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于是之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于是之是一名演員,一名以演戲為 生知名度很高的演員。在我看來,于是之的價值除去他在表演藝術(shù)上的成就外,主要是他的人格和他感受過的那份痛苦。 于是之的人格體現(xiàn)在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他的正直、自律、風(fēng)趣、幽默;他的讀書;包括他貧苦的童年所帶給他的平民立場。1997年出版社出版于是之專集時,根據(jù)他自己的要求,書名定為《演員于是之》;而于是之名片上的“頭銜”順序則是“演員、北京人藝院長”。時下,在形形色色的“學(xué)者”紛紛以大師自詡、形形色色的“藝術(shù)家”紛紛以貴族彩衣為逐獵目標(biāo)時,于是之這一舉動更凸顯了他那種平民意識,它們像于是之的一生一樣,既平實、樸素,又令人回味無窮⋯⋯
而他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所承受的那份痛苦,不僅來自他的性格氣質(zhì)、他那種底層人的高度敏感與自尊,更來自他曾主持過一家劇院的工作。1984、1985年前后,北京人藝三部話劇《小井胡同》、《車站》、《吳王金戈越王劍》一度被禁演。作為重要責(zé)任人,于是之所面臨的困境既包括如何保護(hù)演出團(tuán)隊的積極性,又為院內(nèi)外不喜歡他的人送去了詬病的口實。于是之夾在幾種力量之間,感受到很深的惶恐與痛苦。
咀嚼過這類痛苦,懂得這份痛苦的沉重,使于是之與很多“藝術(shù)家”區(qū)別開來。那不是演員的痛苦,也不僅僅屬于個人。
問題還有另一面,用于是之自己的話說:“我二七年生人,屬兔,我膽兒小。”不必美化于是之。但就是這樣一個膽小的于是之,在那些當(dāng)口沒有冷落作家,而是理解、呵護(hù)著作家們,這是需要點操守的⋯⋯
基于命運的安排,
我成了于是之一名小朋友
我1982年來到北京人藝,于是之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整個1980年代我在北京人藝所處位置比較特殊,準(zhǔn)確點說,是我當(dāng)時所處的角度比較特殊,對于是之的了解相對方便一點。
于是之長我22歲,我在他面前沒有什么拘束,因此,與我傾心交談的機(jī)會比較多。而從當(dāng)時的客觀條件上講,我們都住在北京人藝。他的家在劇場四樓,我的寫作間在三樓311。整個1980年代的前半期,除了創(chuàng)作之外,于是之的欣喜與孤獨,包括戲劇界風(fēng)波迭起所帶給他的惶恐、煩躁、郁悶,甚至讀書寫作偶有心得,他都要到我這里來說一說。我收藏了一批小條子,大都是于是之到311來找我時沒有碰到我,釘在我門上的。那段時間,于是之接待國內(nèi)外客人曾經(jīng)找我去作陪;遇到比較重大的人生選擇,比如有人推薦他做文化部長,胡耀邦接見了他,他也要跑來說一說⋯⋯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可能有他的孤獨,他需要一名即使不能幫他拿什么主意,但至少不至于壞他什么事的年輕朋友。1980年代,基于命運的安排,我就成了于是之這樣的小朋友。而我所講述的一些有關(guān)于是之的故事也很可能是唯一的。
20世紀(jì)50年代初的程瘋子,
如今已“一陣明白一陣糊涂”
1998年9月,我去看望于是之。去的前一天我往他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于是之的夫人李曼宜大姐。
我問:“是之老師最近怎么樣?”
曼宜大姐說:“還是那樣一陣明白一陣糊涂的⋯⋯”
我又問:“家里客人多嗎?”
