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應注意分析方法問題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分析美國國際地位的走向,需要探討一些方法論的問題。首先,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上看,再強大的國家也遲早要衰落。因此,我們關注的問題不是美國是否會衰落,而是什么時候衰落,其標志是什么,國際地位下降了之后還能不能恢復。美國戰(zhàn)略家也不否認美國最終會衰落,他們關心的是如何盡可能推遲本國的衰落。
其次,需要界定比較的時間參照體。一個國家國際地位的變化,或者它的興衰,需要放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里去考察,至少也要倒過去看三、五年。比如,如果根據9·11后美國推翻塔利班政權得到許多國家的政治、道義以至軍事支持,就說美國的實力地位上升了,然后根據美國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遭到世界大多數國家的反對,美軍在伊拉克頻遭襲擊,就說美國地位要衰落了,容易犯判斷上的錯誤。另外一種參照,就是像美國學者沃勒斯坦那樣,總是把現(xiàn)在的美國實力跟二次大戰(zhàn)后初期美國經濟占世界經濟總量一半左右的情況比,說美國地位下降了,那樣說他就永遠正確,不過這種比較也就失去了意義。
再次,需要對過去美國國際地位的升降做一個回顧,看看我們的判斷有沒有過什么誤差,以及為什么會有這些誤差。如果把美國從1776年建國到現(xiàn)在的實力地位劃出一條曲線,應該是逐步上升的,但其中也有平緩與下降的階段。比較近的下降時期是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當時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中越陷越深,最后被迫忍辱撤軍;
石油危機、美元危機嚴重打擊了美國經濟;
在國內,黑人斗爭、民權運動、水門事件引發(fā)了多重社會危機;
國際上,第三世界的反美風暴此起彼伏,日本、西歐縮小同美國的經濟差距,蘇聯(lián)戰(zhàn)略擴張勢頭強勁。美國真的是內外交困,四面楚歌。但是,自從1981年里根上臺后,美國的實力地位明顯復蘇,冷戰(zhàn)結束后成為惟一超級大國,至今沒有遇到過太大挫折。
回顧我們從80年代初到現(xiàn)在對美國地位的觀察,在具體的時段中強調的都是美國的弱點以及同他國的矛盾,其中最突出的時段有兩個。第一個是80年代初,認為到了20世紀末蘇聯(lián)在綜合國力方面將同美國并駕齊驅甚至超過美國;
第二個是90年代初,“美國衰落論”似乎占據了主導地位。這種判斷偏差,當然不僅發(fā)生在中國,而且也有一些分析手段欠缺等具體原因。但很難否認一種傾向,就是判斷美國地位下降,在政治上是正確的,可以論證多極化;
而說美國地位沒有下降甚或上升,會產生“感情、立場有問題”、“跟多極化唱反調”之嫌。還有一種傳統(tǒng)看法,認為既然美國的霸權行為是違反國際道義的,那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它的中東政策、對歐政策和全球戰(zhàn)略會遭受越來越多的挫折,國際地位當然只能下降,不能上升。我認為,要比較客觀、比較準確地判斷美國國際地位的變化,就需要減少感情色彩,同價值判斷保持一定距離。
另外,美國一旦衰落,對世界其他國家的人民是禍還是福,是一個需要具體分析的問題。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是,美國是最大的霸權,世界不安定的根源,世界多極化和中國崛起的障礙,美國興盛當然是壞事,美國衰落當然是好事。這種看法很有道理,但在經濟全球化的條件下,還有一些新的情況需要考慮。比如,美國的經濟衰退幾乎不可避免地帶來世界經濟發(fā)展的減緩;
在中國經濟對外貿、外資的依存度越來越大的時期,也會給中國經濟造成相當大的負面沖擊。美國的技術創(chuàng)新對世界經濟有相當大的推動作用。從這個角度看,美國經濟的持續(xù)增長對世界經濟是有利的。但是,美國經濟擴張可能造成世界范圍經濟發(fā)展的進一步失衡,國家之間、國家內部貧富懸殊的進一步擴大。從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角度看,美國經濟增長對一部分人是“!,對另一部分人是“禍”。在國際政治方面,美國經濟如果保持強勁,那么它的軍事實力就會繼續(xù)上升,霸權野心和政治影響可能擴大。所以,對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做出利弊分析,是很復雜的。即使在國際安全領域,美國的作用也是復雜的。還有,美國是臺灣問題國際化的始作俑者,是中國統(tǒng)一的最大外部障礙。但是在短期內,美國出于自身利害的盤算,對“臺獨”有所牽制。所以,美國在臺灣的政治影響上升還是下降,現(xiàn)在也是各有利弊。
我的淺見是,將今天的美國同3年前克林頓任期結束、布什剛剛上任的時候相比,美國的國際地位總的來說沒有下降,在“硬實力”的某些重要方面(如美國的國內生產總值、軍費開支、研發(fā)開支占世界的比重)甚至有所上升。從“軟實力”方面看,伊拉克戰(zhàn)爭前后美國的國際威望大幅度下降,同一些主要歐洲國家和中東地區(qū)的矛盾進一步加深。但是,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還在調整,所以斷言美國的軟實力會持續(xù)衰落下去,恐怕為時過早。我估計得保守一點,就是美國在綜合實力的高原上還要走相當一段時間,不會有明顯的上坡或下坡。
