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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 作家嘴里開花腔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李洱的名字真正廣為人知是在2008年底。媒體報道稱德國總理默克爾將德文版《石榴樹上結櫻桃》送給中國總理溫家寶,并點名要與李洱對談。   一個月后李洱與吳思、蔡定劍一起見到了默克爾,當時她剛結束與胡錦濤的會面。默克爾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子上有些灰塵,不停地去撣!澳切┗覊m是哪兒來的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她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想起來!
  
  其實早在2007年訪華時,默克爾就希望見見他,但李洱在河南看護母親,未能回到北京。得知李洱的母親過世了,默克爾稱她為“偉大的母親”。
  德國媒體對李洱評價頗高。但這位作品(《石榴樹上結櫻桃》)被《普魯士報》認為“配得上它所獲得的一切榮譽”的小說家接受國內(nèi)媒體專訪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他自稱不善于說話!昂芏嗳四馨褟U話說得極漂亮,舌頭像蛇信子一樣吞吐不息。全是廢話,但很有節(jié)奏,我真是佩服!钡芸赡苁亲盥斆、最會講笑話的作家之一。他縱橫捭闔,收放自如,感到驚訝時,喊一聲“乖
  乖”。他既誠摯又狡黠,既嚴肅又八卦,既得體又放松。
  
  沒有人回信的祖父和父親
  
  李洱有個“家族徽記”:密密的抬頭紋!靶r候看我爺爺?shù)念~頭,皺紋非常非常深;現(xiàn)在我兒子一歲多就有!我們家是一代不如一代。 彼腴_玩笑地說。
  他祖父弟兄三人,當年一同投奔延安。大哥老死在那里,二哥進城之后屢獲升遷,長期任軍方要職。他爺爺原是延安的馬列教員,后因家事返鄉(xiāng),在隨后的年月里備受折磨。因處境不同,兄弟三人長期不通音訊。唐山大地震時他祖父給遠在北京的二哥寫信,問他是否平安。此后,他掐算著日子,想著幾天之后可以收到回信。信如石沉大海,但祖父的等待卻被孫子記住。后來李洱讀到馬爾克斯的小說《沒有人回信的上!窌r,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那個流亡異鄉(xiāng)的哥倫比亞老頭,而是緘默的祖父。
  李洱第一次投稿是在八九歲時,當然,投的不是自己的稿子。
  當年他的父親考上了新鄉(xiāng)師專,此后在濟源的中學教書。上世紀80年代,他就把《百年孤獨》看得津津有味,私下里也一直在寫小說。其中一篇寫的是農(nóng)民買化肥的故事,八九歲的李洱看完父親的小說,碰巧手里有幾分零錢,就瞞著父親把小說寄了出去,信封上寫著:《光明日報》收。但他忘記在信封上留下家里的地址了。后來他父親翻箱倒柜找自己的小說,李洱每次都嚇得要死。最近他才向父親坦白了:稿子是被我偷偷寄走了。
  過了許多年,李洱終于見到了曾身居高位的二爺爺,他既沒提到那封信,也沒問到他弟弟的死,只是反復教育李洱一定要樹立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理想。又過了幾年,李洱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問李洱是不是他的孫子,是不是寫過一部小說叫《花腔》,他想看看,能不能給他寄一本。李洱立刻就想起了祖父寄信的往事。他沒有當面回絕已經(jīng)90多歲的老人,他說,“好吧,回去就寄。”但他終究沒有寄。
  
