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誰敲門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我住在五龍口。這個地方的主街道正后方是一連串長長短短的鐵道橋,深夜和凌晨,線桿林立的橋上,鐵道會引導(dǎo)轟隆轟隆的火車從北向南一路穿越槐樹掩映的這座城市。不用下樓出門到十字路口,只需坐在五樓陽臺上,我就能感覺到五龍口這個不斷被火車碾壓與拍擊著的地方是清晰的。它的魚龍混雜、它的緊張匆促、它層出不窮的骯臟與掩藏不住的罪惡感,在火車帶來的一陣陣聲音里好像被反復(fù)漂白了,又被深夜與凌晨時分的夜色一口口吞沒,只有咔嗒咔嗒的火車來臨又遠去的聲音像快速的敲門聲一樣,帶給房間里不睡的人以節(jié)奏性的不安與久久的靜寂。
有火車?康牡胤,就總有人不停地下來或上去,在五龍口和五龍口邊上的城市老火車站,一些從火車上剛剛下來的人抱著自己的行李和說不清楚的目的就暫時性地留在了夜晚。在出站口周邊深陷的夜色里游蕩幾分鐘之后,他們就跟隨舉牌子拉客的女人住進周邊的小旅店里,或者干脆就躺靠在火車站對面郵局剛剛有人撒過尿跡的水泥臺階上。一覺睡醒就會穿上鞋子再摸黑走出來,走著走著,一個忍不住就會從衣領(lǐng)下的人性深處伸一只手出來,隨便哪里狠狠撈一把再躥上火車,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去。
一個冬至的夜晚,很冷。當凌晨的又一列火車穿行于五龍口的睡夢,一個在前半夜下車又睡到后半夜的人就這樣從小旅店里穿上鞋子走出來,他或許走了許久,但終于游蕩到了一座熟睡中的樓下。那一刻,他路燈下昏黃近黑的身影一定是小小的,在冬至之夜的清寒中縮成似乎沒有靈魂且失重的一團。他在把自己緊緊縮成了又黑又輕似乎沒有靈魂與重量感的一團之后,就伸手扒著樓下的防護鐵欄一層接一層爬到了一扇窗口之下。
那正是我陽臺的窗口。
我的窗口在四層與六層之間的第五層,卻恰恰沒有安裝鐵質(zhì)的防護欄。那時候我還過分年輕,總覺得第五層就像電影里說的,是個極其安全而舒適的樓層,除非下面有槍口般的恐懼頂著,有誰會貼著水泥墻和玻璃窗一路爬上五樓。靠墒,我的鄰居們卻并不這樣大膽設(shè)想,他們比我更早地來到這個城市,或者干脆就是這個城市里深諳世事的原住民,他們早早便小心求證,一層一層、一家一家地用鐵窗把自己保護了起來,連我頭頂上六樓的那對新婚小夫妻,也用密密匝匝的鐵窗把他們的婚房武裝到了牙縫里。
這樣,我六米四寬不設(shè)防御卻面向街道的陽臺就成為整座樓或者整個五龍口住宅區(qū)唯一的軟肋。在那個冬至的五龍口之夜,這軟肋一定以某種闊大、肥嫩而赤裸的姿態(tài)刺激了這個夜晚不寐的游客,以致他竟大著膽子像前來約會的壁虎一樣游了上來,一直游到了我的陽臺窗戶外面。他一定先貼著窗戶玻璃認認真真地朝里看了好一會兒,又黑又透明地看到了我一層窗紗一層玻璃之后空空蕩蕩的臥室與客廳。然后他幾乎念咒語一般輕松施出手法,半分鐘之內(nèi)就掰斷了我窗內(nèi)緊閉的那個旋鈕。他輕輕地推窗翻進陽臺,又輕輕地邁著步子穿過客臥進了客廳。他先找出了我放在沙發(fā)上的錢包,又回到客臥的床上一一翻出了他不需要的那些證件,把它們零零散散扔在床單上,只把我不多的幾張人民幣仔細地對折好裝進了他自己的衣袋。這時他在床上坐下來,并不滿足于這樣爬上來僅僅拿走那幾張人民幣,但又不確定是否真的要推門進入我睡覺的主臥來個主客會晤。他可能就這樣坐在我客臥的床上思考了許久,然后終于想通了。他痛痛快快地站起身,一把就推開了我酣睡其間的房門。
