才得以走進近代史所的大門。
風波起自1963年第3 期《歷史研究》發(fā)表沈元的《<急就篇>研究》一文,這是一篇對漢代兒童啟蒙讀物《急救篇》進行社會文化研究的學術論文,文章展現(xiàn)了作者對史學、文字學和音韻學的深厚功底和新穎的視角,這在言必稱階級斗爭的論調(diào)中是一縷春風,使人耳目一新;
該文從經(jīng)濟生活來分析社會思想,也頗具歷史唯物主義的特色。無論從國學或馬克思主義史學來考察都是一篇佳作,尤其是一些老學者對該文備加稱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老師周予同先生,他一說起沈元就眉飛色舞,興奮不已;
郭沫若甚至贊嘆說:“ 這樣的文章我也寫不出”;
在年青學者和大學生中也有議論,議論最多的是沈元成了右派才有時間讀書,寫文章,盡管這是人們的妄加揣測,更不了解右派的辛酸,卻把當右派看成可以贏得時間讀書的機會,而對自己疲于運動,沒有時間讀書的經(jīng)歷非常感慨,甚至為此憤憤不平。
在大學或研究所沒有時間讀書! 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卻是這一代人的由衷之言,試看從1956年入學,1957年就投入整風和反右派運動,如火如荼;
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不間斷地下鄉(xiāng)下廠勞動,熱火朝天;
1959年的交心運動,拔白旗,反右傾,接踵而來,人人如坐針氈。我所在的復旦大學歷史系連畢業(yè)論文也甭做了,就草草畢了業(yè)。五年制的大學真正埋頭讀書的時間又能有幾何? 研究所也不例外,雖說它以著書為本職工作,可都是集體撰寫,個人若背著集體私下寫作,稱為“地下工廠”,被視為走資本主義道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批判,更甭說有獨立思考了。幾十萬字的一本書,十多人參與,相互扯皮,多年不能定稿,成為馬拉松。有一年近代史所上報一年的成果統(tǒng)計,全所上百名研究人員卻只發(fā)表二、三篇了無影響的文章。為此哲學社會科學部曾經(jīng)進行“近代史所為什么出成果少”的調(diào)查。在這種情況下出了個沈元,怎能不引人注目!
沈元來所不久,1963年第1 期《歷史研究》又發(fā)表他《洪秀全和太平天國革命》長篇文章,同年2 月12日《人民日報》用一整版刊載他《論洪秀全》一文,建國后《人民日報》從未以這樣大的版面刊載學術文章,沈元得此優(yōu)遇,再次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間從南到北的學者,人人爭說沈元,由此而派生出“沈元道路”一說。這“沈元道路”的說法據(jù)說是來自北京大學,其時北京大學歷史系有人向中宣部控告,沈元是右派,報刊這樣發(fā)表他的文章,公然宣揚白專道路,對抗黨的教育方針,這對擔任黨團工作的學生干部是嚴重打擊?蛇@“沈元道路”的說法一傳開,反響強烈,復旦大學的周予同在課堂上聲稱“我舉雙手贊成沈元道路”,先生的本意無非是強調(diào)學生要有時間讀書,別無深文大義?墒钦f者無意,聽者有心,引發(fā)輿論大嘩。沈元問題有人控告,有人贊嘆,沸沸揚揚,這一下引起主管宣傳部門的注意,為此也要有個說法,周揚親自發(fā)話要學部就此問題進行調(diào)查,就這樣我參與了這項工作。
被調(diào)查的對象是近代史所的老中青研究人員對沈元的反映,凡被調(diào)查的對象對沈元的為人和治學都有所稱道。黎澍喜滋滋地說:“ 近代史研究要有十個沈元,面貌就能根本改觀!睂σ粋小輩作出如此高度的評價,實在是前所未有,而且此人又曾是右派分子,此言一出所引起的震撼可想而知。調(diào)查結果認為,對沈元的使用完全符合黨的政策,本人努力改造,積極工作,在街道監(jiān)督勞動期間表現(xiàn)良好,在來所前已摘掉右派帽子,那就不應該以右派論處,文章的檢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政治錯誤。其實這一調(diào)查僅限于沈元個人,而對社會反響最激烈、最尖銳的“沈元道路”避而不談,在當時情況下這是保護沈元,息事寧人的唯一辦法,這也是從中央宣傳部科學處到哲學社會科學部學術處的默契,作為參預調(diào)查工作的成員,也樂于保護一個難得的人才。其時沈元又寫成《馬克思主義與階級分析方法》一文,但已不用本名而用“張玉樓”的筆名在《歷史研究》發(fā)表,《人民日報》并加以全文轉(zhuǎn)載。改用筆名也是有關領導在調(diào)查后的建議,可這一舉措并未完全平息風波,有些人在得知沈元還用筆名發(fā)文后,又再次告狀,甚至告到毛主席那里,不依不饒,一直到田家英向黎澍打招呼,再也不讓沈元發(fā)表文章為止。