  給了“優(yōu)”又要回去的道理
  
  1983年,李洱考入華東師范大學,那里曾經(jīng)有“全國最好的中文系”!80年代前期,中文系里人人都是詩人和小說家。當時文史樓有個通宵教室,一到晚上就坐滿了,寫小說呢,為賦新詞強說愁。這種氣氛下,就是傻瓜也會寫。”
  “對我來說,80年代是文化的童年;對文學來說,那是它的青春期;對時代來說,那仿佛是新婚之后最忙亂的時期!
  最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跟博爾赫斯有關,此后師承的名單不斷拉長:馬爾克斯、昆德拉、卡夫卡、哈維爾、索爾•貝婁……“博爾赫斯,當時大家都叫他豪•路•博爾赫斯!全稱,以示尊重。當時華東師大就有一個博爾赫斯,格非嘛。當然,格非的視力是1.5。”
  當時李洱跟格非來往很多。格非比他高兩屆,李洱寫畢業(yè)論文時,格非還是助教,沒資格指導論文,李洱逼著他當了自己的指導老師。
  結果李洱的論文評了個“優(yōu)”。但那一次,得“優(yōu)”的學生太多了,教導處說,要去掉一個。格非只好來找李洱,說,“我只是個助教,就把你的‘優(yōu)’去掉吧!崩疃绷耍悴唤o“優(yōu)”就罷了,哪有給了又要回去的道理?
  李洱早期的小說,格非大都看過!八嵋庖姷臅r候很委婉,不直接說我的小說,說的都是大師的作品:霍桑有個細節(jié)是這么寫的,海明威有句話是那么寫的!
  也正是格非,陪著李洱把他的第一篇小說送到了《收獲》雜志社。
  “那是一個文學的年代,文學是一種思想資源。奇怪的是,當時的小說其實是沒人看的,包括后來的先鋒小說。要到很多年后,通過商業(yè)炒作才被接受!崩疃浀糜幸淮瓮趺傻男聲饔,結果只訂了37本。
  
  中國鄉(xiāng)村已經(jīng)卷入全球化了
  
  想了七八年,又寫了3年,到2001年,李洱以復雜而自如的敘事技法,完成了長篇小說《花腔》。
  
  德文翻譯夏黛麗看到了《花腔》。因為沒找到出版社,她決定自己買下德文版權。由于牽涉太多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傳統(tǒng)文史知識,《花腔》的翻譯非常艱難。這時,李洱出版了《石榴樹上結櫻桃》,夏黛麗決定先翻譯這本書。
  《石榴樹上結櫻桃》2004年在國內(nèi)出版,銷量固然還不壞,但李洱之名基本只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會議的演講稿上。當時夏黛麗四處尋訪李洱,一位中國作家說:我向你保證,中國沒有這個作家。
  2007年4月,《石榴樹上結櫻桃》由德國最著名的出版社之一DTV出版社出版。至今,德文版已經(jīng)賣出了1萬本。
  有次在柏林換坐地鐵時,李洱看到一家書店門口貼著一張很大的海報,上面的人面相是中國人,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他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他自己。
  德國出版社為他辦了系列朗誦會。所有李洱認為中國讀者會笑、會有表情的地方,德國人都有對應表情。“那天下著雨,各地來了很多學者、教授,他們?nèi)伎赐炅恕妒駱渖辖Y櫻桃》,討論到很晚很晚,我嗓子都啞了!
  李洱不知道這本書在德國為何如此受歡迎,從翻譯那里得到的解釋是:“他們非常驚訝中國鄉(xiāng)村已經(jīng)深深卷入全球化進程了。”現(xiàn)在《石榴樹上結櫻桃》已經(jīng)拍成了電影,但除了拿版權費,剩下的事李洱一概不參與。
  寫《石榴樹上結櫻桃》,李洱并沒有“深入農(nóng)村、體驗生活”。不懂的時候,他就打電話給在河南的父親,屋頂上那個東西叫什么?
  有人調(diào)侃,這本書里的農(nóng)民至少是上過中專的。有人猜度,這與李洱的農(nóng)民出身有關:他1966年生于河南濟源的一個村子里,這個村曾經(jīng)非常有名,唐朝時韓愈、白居易都來過這里,并留下了大量詩作――有李洱老家馬桶邊的一本詩集為證。
  