但是,歷史證明,國家的興衰并不總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有規(guī)律可循。某些突發(fā)事件和人為的重大錯誤會突然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對美國來說,誰也不敢擔保9·11那樣的事件不會重演。國際恐怖組織使用核武器或生化武器襲擊美國,也不是不可想象的。應當承認,9·11以來美國本土沒有遭受過一次嚴重的恐怖襲擊,是美國的一大成功。但是萬一“基地“組織得手,美國人在本土遭受慘重傷亡,所謂“反恐戰(zhàn)爭”就可以被證明是前功盡棄,美國人就可能生活在恐怖之中。這是美國迅速衰落的一種可能性。
導致美國國際地位迅速下降的第二種可能性,就是美國政府犯重大戰(zhàn)略錯誤,比如不接受伊拉克戰(zhàn)爭的教訓,貿然進攻敘利亞、伊朗或朝鮮,或者與中國為敵,陷入保衛(wèi)“臺獨”的戰(zhàn)爭,等等。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美國對全球安全形勢的基本估計還是比較現(xiàn)實的。美國“改造中東”的計劃有其妄想之處,但還有回旋余地,而且從長遠看未必沒有取得進展的可能。美國中東政策的最大障礙,是國內政治決定了它偏袒以色列的傾向難以改變,從而招致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世界的憤怒。
9·11后美國移民政策的變化,是導致美國地位逐漸下降的第三種可能性。美國是靠不斷吸引世界上的優(yōu)秀人才來保持它的相對優(yōu)勢的。移民政策收緊,會產生若干方面的負效應。還有資料說,美國的人才開始向海外流動。如果美國遭受恐怖主義的沉重打擊,人們對國內安全的信心下降,人才外流的現(xiàn)象回更加明顯。不過,迄今為止美國移民政策的調整幅度不是很大,而且一旦它意識到優(yōu)秀人才不往美國跑了,簽證放寬一點,還是很容易扭轉這種趨勢的,關鍵還在于美國的教育環(huán)境、科研條件能否繼續(xù)支持制度創(chuàng)新和技術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移民政策收緊對美國增強內部凝聚力可能是必要的。最近十幾年大批拉美裔移民(其中很多是非法移民)進入美國,在人口的種族構成、文化素質、社會融合方面的問題已經相當突出了。
對美國國際地位的最大、最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應來自“國際反霸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可能性。打一個比方,如果某家大企業(yè)的產品,占據了同類產品市場份額的40%,而且沒有任何一家企業(yè)有挑戰(zhàn)這家壟斷企業(yè)的實力,那么其他企業(yè)便面臨著三種選擇。第一種是單打獨斗地維系自己有限的市場份額,第二種是接受這家壟斷企業(yè)的兼并,第三種是相互聯(lián)合起來挑戰(zhàn)壟斷。每一種選擇都是有風險的。如果不考慮現(xiàn)有的發(fā)達國家聯(lián)盟和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純粹把國際政治看成市場競爭,那么中、俄、歐、日等政治中心出現(xiàn)某種對抗美國的組合是可能的。在現(xiàn)實政治中,中日或日歐接近,聯(lián)合反美,是很難出現(xiàn)的局面,但中俄、俄歐、中歐的組合是比較現(xiàn)實的。美國戰(zhàn)略家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于是正在竭力拆散可能的組合。正因為因此,美國對歐洲國家解除對華軍事技術轉讓禁令的動向,是十分警惕、堅決反對的。最近美國的動向,還包括對中國同東盟、中國同韓國接近的警覺。但是,目前各個大國似乎還沒有把“聯(lián)合反霸”確立為自己的戰(zhàn)略目標,仍然愿意同美國保持良好的工作關系,希望促使美國回到多邊主義的軌道上來。
只要美國當前這樣一種超強地位繼續(xù)保持下去,世界范圍的所謂“反美主義”就只會增強,不會削弱,因為人們對霸權、壟斷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和抗拒。但是,美國人是很難理解、很難接受如此強烈的“反美主義”的,對外部世界也有一種難以克服的抵觸和疏離感。雖然今年美國大選中民主黨對布什的外交政策提出了批評,但兩黨在外交上的分歧只是策略和手段方面的分歧,而不是路線分歧?肆诸D時期的美國外交鼓吹全球化,強調“軟實力”,包含一種理想主義的、企圖取悅他國的成分;
布什外交則強調“硬實力”,我行我素。今后的美國外交多半會是兩種政策的折衷,但美國和外部世界的某種對立已經形成了。對今后美國維持現(xiàn)有國際地位的最大考驗,在于如何防止反美國際陣線的成型和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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