曼宜大姐苦笑了一下說:“哪兒有什么客人⋯⋯”聽明白是我打的電話,于是之一定要接過電話來說幾句。很快,電話里傳來了他的聲音,他嘴里嗚嚕嗚嚕的,不停地說著,我一句也聽不明白。盡管如此,曼宜大姐卻接過電話欣喜地說:“你看,聽說你要來,他特高興。你聽他剛才說的這幾句話,多清楚⋯⋯”
9號早晨我來到他家。推開屋門,只見于是之穿著一件跨欄背心,一條短褲,非常像他1950年代初期扮演的程瘋子。但他的精神很好。坐下之后,他開始嘴里不停地說話。但仍是那種一句都聽不懂的嗚嚕。我囑咐自己,不管他說什么我都隨聲答應(yīng)下來。他好像非常需要說。大約這樣說過二三十分鐘之后,他就不再說了,而是坐在邊上,靜靜地聽我和曼宜大姐說話。對我們的談話,他饒有興趣。但我懷疑他是否聽得懂。告別之前,我從書包里拿出給他帶來的兩份碑帖:一份是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此前我曾經(jīng)從一篇別人寫的回憶文章里看到,于是之認(rèn)為自己的字缺少金石氣,希望找一部顏魯公的《祭侄文稿》。另一份是《張黑女墓志銘》。此前,1994、1995年于是之多次對我提到過《張黑女墓志銘》。他說中國書法由篆入隸,在魏碑中《張黑女墓志銘》是不可替代的,為了臨《張黑女墓志銘》他曾經(jīng)把自己搞得汗流浹背。見到這兩件碑帖,于是之的眼睛唰地亮了起來。他站起身,雙手托著碑帖看了起來。
我問曼宜大姐:“他還寫字嗎?”
曼宜大姐說:“他想寫,我也希望他能寫,可是已經(jīng)不行了。我現(xiàn)在開始安排他像小學(xué)生一樣學(xué)著描紅模子了。”說著從寫字臺上拿起一冊兒童初學(xué)書法時所用的那種描紅模子的小本。看著于是之欣喜地捧著《祭侄文稿》,再看看書桌上兒童用的描紅模子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居官以“耐煩”為第一要義,于是之為官八年卻“不懂耐煩”
北京人藝院長這個位置不是封疆大吏,不能“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但分管這一攤事業(yè)畢竟也算躋身宦海,而宦海無情。中國官場講“居官以耐煩為第一要義”。于是之不耐煩,他的氣質(zhì)更像個詩人。
1985年夏,于是之被獲準(zhǔn)喬遷至紫竹院的“高知樓”。這以后,我住進(jìn)了于是之的“故居”――北京人藝四樓401。一天中午,我正在午休,于是之突然跑進(jìn)我家,一進(jìn)門就跟我說:“我最近可是官運亨通!總書記召見我,我剛從中南海回來。”接著向我詳細(xì)敘述了胡耀邦接見他的情形。他說,總書記一共召集了四個人。四個人雖都是文化人,但是四種身份。于是之是戲劇家;其他三位分別是作家、評論家、文化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胡耀邦說:“你們四個里邊,要出一個文化部長!苯又f:“文化部長這個官,說好干也好干,說不好干也不好干。當(dāng)這個官兒外行不行,但書卷氣太濃也不行。”
胡耀邦講完之后,作家推薦說:“是之同志干吧,是之合適!”于是之匆忙推辭:“哎,總書記說了,當(dāng)這個官兒書卷氣太濃了不行!我這人還是書生氣太濃⋯⋯”
那天的召見,每個人都說了自己的看法。但似乎并沒形成定論。于是之把過程講完,我問:“您什么意思?您說這么多,是有什么打算嗎?”
停了一會兒,他眼睛盯著我很認(rèn)真地問:“你說,這官兒我能干嗎?”
我沒太認(rèn)真:“依我看呀,您不妨去跟他們比劃比劃!
于是之說:“為什么呢?您那么瞧得起我?!”
我說:“那官兒比人藝這官兒好干。人藝太具體!”接著,我半開玩笑地說:“當(dāng)部長沒這么大的急。今兒看看戲,明兒講講話,備不住還有秘書給您打草稿兒⋯⋯”
于是之笑了:“好嘛!”他搖搖頭:“您呀,可不像您說那么簡單!”
經(jīng)他再三追問,我又說出了另一個主意:“要不然您去問問夫人!看夫人什么主意!”
于是之嘴一撇:“夫人?夫人連小組長都不讓我當(dāng)!”
看于是之那么認(rèn)真,我不再開玩笑:“是之老師,這事這么大,還是您自個兒拿主意吧!別回頭我出錯了主意,您再跟我找后賬!
于是之想了想,說:“我呀,我還是在這兒瞇著吧!這兒大不了就是一家劇院,弄好弄壞也就這么大的事兒了。真到文化部?事兒辦不好,再給國家丟臉!再說,我這脾氣這么不好,這兒上上下下好賴人們都知道。更何況,我在這兒,抓空兒備不住還能演點兒戲呢!”