  農(nóng)民的生存智慧不得了
  
  人物周刊:《石榴樹上結櫻桃》里的繁花和小紅都挺可愛、好笑,你認為可以用善惡來評判這些人嗎?
  李洱:我關心人物的性格,要多于關心人物的道德。這可能是小說家的職業(yè)病。我內(nèi)心有善惡標準,但不會要求讀者認同我的標準。有些朋友開玩笑,說你寫的農(nóng)民不像農(nóng)民,起碼是從中專出來的。哈,小看農(nóng)民嘍。農(nóng)民的生存智慧不得了。一個自作聰明的知識分子跟農(nóng)民打交道,農(nóng)民能把你賣了。不是經(jīng)常有報道嗎?哪個女大學生被農(nóng)民賣到了什么地方,洞房花燭夜才明白過來,摸過來的,原來不是“同桌的你”。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作家的道德感?
  李洱:從專業(yè)角度講,準確是作家的惟一美德。
  人物周刊:書里那些“顛倒話”是你自己編的還是聽來的?
  李洱 :“顛倒話,話顛倒,石榴樹上結櫻桃;東西大路南北走,出門碰見人咬狗。”民間流傳很廣。前面兩句是很有趣的矛盾修辭。不過,小說中大部分顛倒話是我順口編出來的。有一天竟寫了幾百行,寫得口干舌燥、扁桃體發(fā)炎。但最后用到小說里的只是一小部分。
  人物周刊:中國有許多鄉(xiāng)土文學,你覺得你寫的是不是真正的鄉(xiāng)土中國?
  李洱:不能說我寫的就是真正的鄉(xiāng)土中國,只能說我寫出了我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什么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就是活潑的印象。如果現(xiàn)在還有人去寫沈從文式的鄉(xiāng)土小說,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裝傻。應該學的是沈從文處理經(jīng)驗的方法,而不是照搬他的寫法。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歡通過寫作來訴自己的苦。有些作家,不把人寫哭絕不罷休,然后就到處簽名售書,胳膊肘都快磨破了,要影響他打高爾夫球了。他的苦其實是高爾夫球沒有打好的那種苦,那種苦當然也很真實很活潑,但如果非要通過寫農(nóng)民來表達自己的這種苦,我就要把書放下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歡這種寫法,莫非他們平時也打高爾夫?
  
  人物周刊:《石榴樹上結櫻桃》德文版出版后,當?shù)貢隇槟闩e辦作品朗誦會,在中國你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吧?
  李洱:巴金百歲誕辰時,《收獲》就舉辦過朗誦會,請一些作者朗誦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種形式很好,就跟買花籃買蛋糕一樣好。當時我朗誦的是《喑啞的聲音》,一篇寫通奸的小說,別人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開個玩笑,作者朗誦還有可能對播音美學產(chǎn)生影響。讓賈平凹去朗誦《秦腔》,肯定比羅京有意思。在德國我朗誦過幾次。有個在法斯賓德的電影里演女主角的演員,她朗誦德文,我朗誦中文。她不懂中文,但她說聽我的朗誦有助于她理解作品。
  人物周刊:德文版在德國引起很大反響,法文版呢?
  李洱:法文版的翻譯和出版很有意思。一個譯者本來快翻完了,最后卻放棄了。他是“文革”時在復旦學的漢語,無法忍受小說中對“文革”的議論和描寫?沙霭婧贤呀(jīng)簽了,眼看就到期了,怎么辦?那邊只好征求我的意見,說如果我想打官司,他們也沒辦法;如果我不打官司,他們就多賠一點違約金。還是這個好,我也沒有時間打什么官司。最主要的是,我對那個譯者突然尊重起來了。他為了他的文化立場,可以放棄經(jīng)濟利益。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我尊重嗎?我就跟法國出版社講,我很想認識這個翻譯家,想請他吃頓飯,跟他交流交流。我告訴他們我不是開玩笑,他們不信。
  
