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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學仁:自傳與公傳:一九五九年(中)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有了錯誤一定要糾正

  

  在我們生活的藍色星球,并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期望同一個世界,都編織同一個夢想。有些國家從混沌走向秩序,從病態(tài)走向健康;
但還有一些國家,從混沌走向更深廣的混沌,從病態(tài)走向更嚴重的病態(tài)。在我看來,那情形好像某種不能控制的疾病一樣,飛快地蔓延,連鎖地反應,已被邪惡的病毒入侵,破壞了整個的免疫系統(tǒng)。

  在1959年的時候,我即使有現(xiàn)在這樣的認知能力,也說不出這樣的比喻,因為那時候地球上的人們還不知道艾滋病(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這個名詞,還沒有這種把整個人體免疫系統(tǒng)都破壞了的疾病。艾滋病毒是在1981年發(fā)現(xiàn)的。而在1959年,只有一位剛果男子,得了一種病,原因不明,不久死了。那時剛果是法屬殖民地,醫(yī)療條件還算不錯,在為他做身體檢查時留下了一份血液樣本,冷藏起來。直到那個世紀的尾聲,科學家們被艾滋病席卷世界的洶涌浪濤動員起來,努力尋找它的源頭,才發(fā)現(xiàn)那位剛果男子,1959年留下的血清中,感染的正是艾滋病毒。

  我的醫(yī)學知識不夠豐富。但如果我對艾滋病毒和跨物種傳播傳染病的了解再多一些,就會描繪出這樣一個場景:在荒僻的非洲大陸,一群又一群土人拿著長矛到森林里捕獵猩猩,其中有人被絕望掙扎的猩猩咬了一口,有人被猩猩的血噴濺到自己的傷處。這樣一來,寄居在大猩猩體液中的SIV (猿免疫缺陷病毒)找到了新的宿主,變異成了HIV(人類免疫缺陷病毒)。

  當然,沉溺于寫作之中的我,更加關(guān)心的,是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怎樣影響到我們的命運。那種在猿類身上的免疫缺陷病毒,并不會對猿類動物造成傷害,為什么對人類會有那么大的影響?那種在猿類身上的免疫缺陷病毒,不過是百萬千萬病毒中很普通的一種,它們原來并不是惡魔,也不是人類的敵人,它們在它們的環(huán)境里快樂又安靜地生存著。不幸的是人類的足跡要寫滿大地、森林、海洋和天空,那些被人類叫做病毒的生物痛失家園,又要延續(xù)種的生存,不得不變異成能夠寄宿在人體的新物種。它們的不幸,變成了人類的不幸。黑死病是那樣,埃博拉是那樣,艾滋和非典也是那樣。

  許多關(guān)心人類環(huán)境與命運的作家,后來都轉(zhuǎn)為對人類自身缺陷的關(guān)心。他們看到,在人的能力還很低的時候,沒有那么虛榮和奢侈,沒有那么殘暴和貪婪,不會為一段象牙殺死一頭大象,不會為一點熊膽殺死一只黑熊。在許多民族的圖騰時代,人們敬畏天地,敬畏自然,與世間萬物和諧相處,這種觀念及其發(fā)展出的巫術(shù)和早期宗教,十分樸素又十分正確。后來呢,人變得虛榮和奢侈,變得殘暴和貪婪。

  就拿我自己來說,虛榮和奢侈、殘暴和貪婪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幾年前的夏季,朋友請我到河邊的一處飯店吃飯,點了一只野生大雁,是從飯店的冰柜里拿出來的,據(jù)老板說他們飯店因為經(jīng)營大雁每年都要被罰3萬元,用大雁做的一道菜價格800元,得賣出許多只大雁才能盈利。至于那大雁,我吃起來并不比雞肉更好吃,想一想應該明白,人類的本事大極了,假如大雁真的比雞肉好吃,早就被人類馴化成家雁了。還有一個冬天我吃到了熊掌,聽說那熊掌來自大興安嶺林區(qū)。在那里,捕獵一只熊的價格是5萬元,捕獵者只帶走熊膽、熊皮和熊掌,別的都不要了。熊掌和大雁的味道,都沒有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我還是忍不住說起過幾次,向別人夸耀它們的味道竟是如何鮮美,F(xiàn)在想來,其中的殘暴和貪婪讓我興奮,其中的虛榮和奢侈讓我滿足,我和殺害熊和大雁的人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我們現(xiàn)在終于可以理解了,為什么在猩猩個體中發(fā)現(xiàn)的猿免疫缺陷病毒(艾滋病毒的前身)并不會對猩猩有任何傷害,為什么人類是惟一可能被此類病毒感染的動物,因為猩猩沒有我們?nèi)祟愋愿裆系娜觞c,沒有我們?nèi)祟愋袨樯系膼毫暋?/p>

  我個人的看法是,艾滋病毒從侵入人類到肆虐猖狂,其實給了我們不算太短的時間,幾乎是一代人從生出娘胎到長大成人的過程。根據(jù)現(xiàn)有的素材來看,從1959年采集到第一份艾滋病毒血樣,到1983年確定艾滋病毒的存在,其間給了我們24年的時間。還有一個更具體的實例,是著名的NBA球星,人們稱之為“魔術(shù)師"的約翰遜。他在1959年出生,那一年世界上有了艾滋病毒,他慢慢長大,到32歲才感染了艾滋病毒。

