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黃金甲》才是UFO，《三峽好人》只是拖拉機。賈樟柯有足夠的力量，告訴人們現(xiàn)實就是拖拉機，但他缺乏力量告訴我們，拖拉機是配得贊美的。還有可能賦予一種被拆遷的生活以尊嚴嗎？生活已經(jīng)洪水泛濫，拿得出手的理想?yún)s是化石
　　
　　我最欣賞的當代詩人是成都的柏樺，他的詩看似沒有煙塵，仿佛躲在六朝的最深處，像那首著名的《在清朝》。但他的詩恰恰是真實感最強的，在一個被賈樟柯聞出來有“兵荒馬亂”味道的當代場景中，柏樺寫下那些帶著亡國氣息和挽歌般悲哀的句子。就像普希金在被流放前一年寫下的《鄉(xiāng)村》，“在這里，我的年華在幸福和忘懷中，不知不覺流逝”。今年，《中國青年報》記者晉永權(quán)的書《出三峽記：大遷徙的私人記憶》中，有節(jié)制地引用了這句詩，來觸摸16.6萬三峽移民的靈魂。
　　賈樟柯也沒有令人失望。他說在奉節(jié)，看見一個男人當街炒菜，背后是滔滔江水、萬丈深谷。那種在生活的邊緣像紀念碑一樣矗立、又像羔羊一樣溫柔的氣度，打動他決心拍攝這部電影。去年，我在奉節(jié)和云陽新城的新碼頭，也曾見過這般的氣度。總有一部分人，在時代的高歌猛進中淪陷，更直觀的是在三峽庫區(qū)，一座座千年古城在洪水中淪陷。不是像泰坦尼克號那樣驚聲尖叫，而像一塊卵石悄無聲息。這是一個被拆遷安置的時代，人們低頭生活，抬頭看見了UFO。
　　經(jīng)過《世界》的操練，賈樟柯在他的紀實性風(fēng)格中，天才般地放進了超現(xiàn)實元素。兩個來奉節(jié)尋找愛人的故事，因為抬頭看見UFO，而被勾連成同一個故事。地上的尋找，變成了天上的尋找。就像布萊希特的《四川好人》，經(jīng)過行政區(qū)劃的調(diào)整，就成了三峽好人。一個山西汾陽的煤礦工人，來到奉節(jié)尋找他的前妻。政府人員嘲笑這個鄉(xiāng)巴佬，說奉節(jié)早就不屬于四川了，現(xiàn)在屬于直轄市了。我在此時的悲哀，勝過了奉節(jié)城被淹沒的那一刻。奉節(jié)接連消失了兩次，一次在文化上被拆遷，一次在物理上被拆遷。一個行政命令，活生生地將文化意義上的四川砍為兩半，將一個人群從歷史的血肉中抽離，在行政區(qū)劃的地圖上完成了拆遷安置。而另一個行政命令，再一次揮斥方遒，將一個城市徹底抹去。這時，一個煤礦工人來到三峽，尋找他的愛情。民工們拿出鈔票，將毛澤東的人頭倒轉(zhuǎn)，指著背后夔門和壺口瀑布的圖案，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有人說家鄉(xiāng)被金錢化了，其實還是被行政化。權(quán)力的邏輯如此顯赫，超越在文化的邏輯和生活的邏輯之上。比它更高的是什么呢？賈樟柯給了我們一個幽默但卻心酸的回答，一邊尋找一邊仰望吧，比生活更高的是權(quán)力，比權(quán)力更高的是UFO。
　　一座城市的淹沒，是一種錐心刺骨的命運。多少一筆勾銷的故事，多少公共夢想對個人生活粗暴的撕裂與覆蓋。女護士在奉節(jié)尋找到他的丈夫，卻在江邊別離。她轉(zhuǎn)身離去，一座移民建筑化作火箭，拔地而起。神五上天，愛情落地。這是賈樟柯超現(xiàn)實的神來之筆。民工們聊天，喟嘆奉節(jié)縣中無好人，開始憧憬收入高、死人也多的山西煤礦。剩下知識分子擊節(jié)嘆息，想起陸游的《楚城》猶如一句預(yù)言，“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迄今為止，至少有過3部以三峽淹沒為背景的電影，主題都異乎尋常地接近。法國華裔導(dǎo)演戴思杰的《巴爾扎克與小裁縫》，人過中年的“劉燁”來到三峽庫區(qū)，尋找知青時代被淹沒的愛情，當年的小裁縫卻已背井離鄉(xiāng)。香港女導(dǎo)演許鞍華的《男人四十》，同樣人過中年的張學(xué)友和梅艷芳，看著三峽紀錄片，忘情地背誦李白的詩句，把燒糊了的飯和燒糊了的婚姻丟在一邊。
　　另一部是章明的《巫山云雨》。若沒有《三峽好人》，這就是中國電影人在三峽事件上的絕唱。在即將被拆遷的巫山城，長江信號員麥強泅水渡過巫江，去尋找他巫山夢中的情人，旅行社服務(wù)員陳青。這場戲的驚心動魄，與移民建筑的拔地飛升，在“尋找”的主題上如雙子星座相互輝映。一個是水平方向上的絕唱，一個是垂直方向上的叫喊。
　　但哀傷是方便的，盼望是艱難的。泅水，在本質(zhì)上已不是一種期待，而是一種掙扎。就像賈樟柯在電影中將“煙、酒、茶、糖”這些不會被淹沒的生活細節(jié)，特別用靜態(tài)的鏡頭單列出來，標上名稱，構(gòu)成時光流逝中值得珍惜的幸福元素，也使“好人”這一理想被非道德化了。但“煙、酒、茶、糖”所代表的回到現(xiàn)場、回到常識的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能夠拯救被流放的生活本身嗎？還有可能賦予一種被拆遷的生活以尊嚴嗎？這一系列的靜物化鏡頭，顯示出賈樟柯對生活苦難的持續(xù)關(guān)注，開始向著文化上的保守主義軟著陸。但在我看來，這些靜物并不是被保守，而是被囚禁在一廂情愿的鏡頭中。生活已經(jīng)洪水泛濫，拿得出手的理想?yún)s是化石。
　　礦工和女護士看見的UFO，或者是有意義的，或者是無意義的。走遍每一家影院，在鋪天蓋地的黃金甲中，幾乎找不到一間放映《三峽好人》的廳。如果UFO沒法代表一種真正的盼望，那么這一票房景觀是很容易理解的。人們從卑微的生活中抬頭，去電影院不就是為了看UFO嗎。顯然《黃金甲》才是UFO，《三峽好人》只是拖拉機。賈樟柯有足夠的力量，告訴人們現(xiàn)實就是拖拉機，但他缺乏力量告訴我們，拖拉機是配得贊美的。
　　該忘懷的已經(jīng)忘懷，該幸福的還沒有到來。每個人的年華在等待一個結(jié)局，或者被流放，或者火箭下來，我們上去。在水平的方向和垂直的方向，你或者繼續(xù)尋找，他或者繼續(xù)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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