其實,以筆名發(fā)表的這篇文章,仍是響應黨的號召的奉命之作,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完全符合主旋律的,告狀的信也繞開文章的本身,直指他脫帽右派的身份。按當時的政策,“右派”這頂帽子,是敵我矛盾當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特殊稱謂,摘掉右派帽子,是矛盾性質(zhì)轉(zhuǎn)化的標志,這就意味著從敵我陣營,回歸到人民隊伍,理應享受人民的待遇,再也不應受到歧視。然而這在當時被譽為毛澤東思想一大創(chuàng)造的政策,并非如實奉行,在極左思想的引領下,對這批人依然是冷眼相對,若有對此心存疑慮的,一句話,脫帽右派還不是因為是右派,就駁得你啞口無言,更何況帽子還在別人手中,隨時可以再拋過來。所以一旦當了右派,脫帽不脫帽,都是檔案中永遠抹不去的“污點”,背負終身,政治運動一來,又會陷入千人踩、萬人踏的境地。從這里可以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對摘帽右派緊抓不放,為什么顧準直至臨終也要拒絕脫帽。問題是,沈元被追堵時并非是運動時期,他是一個出身書香門第,靦腆少語,循規(guī)蹈矩的書生,從來沒有得罪任何人,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只默默地做一份應職的工作。一些知識分子也與他無仇無怨,又何以這樣咄咄逼人 ?置人于絕路!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份尚屬圓滿的報告是由范楚玉執(zhí)筆起草,文革前她已調(diào)離。當風暴來臨之際,我擔心這份報告會給一些人帶來災難,就私自銷毀了,爾后在翻江倒海的查抄中,再也沒有了它的蹤影,但這記憶卻永遠埋在我的心中。
事實上“沈元道路”,也就是當右派才有時間讀書的道路,是無法作出結論的偽問題。沈元驕人的成績,是他的才華和努力的結果,作為右派成為另類,有可能被某些運動排除在外,省下參加運動的時間,但代之而起的是懲罰性的勞動和精神折磨,同樣要耗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所以“沈元道路”,并非是贏得讀書時間的出路,實際上這是知識分子對政治運動厭倦不滿而又無奈的臆想,長年被剝奪研究時間的抑郁,無法作出研究成果而又無處訴說的痛楚,都借助“沈元道路”的發(fā)揮,一吐為快,這是知識分子被扭曲的心態(tài),強加給沈元的聲名,誰又知道這在文革中加重了沈元多少災難?!
文革到了,為沈元問題多少人遭受折磨! 周予同被打得跪在地上認罪,劉導生、黎澍不知挨了多少批斗,沈元可想而知。
文革結束后我調(diào)到近代史所,那時沈元已按投靠蘇修的罪名處死有年了,到所后我從人事處處長陳恕那里得知,沈元之所以出逃蘇聯(lián)大使館,實在是被逼無奈,文革中他已經(jīng)結婚,寄居在親戚家,紅衛(wèi)兵運動一來,將他們一家掃地出門,迫使他們到處躲藏,走到哪里紅衛(wèi)兵就追到哪里,所里也根本不可能接納他,兩個年青人連棲身之地也找不到。他曾向住在杭州的姐姐求救,姐姐早已自顧不暇,又哪能再接受一個“反革命”? 現(xiàn)在的年青人可能很難理解,那種被親朋故舊拋棄的痛苦,那呼天天不靈,呼地地不應的絕望,螻蟻尚且要惜生,又何況是一個有靈性的年青生命! 1956年在他還是北京大學歷史系一名學生時,憑著他的聰慧和好奇心,翻譯了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豈知就是這樣一個幼稚、魯莽的舉動,觸犯天條,遭受滅頂之災。反蘇本是劃右派的重要根據(jù),他竟然在火中取栗,不是極右分子是什么? 為此被開除、勞教,流落社會。當初對蘇聯(lián)奉為老大哥,人人都要一邊倒,稍有異議的就以右派懲處。殊不知到60年代就已乾坤顛倒,老大哥成為罪大惡極的修正主義,人人都要斥而誅之。又怎能為了一已的生路,潛逃到蘇聯(lián)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 當初為伊淪落到地獄,今朝又夢想伊能救他于水火,殊不知愚蠢的他,又一次犯了幼稚、魯莽的錯誤。他用鞋油涂黑面孔,化裝成黑人潛逃,以為可混過大使館的門衛(wèi),卻被輕而易舉地揭露,在兩國交詈中,這是投奔敵國的行為,毫無疑問,這是叛國,犯了重罪。然而要重判,至少要有出賣情報之類的證據(jù),這是司法常識,可他身處社會的最低層,沒有任何情報可出賣,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只是為保命逃到蘇聯(lián)大使館,豈能被收留? 可這絲毫也沒有減輕他的罪過。
在狼煙四起,遍地烽火的文革年代,一個右派叛國投敵的案例,是進行階級斗爭教育的最佳教材,文革中的領導豈可放過這一機會,公安部門很快就把這一案例交給近代史所的群眾進行討論,名為征求民意,誰又敢說個“不”字! 在磨刀霍霍的逼視下,人人都不能不表態(tài),就這樣全所一致同意從重從快處以極刑,沈元因此被槍決,終年30歲。