  而在這一代人的時間里,我們?nèi)祟惖娜秉c和錯誤沒有改正,是我們的免疫系統(tǒng)首先出了問題,艾滋病毒才乘虛而入。當然,我們?nèi)祟惈@得的,不僅是生物界的報復。

  

  世界上最昂貴的一場球賽

  

  有一次,我在一種非常舒暢的心情里讀了《彼得語錄》。彼得是一位世界名人,他用平視的目光看著世界上和他一樣的名人,編選他們精粹的語言。在月色星輝清亮如水的夜晚,讀著《彼得語錄》,我的思維和他們一起散發(fā)著銀河的光華。

  在彼得的目光里,中國的毛澤東是世界名人,但他的話只收錄了一句:用革命的戰(zhàn)爭反對反革命的戰(zhàn)爭。

  毛的這個短句讓我忽然想到,古巴的卡斯特羅也是世界名人。他是世界上僅存的第一代社會主義國家領(lǐng)導人,也是世界上持續(xù)任職時間最長的國家元首之一。他有很多話說得更加精彩,和毛的話可以互相參照來讀。比如毛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ㄋ固亓_說:革命不是玫瑰花床,革命是未來與過去之間的斗爭。

  相比之下誰說得好呢?

  這兩位革命領(lǐng)袖說得一樣好,都是針對自己國民的口味說的,所以都具有實際意義。

  毛所在的國家是數(shù)億人口的農(nóng)業(yè)大國,吃飽肚子從來是個大問題,要面子請客吃飯是個更大的問題。卡斯特羅所在的國家是個一千二百萬人口(現(xiàn)在的數(shù)字)的島國,吃飯的壓力很小,沖動和浪漫才是個大問題——古巴曾經(jīng)是西班牙經(jīng)營了幾百年的殖民地,古巴人的沖動和西班牙人的浪漫,早就粘合在他們的面孔之上。如果卡斯特羅不說革命不是玫瑰花床,古巴人肯定會把革命當作玫瑰花床。

  至于卡斯特羅說革命是過去和未來的斗爭,而不是說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是因為說這話的時候是1959年,他對古巴半個世紀的牢固統(tǒng)治才剛剛開始。那時候的他,還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呢,僅僅是一位戰(zhàn)爭英雄,一位運動健將,一位民族主義者,一位天主教徒,一位演說家,一位情人。

  我在拍攝于1959年的一張老照片上,看到卡斯特羅乘坐公共汽車前往廣場演講的情形。我看到路邊的古巴人,臉上的興奮中有一分面對歷史的迷茫。他們怎么能不迷茫呢?古巴與美國僅僅隔著一道佛羅里達海峽,卻無法得到安穩(wěn)富庶的美國生活。美國在1898年已經(jīng)強大起來,打勝了一場把西班牙殖民者趕出菲律賓、古巴等國家的美西戰(zhàn)爭。于是古巴有了1902年的獨立,有了自己的民主憲法,有了第一位總統(tǒng)。讓古巴人很迷茫的是,那總統(tǒng)誰都想當,誰都能當,所以就一次次發(fā)生政變,一次次更換總統(tǒng)。

  卡斯特羅的前任是巴蒂斯塔,一個看來比較儒雅的人。雖然他的政權(quán)被當作獨裁政權(quán),但那種獨裁已經(jīng)是相當溫和。我們讀到的文字說他殺害了約兩萬人,不過并沒有舉證。他趕走前一位總統(tǒng)并沒有費一槍一彈,在哪里殺的兩萬人呢?他連卡斯特羅都不肯殺,還會殺誰呢?卡斯特羅原本同他一個陣線,沒有當上總統(tǒng)就反目成仇,辦了公開反政府的報刊和廣播電臺,政府也不去查封;
卡斯特羅組織武裝暴動失敗后被捕,可以聘請律師,可以在法庭上發(fā)表長篇演講,可以接見記者發(fā)表反政府講話,可以閱讀數(shù)百種圖書,可以寫文章拿出去發(fā)表,還可以在監(jiān)獄繼續(xù)指揮反政府運動。即使這樣,巴蒂斯塔總統(tǒng)還親自去監(jiān)獄探訪卡斯特羅,并在他仍然堅持反政府立場的情況下,判刑兩年就給予特赦釋放。推翻巴蒂斯塔這樣的“獨裁暴君”的革命,對于民眾的幸福生活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我在1959年的老照片上讀出了古巴人臉上的迷茫:他們不是擁護革命,僅僅是喜歡革命的沖動和浪漫、喧鬧和快感。