就這樣,這位午夜來客帶著窗外整個五龍口異質(zhì)的寒涼氣息,摸黑來到了我面前。他貴賓一樣輕顫著伸出的一只手穿透涼絲絲的黑暗,一路摸向我的枕頭,但遺憾的是,枕下挨床頭柜的一邊竟然什么也沒有,他失望地從我的后腦勺邊抽回了若有所失的手,又把這只手舉起來繞過我縮在一床厚棉被里的頭,挨著我的鼻子重新伸向枕頭的另一邊。這次他摸到了枕下的一部諾基亞手機。然后,他并不是靠觸覺,而是靠那只手探探索索的聯(lián)想,感覺到了諾基亞手機邊上的聯(lián)想牌筆記本電腦。這時他讓自己看不見的臉微微地笑了,并讓這種滿意的表情停留了一會,然后在圍著床周走過去并輕輕掩上房門之前,順手夾走了那部存放著我許多初稿的筆記本電腦。
那也是我人生的第一臺筆記本電腦。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編出厚厚一本高中生作文素材書的全部所得換取的這臺電腦,我在它上面第一次看了佟大為的《奮斗》,第一次喜歡上了李小璐,第一次喜滋滋地錄入了數(shù)十萬字符的小說初稿。我夢想有一天,我會帶著這臺筆記本電腦里藏著的小說和詩歌走向南方,以及南方以南更遙遠的世界。
但我才剛剛走到五龍口,這個冬至之夜的游客,只輕輕一夾就夾走了我的世界和夢想。他在夾著我的世界離去之前,一定還在陽臺的竹椅上坐了一會兒,然后搬起那把椅子來到窗前,踩著椅子騎馬一樣翻窗而去。
他走的時候,竟沒有順便反身把窗子給我關(guān)上,任冬至之夜的冷風(fēng)在當時還沒有暖氣供應(yīng)的房間里吹了半夜,直到把我從夢里吹醒。
這讓我至今耿耿于懷。他可能永遠不會考慮,一個單身青年的房間里沒有鐘表,也沒有手表,唯一可以提示時間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被竊走之后,一個剛剛失竊的人在凌晨醒來又不知時間準確行進在哪個刻度上會是多么驚懼。這個連時間感也丟失了的人在驚懼中只得打開床頭柜上一臺塵封的收音機,在無始無終的歡快歌聲之后終于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音樂之聲節(jié)目里的報時。
那是凌晨四點。一列南下的火車呼嘯著以含混而快速行進的聲音碾壓過五龍口的凌晨和一個年輕失竊者脆弱不安的靈魂。
但事實上,這還并不是第一次有不速之客于夜半光臨寒舍。更久之前,游蕩于五龍口的某位夜客在主人缺席的情況下,第一次蒞臨這座剛剛裝修完畢的房子里,法官一樣做了一次預(yù)審。他來的那一夜,這座城市的夜晚正被暴雨猛烈地灌注。那是十三年前的夏天來到人世的雨水,從黃昏一直下到第二日午后仍不停歇的雨水。在那樣的雨水中,客人穿著雨衣翻窗上來,以同樣施咒般的手法扭斷窗戶旋鈕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真的進入一個傳說中的寒舍,家徒四壁,只有一個如果搬起來就無法翻窗落地的老式彩色電視機和一張帶舊床墊的大床。他感覺十分掃興,又有幾分隨著掃興夾雜著到來的無奈與憐惜。但臨走之前,一陣輕微的憤怒與幾近于被侮辱的情緒涌上肺腑,他就下意識地把兩只暴風(fēng)雨中沾惹的泥手在剛剛粉刷完畢的白墻上擦呀擦,直到他感覺已經(jīng)宣告完畢,才悻悻然開了窗,一翻身跳進了暴風(fēng)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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