他在最痛苦的時候也曾想像曹禺一樣讓“靈魂飄出窗口”
從1985到1992年,于是之做了8年的院長。用于是之的話說:“上邊給了我一個正局級待遇,給我配了一臺車。打那兒開始,每天早晨起來,汽車‘嗚――’把我拉來了,晚上‘嗚――’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8年。事兒辦好辦壞不說,身體反正是散了!
對于北京人藝這個院長,于是之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眾望所歸,上邊也器重。這對于是之是個很大的安慰。但另一方面,一院之長事務(wù)紛繁,令人焦躁愁煩的事舉不勝舉,而他所醉心的表演藝術(shù)又無法維系,經(jīng)常陷入矛盾痛苦之中。那些年他情緒起伏很大。劇院工作順手時他覺得還能干;而當(dāng)困難和煩躁折磨著他時,他又會走向極端。最痛苦的時候,于是之想到過自殺。
1980年代中期,《文匯月刊》登載了一篇曹禺女兒回憶曹禺的文章。在北京人藝的311,我不止一次聽于是之重復(fù)文章中“曹禺的靈魂飄出窗口⋯⋯”那個細(xì)節(jié)。他總是感慨地說:“我在紫竹院的那個房子是12樓,有好些回我站在陽臺上,想順那兒走下去⋯⋯”使于是之感到如此痛苦的原因我不清楚,但他那種情緒是真實的。
一次在劇本組,于是之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老演員站在他面前,用手指頭指著于是之的臉,當(dāng)面指責(zé)于是之做過的某件事情。于是之抬著腦袋,眨著眼睛小聲說:“我記不太清了,真的記不清了⋯⋯”對方好像十分憤怒,毫不客氣地說:“你記不清了?對你好的事你記得住,對你不好的事你就記不清了!”于是之只是尷尬地笑笑,什么都沒說。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的這類事情,在他心里匯積積壓起來,前景只有兩個:或者爆發(fā);或者如他想象的那樣,從紫竹院的陽臺上走下去⋯⋯
大西北的觀眾仍記得他,
他竟像小孩子一樣地欣喜
1995年隨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去西北,行前,李曼宜大姐頻頻囑托,希望我對于是之一路多加照顧。她反復(fù)說:“于是之到外面絕對不能寫字。不跟你開玩笑,他有時連簽名都給人簽錯了!庇幸换厮ズ炞质蹠,一個小姑娘舉著一本書走到他跟前:“爺爺!您給我簽個字!”
于是之問:“姑娘,多大啦?”
女孩回答:“六歲了!”
于是之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工工整整地簽上了“六歲”兩個字。
還有一回是發(fā)獎大會,本來應(yīng)該把獎品送給獲獎?wù)?結(jié)果他老人家自己抱著獎品走下去了。
而于是之則覺得,西北之行寫字機(jī)會一定很多,特別隨身帶了一個藍(lán)色封皮的小本子,里邊摘錄的大都是唐宋詩人的一些邊塞詩。從這里你能感覺到于是之渴望在一些場合揮毫潑墨時那種近乎孩子的喜悅。
一天晚上在洛川住宿,睡覺之前他問我:“明兒咱們奔哪兒啊?”我說:“明天早晨奔壺口,中午趕到銅川耀州窯‘打尖’,晚上回西安,第二天起大早兒趕往洛陽⋯⋯”在西北,一天到晚接觸的是紅軍初到陜北時立足未穩(wěn),東南西北到處奔跑的情況。因此不等我講完日程,于是之會突然冒出一句:“合著咱們比紅軍都忙!”
再比如早晨起床之后,于是之不知當(dāng)天的天氣怎么樣,他往往會穿著短褲走到窗前,掀起窗簾往外望望,扭頭問我:“今兒咱們應(yīng)該怎么打扮?”我跟他說:“今兒天兒涼,您呀,里邊一件小褂,外邊套一件毛背心,再外邊⋯⋯”“再外邊兒?”不等我說完,于是之手指著身邊一件肥大的牛仔上裝說:“再外邊咱們披上這件藍(lán)袍!”那個“袍”字的發(fā)音不帶兒音。接著,他抓起那件厚重的牛仔上裝,嘴一撇說:“我告訴你,就憑李曼宜給我預(yù)備的這份行頭,上蒙古我都敢跟你們?nèi)?”
