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雨之城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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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急診科病床上的馬青山用手指敲擊床欄桿,他的意思孫青懂,那是指責孫青,見不到女兒馬敏,你孫青是有責任的。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覺的孫青,還沒來得及解釋,就感覺有一張慘白的臉在眼前晃動了一下,定睛再看,已經不見了。
驚嚇不已的孫青,看著馬青山現(xiàn)在躺的病床,猛然想起來,這是母親兩年前躺過的病床。母親就是在這張病床上心臟停止跳動的。孫青心慌意亂,對著馬青山擺手說去廁所,趕快退出了病房。在關上病房門的瞬間,他聽見馬青山又開始敲擊床欄桿。那是馬青山氣憤的特征,也是罵人的意思。晚年的馬青山不愛講話,似乎把嘴巴嫁接到了手指上,用敲擊桌子、屋門、墻壁、暖氣片、飯碗、碟子、地面甚至自己腦殼的方式來代替嘴巴講話。他敲擊得頗有耐心、極富特點,不同的情緒會用不同的節(jié)奏表達出來,聽上去像是戰(zhàn)爭年代的電報聲。
身心疲憊的孫青斜倚在走道的墻壁上,依舊能夠聽見病房內馬青山發(fā)出的電報聲,聲音若隱若現(xiàn),在馬青山電報聲的呼喚下,孫青怎么能夠忘記母親去世前與馬青山蹊蹺的關系?
那是馬敏拿來的馬青山年輕時的照片。馬青山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戴著黑色禮帽,站在一棵沒有樹葉的白楊樹下面。照片的時間應該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的冬季。當時母親偶然看見,看著看著,臉上竟然掠過一派紅暈,接著又是奇怪的慘白。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變得一言不發(fā),總是出神地眺望窗外。孫青覺得奇怪,以后只要來看望母親,幾句話過后就會旁敲側擊、巧妙說起馬青山。母親聽到“馬青山”三個字,不接話茬也不說話,也不看孫青,依舊姿勢僵硬地望向窗外。后來母親患上了可怕的老年性癡呆。去世前的半年多,腦子更糊涂了,也可能不懂得躲避關于馬青山的話題,偶然就會說起一些有關馬青山的支離破碎的往事。
母親說,那個戴禮帽的姓馬的,年輕時是當官的勤務兵,后來那個當官的做了更大的官,他也跟著做官了,做得可不舒心。孫青問母親,戴禮帽的是馬青山嗎?姓馬的是馬青山嗎?戴禮帽的和姓馬的,他們是一個人嗎?你說的是馬敏的父親嗎?母親面對兒子孫青的盤問不置可否,繼續(xù)自己的思路,開始講起馬青山的故事。當然那些故事都像碎片一樣,前言不搭后語,是后來母親去世后孫青一點一點整理并且連接起來的。
關于馬青山的故事,孫青在整理母親的“胡言亂語”之后,了解的大致情形是這樣的:
1946年12月16日,剛剛過完15歲生日的馬青山不顧爹娘的阻攔,偷偷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穿上軍裝、打上綁腿,做了團長何大炮的通信員(并非孫青母親說的勤務兵)。馬青山那時候不叫“馬青山”,叫“劉寶福”。參加革命隊伍之后,確切地說是在一場驚心動魄的雨夜之后,劉寶福才為自己改了姓名的,改姓馬克思的“馬”。
在還不叫“馬青山”時候,劉寶福的最大特點就是腿腳快,團長何大炮一聲令下,眨眼之間人已經躥出了門外,只留下劉寶福跺腳跑走帶起的塵埃。何大炮對通信員劉寶福非常滿意,對他這個小娃子也很照顧,繳獲敵人的罐頭,他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給劉寶福吃。還把繳獲的棉鞋、棉衣讓劉寶福穿。何大炮這么好,劉寶福卻是懼怕,他恨不得何大炮命令不斷,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跑走傳令,可以短暫離開何大炮。
劉寶福懼怕何大炮,源于1947年10月16日一場慘烈戰(zhàn)役剛剛過后的雨夜。那天晚上,何大炮當著劉寶福的面突然開槍打死了叛徒,也是他頗為得意的偵察排長熊四狗。何大炮槍法極好,可以百步穿楊,面對站在眼前、不到五步距離的熊四狗,他就是閉著眼睛都能打死。何大炮罵了一句,突然轉身,槍向背后一撩,一槍打在熊四狗的左胸上,熊四狗身子向前劇烈地傾了一下,竟然沒有摔倒,接著努力站穩(wěn),大約幾秒鐘之后,身子又后仰了一下,眼睜睜看著始終背著身子的何大炮,身子筆直地向前沖去,何大炮也不躲,白楊樹一樣挺立,熊四狗的身子從他側面沖過去,撲地一聲摔在地上,這時候外面站崗的士兵提著槍、嘩啦啦地拉著槍栓跑進來。
何大炮這才轉過身,先是對著熊四狗尸體,然后對面前的戰(zhàn)士,突然怒吼道,這家伙叛變了!那么多弟兄們犧牲了……我們被他出賣了!他提供了假情報,高粱村一戰(zhàn),死了那么多弟兄呀……
現(xiàn)場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何團長還有何團長拍在木桌子上那把依舊冒著裊裊白煙的盒子槍,隨后幾個人又一起看向嘴唇抖索、臉色慘白的劉寶福。顯然,何大炮何團長怒吼熊四狗的叛變,需要劉寶福做證。
劉寶福嚇得目瞪口呆,眼珠和手腳都是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幾個戰(zhàn)士垂下腦袋,默默地把還帶著體溫的尸體抬了出去。他們掀開破舊帳篷的簾子時,外面的雨絲豪放地飄進帳篷里來,舌頭像四肢一樣僵硬的劉寶福看見外面泥濘的洼地上閃跳著無數(shù)的亮點。那是一個奇怪的有著月亮的雨夜。從鄉(xiāng)村參軍的劉寶福,記憶中即使下雨時出現(xiàn)月亮那也都是短暫的雨,可何大炮槍斃熊四狗的那個夜晚,之前卻是下了好幾天的連綿之雨。從那以后幾十年,劉寶福——馬青山——再也沒有遇見過連綿雨天時還會出現(xiàn)月亮的夜晚。
那時因為戰(zhàn)事吃緊,回后方的路已經被敵人切斷,被停職的何大炮暫時沒有回到后方接受調查,師部派來聯(lián)合調查組,同時還要了解高粱村戰(zhàn)斗失敗的真正原因。
就在聽說調查組馬上來到團部的前一天,劉寶福失蹤了。用何大炮的話說,劉寶!伴_小差”了。
2
孫青不再撥打馬敏的手機,馬敏的手機反而通了,還是她主動打來電話,語調平靜地告訴孫青,不用為她擔心,她在秘魯。
孫青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真的……我是在利馬。馬敏的聲音倒是平靜,似乎就住在孫青的隔壁,下一刻就會立刻推門進來。
孫青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問道,你出那么遠的門,應該告訴我一聲吧?我們是還沒有結婚,可我是把你當作……
馬敏接過孫青說了半截的話,道,走前沒有跟你講,是怕你不讓我走。
你為什么去……利馬?孫青完全糊涂了,大聲質問,你知道嗎,你父親犯病了,前天住院了。我現(xiàn)在病房里。我在守護你精神錯亂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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