  有人老覺得自己過的不是生活
  
  人物周刊:小說中的人物跟你是什么關系?
  李洱:我作品中的人物都不是很壞,所以我這個人也不是很壞;他們分裂得不是很厲害,所以我分裂得也不是很厲害。所有寫丑惡的作家,思想都有丑惡的部分。人寫黑暗是以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為依據(jù)的,黑暗不到那一步,就寫不出那一步。
  人物周刊:你怎么體驗生活?
  李洱:今天下午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某個出版公司跟電視臺合作,邀請一批作家跟普通人一起生活,然后寫出這個普通人的傳記,電視臺再拍成電視片。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沒興趣。我每天都跟自己、跟朋友在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有人老覺得自己過的不算是生活,非要“體驗生活”。
  人物周刊:你平時是怎么寫作的?
  李洱:我一天寫七八個小時,最后能留下一千字就謝天謝地了。各有各的習慣,所謂“貓鉆貓洞,狗走狗道”。有的人,比如閻連科,一天只寫兩個小時,但一寫就是好幾千字。我不行,一天到晚磨磨蹭蹭,一個句子,放這里好還是放那里好,諸如此類。有點把小說當成女人了。同樣是一團脂肪,長在乳房上是豐滿,長到腰上就是贅肉。為了表達各種各樣的價值觀念,我要比較深入地了解它們,知道我寫的每一句話是什么意思。這就變得很困難。我認為加繆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它經(jīng)過經(jīng)驗反省,每句話都表達一種被審視過的生活,而不是像生活本身那樣。我可能還沒達到這樣的高度,但是我的寫作習慣已經(jīng)變成這樣的了。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就是你的想法一直在變。我常感到這個時代不適合寫長篇,因為你的經(jīng)驗總被新的現(xiàn)實擊中、沖垮。曹雪芹那個時代適合寫長篇,賈寶玉什么人,有什么想法,他事先都知道,按部就班寫出來就行了。雖然那個時代也在變化,可價值觀念穩(wěn)定得就像賈府門前的石獅子。要是賈寶玉接個電話,林黛玉的,說她在什么地方按摩,今天回不了賈府了,他立即覺得這個女孩不能要了,F(xiàn)代小說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大概是“突然”,突然怎么樣,突然不怎么樣。睡個午覺起來,你的想法可能就變了。
  人物周刊:什么是誠懇的寫作?你自己是否忠于內(nèi)心?
  李洱:寫作時,我無限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內(nèi)心生活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不良反應、一種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寫作就是對這種不良反應的表達和反省。大家都說,內(nèi)心平安就是幸福?涩F(xiàn)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內(nèi)心平安其實是一種罪,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的放棄、你對秩序的認同。所以,在寫作上你既要表達,又要對自己的表達作出必要的反省。寫作類似于你眼睜睜地看著某種體外手術,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擔心做壞的當然還是自己。
  人物周刊:《花腔》體現(xiàn)了你對結構和語言的追求,在小說中你使用了大量引文。
  李洱:《花腔》接近了我的小說理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些混淆的、錯亂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種看上去跟你距離甚遠的引文構成你的生活。一個人通常是在別人記憶中存活的,除非你寫自傳。但這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沒時間寫自傳或者只愿意寫詩的人只能把他的生活讓渡給別人來寫。比如《花腔》的主人公,他不愿意寫散文,只愿意寫詩。
  人物周刊:你尊崇哪幾位作家?
  李洱:兩個,一個加繆,一個哈維爾。哈維爾的作品,譯成中文的我全都看過。他不是一流作家,卻是一流文人。當總統(tǒng)之后他的秉性也沒改。他踩著滑板接見貴賓,抽空就寫荒誕派戲劇。
  人物周刊:寫作給你帶來了什么?一點名、一點錢?你一開始寫作時有什么目的或者動力?
  李洱 :不是一點名、一點錢,而是一點點名、一點點錢。寫了這么多年我的目的已經(jīng)變得很簡單了,就是寫出自己心目中的小說。
  