還有一次在火車上。上車不久,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從我們車廂門前走了過去,但很快又轉(zhuǎn)了回來,后來干脆坐在了門前的小凳上,眼睛不斷望著我們。她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于是之。于是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輕聲說:“瞧見了嗎?相咱們來了!”說完輕輕一笑。我更正著他的說法:“不是相咱們來了,是相您來了!
在大西北還有這樣的觀眾記得他,于是之像小孩子一樣欣喜。
思維已經(jīng)出現(xiàn)障礙,對作家
劉厚明和朋友王煉仍記憶猶新
西北之行,于是之的身體已露出種種不好的端倪。張廉云大姐說:“于是之不僅語言有障礙,思維也常出現(xiàn)障礙!庇幸惶煸诖罂蛙?yán)?廉云大姐問起于是之家的通訊地址,于是之想了半天,突然扭回頭問我說:“我那個樓是多少號來的?”
西北之行是我和于是之談話最多的15天,盡管交流起來有一定的困難。但因講的都是熟人熟事,還是可以聽得明白。有的時候夜已深了,于是之會陷入一種悠遠(yuǎn)的深思與懷念之中。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講得最多的往往是作家劉厚明,以及他青年時期的一個朋友王煉。他不大講這些人的才華、成就,主要講人品。
講這些人和事時,于是之極富情感。特別是對已故作家劉厚明,他有著很深的眷戀,像一個兄長提到自家兄弟。
事后我聽曼宜大姐說,“四人幫”猖獗時期,劉厚明曾把于是之夫婦接到北京郊區(qū)一座大院內(nèi)。大院類似于部隊的休養(yǎng)所。一天晚上,劉厚明敞開心扉,向于是之傾訴了他對時局的所有不滿和憤怒。在那個年代,那些看法無疑是大逆不道!劉厚明的信任和披肝瀝膽一片赤誠,令于是之感動不已。于是之同樣一吐為快!兩個朋友感到了一種肝膽相照的激動。偶爾,于是之也講到對一些人的厭惡。對那些城府很深善于耍弄權(quán)術(shù)的人,提到他們時他總是說:“我怕他們,我對他們是敬而遠(yuǎn)之,實在沒辦法時就跟他們打打太極拳!
“這回豁出去了!往天上寫封信!”他所說的“天上”是指中央
他也曾向我傾訴過困擾著他的諸多苦悶,有些則屬于心理上的不平衡。比如1995年中國評選的四位所謂藝術(shù)大師,沒有他。于是之說,他也不是要爭什么,但心里畢竟有一種失落感。再比如,他也談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座學(xué)校,所謂“于是之藝術(shù)學(xué)!,也有很多不愉快。另外他也談到他住房的困難。有一次他跟我說:“這回豁出去了!往天上寫封信!不知管不管用?”他所說的天上是指中央。
藝術(shù)大師、演劇學(xué)派、于是之藝術(shù)學(xué)校、房子⋯⋯諸多問題綁在一起。我想勸勸他,但苦于找不到恰當(dāng)?shù)姆椒。那些東西說困難也是困難,但超脫點看,至少目前還不至于危及生存。一天早上,我很委婉地試著跟他說:“《傅雷家書》里好像有一句話,耐得住寂寞是人生的一大武器。一些年輕人往往耐不住寂寞,痛苦自然比別人多⋯⋯”說話的時候于是之正在衛(wèi)生間洗臉,隔了一會兒,他肩膀上搭著毛巾走了出來,眼珠子盯著我:“您剛才那是甩閑話呢吧?”
我笑了:“屋里就咱們倆,有什么閑話可甩的。我真的覺得耐不住寂寞才招來那么多痛苦⋯⋯”
于是之不服氣地:“甩閑話就承認(rèn)甩閑話,我又不傻⋯⋯”
其實我的用心是好的。他有困難,我?guī)筒簧厦?我只希望他能把那些事都看得更淡,把身體養(yǎng)好。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折磨著于是之的最深重的痛苦,還是他不得不告別舞臺這件事⋯⋯
即興模仿毛澤東的講話
為他重返舞臺燃起了希望之火
西北之行距于是之的告別演出已整整三年。有一天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在一輛大客車上,年近古稀的文史委員們借助一個麥克,或唱或說即興表演著小節(jié)目。忽然,于是之接過話筒,大段朗誦了毛澤東在八大閉幕會上的一段結(jié)束語:“我們正在前進(jìn),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偉大事業(yè),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dá)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dá)到!”語流流暢,清晰,聲音不疾不徐,充滿激情,標(biāo)準(zhǔn)的湖南方言。車廂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在短暫的寧靜之后,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于是之自己也欣喜過望,臉上閃動著興奮的紅光。不要小看這段即興表演,它是于是之重返舞臺的希望之火。
于是之的即興小品是非常有水平的,他摹仿過周揚講話。最生動的是這樣幾句:“八十一國共產(chǎn)黨在莫斯科開會,那個題材大不大?你寫一本小說給我看!你寫一個劇本給我看!”于是之的摹仿十分生動,特別是對細(xì)微處的處理。
有一天午飯之后,于是之很反常,他在屋里的地毯上溜達(dá)來溜達(dá)去遲遲不肯躺下。我很納悶。于是之手指房間的對門兒,小聲說:“王爺在那屋寫字兒呢!”
