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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文:文人食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粥和飯,從本質(zhì)講,并無不同,只是水放得多寡而已。

  

  清代的袁枚在《隨園食譜》里作了一個權威的論定:“見水不見米,非粥也;
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尹文端公曰:‘寧人等粥,毋粥等人!苏婷,防停頓而味變湯干故也。”

  

  食粥一事,中國舊時文人筆下時常涉及的。宋代費袞《梁溪漫志》里,有一篇《張文潛粥記》,講得最透徹了!皬埌驳烂砍科,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谷氣便作,所補不細。又極柔膩,與臟腑相得,最為飲食之良。妙齊和尚說,山中僧將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則終日覺臟腑燥渴。蓋能暢胃氣,生津液也。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為養(yǎng)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yǎng)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

  

  這與宋代陸游的一首《食粥詩》,主旨上頗為相似:“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他們所以把食粥提到養(yǎng)性命,求安樂,得長生的高度,其實,這是和我們中國這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社會靠天吃飯,經(jīng)常因天災人禍,十年九荒造成的糧食匱乏狀況相關聯(lián)的!懊r吃干,閑時吃稀,干稀搭配”的“稀”,也就是粥。這種農(nóng)家飲食習俗,并不表明種田耕地的農(nóng)夫,不習慣一年到頭天天吃干飯,而有喝粥的癮。非也!問題在于忙時吃干,閑時也吃干,到了青黃不接之際,甕空罐罄,無米之炊,巧婦難為,那勒緊褲帶的日子就難熬了。

  

  張文潛、陸游的食粥,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清寒文人于困頓中的超脫,于窘迫中的豁達,于匱乏中的安恬,于平淡中的自適。他們筆下的粥,就不僅僅是果腹之物,而是精神上的自我宣示了。

  

  蘇東坡由湖州任上量移密州,調(diào)差之際,曾約秦觀、參僚同游鎮(zhèn)江金山寺。由于當日隨后風浪大作,船只無法返航,遂留宿僧寺,在那里,他作《大風留金山兩日》詩一首。最后兩句為:“潛山道人獨何事?半夜不眠聽粥鼓!

  

  所謂“粥鼓”,就是寺廟清晨傳膳的擊鼓聲。

  

  此時的蘇軾,由于經(jīng)受不了官場的傾軋,小人的排擠,主動要求外放,離開朝廷,放浪江湖。初初領教到失落,冷淡,白眼,排擠的滋味,能夠切身感受平民的心情。這才使他有僧寺里與眾和尚在一起,餓著肚子等待清晨那頓粥時,既親切,又迫切的體驗。文人要放不下架子,而且太快活,太優(yōu)裕,經(jīng)常處于酒足飯飽,聲色犬馬,桑那按摩,三陪服務的大滿足中,是不容易體會到饑餓、貧窮的真情實感的。

  

  蘇軾另一首求粥的詩:“老我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臥聽雞鳴粥熟時,蓬頭曳杖君家去。”這時候的蘇東坡,已經(jīng)是飽嘗人情冷暖,深知世態(tài)炎涼的一謫二貶之人,更是坦蕩無遮,文人本色。這種聞粥而去的落拓不羈,浪漫情懷,多少是他身處逆境中的精神抗爭了。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什么人能跟什么人相通,來往,交際,接近,是有其規(guī)律的?础端疂G傳》便可知道,凡贊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漢,才聚齊到梁山泊;
淡茶一盞,薄酒一杯,小菜一碟,談詩論文,肯定是《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們的集會;
而吆五喝六,猜枚行令,觥籌交錯,水陸紛陳,不消說,在座的便是些《三言兩拍》里官佐商賈,市井小人,酒肉朋友,飲食男女之流;
若是聽到抬轎吹拍之聲,捧場喝彩之詞,帝王偉大,長官英明,上司正確,老爺英明,便知是《官場現(xiàn)形記》里的盛會。

  

  道理很簡單,彼此同為肉食者,脾性能接近;
大家同是喝粥者,心情易相通。

  

  舊時文人,很提倡甘于清苦的精神,在《顏氏家訓》中,提到了一位叫裴子野的文人,說他“有疏親故屬,”凡“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yǎng)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偏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敝挥凶约吼囸I過,才能體會別人饑餓的痛苦,裴子野與眾親友一齊捧碗啜粥,那是充滿了人情味的溫馨場面。同樣,從鄭板橋《家書》看到,給他弟弟的信里說“十冬臘月,凡乞討者登門,務餉以熱粥,并佐以腌姜!币部芍挥凶约呵搴^,才能了解別人清寒的窘境。中國文人與粥,這種不同一般的感情,都由于他們自身的貧苦體驗而來。正因如此,這些喝粥文人的文章里,才能多多少少地反映出民間的疾苦。

  

  由此看來,若曹雪芹一直過著“鐘鳴鼎食”,“錦衣飫食”的生活,未必會寫出《紅樓夢》來。他的文友敦誠,敦敏兄弟,在詩中說到他貧居北京西山時的窘迫景況,“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使我們知道他是文人中的“食粥族”,正由于他家境沒落以后,處在生活貧窮線上,才了解到人世的滄桑,時事的艱窘,仕途的險惡,命運的坎坷吧?

  

  敦誠的詩,自然有詩人的夸張成份。曹雪芹那時的確生計艱難,但尚可以到小鋪去賒二兩酒,看來,還不到只是以粥果腹,舍此別無其它的地步。因為,按常理,即使再薄的酒,也比再稠的粥,多費上幾文。何況中國人喝酒,最起碼要一碟花生豆吧,連斯文掃地的孔乙己,還以茴香豆下酒呢!若以鄭板橋自敘的“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官”而言,能相信他是一位吃了上頓無下頓的七品縣令嘛?要餓得兩眼發(fā)青,曹雪芹寫不出《紅樓夢》,鄭板橋也畫不出墨竹了。然而,他們過著的是當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當無疑問。在物質(zhì)水平上,與大多數(shù)人相同,因此在認知上,更接近勞苦大眾一些,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戴著白手套,坐在象牙之塔里的作家,一天到晚打飽嗝,從無饑餓之苦,窮困之痛,也就難以與喝粥的中國大多數(shù)人共鳴,便一點不奇怪了。

  

  中國舊時文人,由于喝粥的結果,多半喝出一個淡泊的精神世界,實在是值得后人景仰的。他們或堅貞自守,或安貧樂道,或充實自信,或知足不爭,但在他們的筆下,卻總是程度不同地要發(fā)出對社會,對民眾,對國家,對世界的真實反響。有的,哪怕為之付出生命,也要說出大多數(shù)人想說的話,這就是喝粥文人與大多數(shù)喝粥普通人的心靈感應了。

  

  文學,要都是風花雪月,虛無縹緲,沒有老百姓的真情實感,恐怕也夠嗆的。(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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