文革后我來到近代史所,悄悄問過一些人,沒有一個認為他是該當死罪的,言談中都有深深的同情,有的還為當時的違心之論懷有內(nèi)疚,可在當初就沒有一個人敢于站出來幫他說一句話,哪怕說一句死刑緩辦的也沒有,一個也沒有! 假如能緩刑,那就可能保住他的一條命,一個少有的才華橫溢的年青生命?蛇@只是后來人的一廂情愿,是天真的幻想,豈不知,文革中無端喪命的都難以計數(shù),何況還是有端的沈元! 以征求民意為名要所在單位討論,實際上是狠抓階級斗爭教育,甚或是在釣魚,考驗每個人的態(tài)度,這是文革中的常事,此種行動說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為過。由公安人員坐陣,形勢之逼人,氣氛之嚴酷,絕不可能有人站出來為他說情,包括最欣賞他,在學術界勇于提出獨立見解的黎澍,對他的死刑也沒有表示異議。在黑云壓城,萬馬齊喑的氛圍中,有異議的也只能深藏內(nèi)心,而不敢有任何表示。
黎澍是個有良知的學者,當初對處死沈元沒有異議,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沈元被揪,更加重他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罪名,他在1964年曾發(fā)表《讓青春發(fā)出光輝》一文,列舉一系列的思想家和科學家在青年時期就勇于探索,作出貢獻,鼓勵年青人及早成才。就是這樣一篇好評如潮,與沈元并無關系的短文,也被斥責為沈元張目,對年青人的熱情期望被無情地踐踏,有何天理可言! 沈元之死他也遭受刺心之痛,否則何以在文革結束后,是他,首先提出為沈元平反的問題。要知道這在改革開放初期,也不是沒有風險的,事關“叛國”,誰又膽敢染指這一重大案件! 有幸的是,劉導生已調(diào)任北京市委文教書記,黎澍的建議很快得到劉導生的理解和支持。真是機緣巧合啊! 是他倆賞識沈元,把他引進學術界,成就了沈元的聲名。沈元在盛名之下遭遇“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厄運,招惹是非,身遭文革浩劫,為避難而引頸就擒,如今也在他倆的努力下,力圖放松沈元頸上的繩索,促使北京市公安局重新審定,作出罪不當死的結論,給予平反,了卻這一冤案。
如今沈元早已成為枯骨,再也聽不到為他不平,為他流淚的親友的呼喚,但這一結論對他的家人,對所有為他負疚的同仁,是一種解脫。這也只能是對后人的一種象征性的安慰,在文革暴政擠壓下的人性,只能容有這一絲余地,留待他日重申,不可彌補的是,沈元永不歸來了。
這已是遠去的歷史了,沈元也早已被人們淡忘,他的后事,家屬的下落,也沓無音訊。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劇,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傷痛。因為像他這樣被迫逃亡到海外而葆有愛國心的不乏其人。傅雷被錯劃右派,導致傅聰?shù)某鎏,而傅聰(shù)某鎏佑旨又亓烁道椎淖锩缸又g的惡性牽連,禍端四起,肇成傅雷夫婦雙雙自殺,這是傅雷抑或傅聰之過? 都不是,葉永烈在《傅聰緣何避走海外》一文中,袒露傅聰出逃的心情說:“ 1958年12月,我留學畢業(yè),如果我回來,勢必是‘父親揭發(fā)兒子,兒子揭發(fā)父親!墒俏液透赣H都不會這樣做。當時我是被逼上梁山的。當然,對我的走我永遠是內(nèi)疚的!(1) 德國漢堡大學著名教授關愚謙也遭遇被迫逃亡的命運,文革中他冒充日本人避難西方,殃及妻兒親友,被視為十惡不赦,可他也有一顆愛吾中華的心,多年來致力于中德友好工作,并成為德中友好協(xié)會的負責人。他們都為當初的行為有深深的自責,可都以赤誠之心努力補救遺憾,續(xù)寫了流亡后的下文,用實際行動表明,他們并不失為一名愛國者,為此也獲得國家的諒解。1978年鄧小平批示:“ 傅(聰)探親回國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辦理!(2)關愚謙的探親歸來也得到高層領導的同意,并受到國家的禮遇。
時至今日不禁要反思,多年實踐而證明的愛國者們,在當年何以要冒“叛逃”的罪名遠走他鄉(xiāng)? 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好人也會被暴政逼得無奈,甘冒人言之大不諱而自救救人,對此只能予以公道的評說。如今他們都已有了完滿的結局,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沈元,可嘆的是,他已永遠沒有下文了,生命的戛然終止,使他再無機會表現(xiàn)對國家的忠忱,留下的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刺心之痛,長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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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見《報刊文摘》2006年 1月23日。又《上海采風》2006年,第1 期。
原載《炎黃春秋》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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