于是之所說的王爺,是指金友之先生。金友之官稱愛新覺羅?溥任,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四弟。如果大清國不倒,他的確應(yīng)該是王爺。金先生脾氣好,朋友們?nèi)饲氨澈蠖奸_玩笑地稱他為王爺。金先生和另一位屬于他孫子輩的皇族成員、畫家愛新覺羅?連經(jīng)住在同一間房里。一批賓館里的人,知道了金老的身份,追到他的房子里來求字。
于是之那副神態(tài),就像是一名被人管束的小學(xué)生在向管束者乞求自由。他在屋里走著遛兒,嘴里不斷說著“山”:“王爺給他們寫的,都是宮廷里的福字壽字。挺大一張紙,一張紙上一個字兒,又是楷書,怎么寫也不會寫錯⋯⋯要是字兒多嗎,繞嘴,備不住會出點這錯兒那錯兒的⋯⋯”我笑了:“您呀!用不著這樣!愿意寫您就去寫⋯⋯”于是之抄起自己那個裝著毛筆的布包,像要出籠的小鳥似的:“我去去!去去就來!”匆匆往屋外走去。
不久他回來了,興沖沖地說:“我可能真要轉(zhuǎn)運!今兒辦什么事都這么順溜!我跟你說嗨,一個字兒沒錯!”
我問:“您給人家寫的什么?”
于是之說:“我、我給他們簽的字!”
重返舞臺希望的破滅
1995年在大西北、在延安古城,我親眼目睹了于是之的最后一擊,但結(jié)局還是失敗了。
這天晚上賓館組織了一個聯(lián)歡會。會場三面是觀眾,中間一個表演區(qū)。觀眾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旅客。北京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所有人員全部到場。一些旅客聽說于是之在場,十分希望他能即興表演個節(jié)目。文史辦的張秋萍走到于是之面前:“是之老師,您行嗎?”于是之說:“行!行!我今兒行!”張秋萍開始向觀眾介紹:“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先生也來到了咱們這個聯(lián)歡會場,下面,請是之老師為大家表演節(jié)目!”此前,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于是之,F(xiàn)在,一個活生生的于是之站在了他們面前,人們的掌聲非常熱烈。
于是之拿著一個提前寫好的紙片走上舞臺。仍然是模仿毛澤東的那段講話:“我們正在前進(jìn),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毛澤東的講話只念了半句,便卡在了那里。停了半分鐘之后,他靜了靜心,重新端起紙片,開始第二次往下念,但又卡在了那里。于是開始第三次試念,第三次只念了四五個字,就念不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把紙片從眼前挪開雙手垂了下來,十分沮喪地說:“念不了了⋯⋯”在場的觀眾一驚,停了半天,于是之又重復(fù)了一句:“念不了了!”文史辦幾位同志見狀,匆匆走上前把他攙扶了下來。于是之嘴里嘟囔著:“這兒燈太暗,紙片上這字兒看不清楚⋯⋯”張廉云大姐趕緊走了過去,不斷撫摸著于是之的手臂勸慰著:“老于同志,沒什么!這沒什么!等哪天光線好了,咱們找個地方再演!光線這么暗,換誰也不行!
聯(lián)歡會照常進(jìn)行。我走到于是之身邊說:“咱們回去吧?”于是之說:“好,回去。”
我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文史委員會的很多老同志跟在我們身后追到屋里,紛紛勸慰著。人都走了之后,于是之癱坐在椅子上。幾個小時之間他像老了十歲,嘴里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完了!這回真的完了!全完了⋯⋯”不管怎么勸慰,他嘴里喃喃著的只是這句話,接著,輕聲啜泣起來。
(2009年12月24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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