  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國內(nèi)最近比較認可的美國作家卡佛、厄普代克?
  李洱:我正應邀寫卡佛呢。他是個好作家。我讀卡佛應該是在1989年前后。后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卡佛的玫瑰和香檳》?ǚ鹚乐霸(jīng)站在床前凝望玫瑰,他最后一篇小說寫的是他的導師契訶夫死前喝香檳,香檳的瓶蓋自己蹦了出來。這兩個細節(jié)意味非常接近?ǚ鹗且源讼蚯拜呏戮,為今生的告別,也為來世的相聚。寫作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一個作家,往往是在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才能夠最終懂得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幸福。困惑疑難在那一刻悄然遁形,然后再次現(xiàn)身,要求后世作家做出解答。
  你說讀書界和媒體現(xiàn)在終于認可了卡佛,我不敢相信。這個月他們認可的是卡佛,下個月是誰?
  人物周刊:德國漢學家顧彬批評中國作家的言論你怎么看?
  李洱:顧彬在德國有個綽號叫“痛苦的耶穌”,可見他談論德國文學時也很痛苦。顧彬的“垃圾論”出來后,他在漢語文學界很痛苦,他說自己沒說過這話,只是說某某作家的作品是垃圾。邱華棟跟他做了個對談,可是沒地方發(fā)表,因為中國的很多媒體對他別的話不感興趣。開始時媒體只是借顧彬之口來罵人,人家要不罵,我們的媒體能活活急死。注意,請他罵的是作家,不是別的什么家,如果他罵了別的什么家,我們的媒體要么不感興趣,要么不敢刊登。這是不是很有趣?一個媒體先塑造出自己需要的顧彬,然后別的媒體一哄而上,去討論同行們精心創(chuàng)作的那個作品,而作品主人公的真實想法別人卻很難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耶穌若真的復活,這會不會是他在傳媒時代的真實處境?
  人物周刊:有時候西方人看中國小說像看某類社會文獻。
  李洱:我在德國接受訪問,記者經(jīng)常問我關于衛(wèi)慧、棉棉的問題。我坦率地告訴他們,如果她們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們就不是作家,我們的差別就有這么大。
  棉棉其實寫得不錯,是自動寫作。但問題就在這里,當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時候,她必須有文學史的判斷,知道自己寫的跟別人哪兒不一樣,否則寫作無法繼續(xù)。衛(wèi)慧很極端,但只是虛構的極端。那種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國人的生活,是她從亨利•米勒的作品里讀來的。這就變成一個基本問題:絕對虛假的寫作和最本真的寫作,都有可能導致寫作無法持續(xù)。她們兩個正好代表兩種狀態(tài)。
  人物周刊:是不是我們沒有一種健康的體制,使好作家能浮現(xiàn)出來?似乎現(xiàn)在很多作家都缺乏真正的精神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并不知道。他們寫作,然后放進抽屜鎖了起來,加了密碼。一種可能是他們不愿發(fā)表,不愿加入合唱,不愿被納入秩序。另一種可能是他們發(fā)表了作品,但被我們忽略了,因為他們表達的經(jīng)驗與我們有背離,但這種背離又沒有夸張到眩目的地步,所以我們沒能看見。跟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文學史、文學體制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它會過濾掉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篩子的網(wǎng)眼很大,篩出來的都是大塊文章、所謂的成功人物。什么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里,成功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業(yè)包裝和自我吹噓的混合物。它惟一的必要條件就是銷量,但在五年之后,兩三年之后,甚至兩三個月之后,有沒有人會想起來你這本書?都是白忙。
  精神力量?失敗算不算一種力量?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精神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憤世嫉俗,用高射炮打蚊子,用破掃帚打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鳥的紅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愛惜。
  人物周刊:在這種狀況下,作為一個當代作家,你如何自處?
  李洱:每個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我們最早接受的文學教育使我們想表達某種思想、經(jīng)驗、觀念,并使之成為某種思想資源。但現(xiàn)在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消失。很多作品踮著腳去迎合,而不是站穩(wěn)了去表達。這是一個不重視內(nèi)心生活的時代,價值觀分崩離析。但也許通過財富積累,人們會重新認識到文學藝術的美和意義。據(jù)說很多貪官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學文學,是吧?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人物周刊:你認為幸福是什么?
  李洱:幸福成了時間概念,成了一種嗅覺,瞬間的,細微的,具體的。聞著嬰兒身上的氣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著他啊。他也要尋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寫出滿意的小說當然也是幸福,類似于嬰兒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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