  從地圖上看,面積有三個臺灣島大的古巴,像一條游動的魚,正在墨西哥灣里掙扎。位于古巴西北的首都哈瓦那,差不多就在魚眼的位置。那座城市曾是布滿西班牙精美建筑的歷史名城。1959年的廣場上,一個古巴人爬到高高的電燈桿頂上坐著,為的是聽卡斯特羅那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自我亢奮的演說。在涼爽的海風里,他的演說可以持續(xù)七八個小時,從上午一直到夕陽西下。受他的情緒煽動,被他的言辭激勵,廣場上的古巴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位目光如電、魅力四射的大胡子領(lǐng)袖,竟然是古巴革命的終結(jié)者。

  我翻開一本1976年中國出版的《世界地圖集》,看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古巴人口是八百五十五萬。我不知道1959年卡斯特羅開始掌權(quán)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但他掌權(quán)以后無限量地驅(qū)趕對他的政權(quán)不滿意的人(古巴人在民主體制下生活過幾十年,養(yǎng)成了對不是民選的總統(tǒng)不買賬的性格),流亡到美國的人就有三百多萬。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說到了這件事,接著又說:“美國不得不以每年批準兩萬古巴逃亡者進入美國為條件,換取卡斯特羅取消無限量驅(qū)趕的政策。”

  現(xiàn)在想來,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卡斯特羅在上臺一個多月以后,就前往美國訪問,希望得到美國的支持,艾森豪威爾竟然以和別人約好了打高爾夫球的借口避而不見。在林肯紀念堂里,33歲的卡斯特羅摘下軍帽,仰望著他崇敬的林肯塑像,心里有了對艾森豪威爾和現(xiàn)行美國政治的輕視;貒院,一首歌頌卡斯特羅的古巴歌曲《美麗的哈瓦那》就輕聲細語地唱著“我決心當一個小民兵,保衛(wèi)新古巴,假如美國強盜他再敢來,一定要消滅他”。接下來,他自稱馬列分子,宣布古巴走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道路,國有化了美國在古巴約8.6億美元的財產(chǎn),征用了美國在古巴的所有銀行和企業(yè)。而在此之前,美國資本控制了古巴公用事業(yè)的80%、采礦業(yè)的90%、牧場的90%、石油工業(yè)的幾乎100%、公用鐵路的50%、制糖業(yè)的40%及銀行存款的25%。

  美國吃了大虧,丟了那么多財產(chǎn),還要接受和安置人家驅(qū)逐的人口,并且在一些年后,還要允許那幾百萬古巴裔美國人把他們在美國的收入寄回故鄉(xiāng)。

  艾森豪威爾的那場高爾夫球,真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一場球賽。

  

  沒有文學作者,哪有文學大師

  

  有作家型的學者,也有學者型的作家,當然也有單純的作家和學者。最近我才想到,他們都不會回避歷史,好的學者,作用在于正確地說出和分析歷史,而好的作家,作用在于正確地描述和感悟歷史。在我的一廂情愿里,不想做好學者,只想做好作家。

  我常常犯一廂情愿的毛病。我知道,在并不適合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升華為好的作家,比從恐龍蛋化石里孵出生命還要困難。我還知道,在1959年的時候,想做一個好的作家,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比如南美洲,也比在中國容易多了。為什么想到南美洲呢,就因為我在前面剛剛描述了古巴的卡斯特羅,有了積極投入的心理慣性,情緒上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

  在注意到古巴革命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對于那個面積只有三個臺灣大的古巴島國,很多人甚至說不準它屬于北美還是南美;
對于那個靠反政府武裝斗爭上臺的卡斯特羅,甚至連自己都不能確定是資本主義者還是社會主義者?墒,西方和東方都投入了出乎意料的關(guān)注,讓這世界沸沸揚揚,仿佛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

  回到1959年4月,卡斯特羅訪問北美的時候,美國的紐約時報、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對他熱情追捧,以至于在他所到之處,都有人高聲呼喊“卡斯特羅萬歲”。這種強大的聲浪,很快就抵達歐美的知識界和文學界。我尊重的一位大牌作家,法國的薩特訪問古巴以后,看到那些西班牙人留下的精美建筑和美國人留下的先進機器,也看到古巴人改朝換代激發(fā)的熱情,贊揚古巴革命是“直接民主”,是一場“真正的”革命。我特別尊重的另一位大牌作家,美國的諾曼•梅勒,竟然激動地歡呼起來:“菲德爾•卡斯特羅,我向整個紐約城宣布,你讓所有那些在這個國家孤獨無助的人感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英雄。”

  他們是從哪里看到的“民主”和“英雄”呢,是從自己的內(nèi)心看到的。他們從內(nèi)心里渴望人類的進步,渴望民主,渴望英雄。他們看到革命后的古巴對文化極其重視,專門設立“美洲之家”機構(gòu)及同名雜志,屢屢舉辦會議和文學獎,把哈瓦那變成文化革命風云聚會的天空。那時候,南美洲的優(yōu)秀小說家們,阿根廷的科塔薩爾、墨西哥的富恩特斯、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和秘魯?shù)穆运_(日后美洲“文學爆炸”的四大人物),全都熱情支持古巴的文學建設。還有聶魯達,還有阿斯圖里亞斯、帕斯、何塞•多諾索等更多的南美作家,紛紛聚攏在“美洲之家”的旗幟下?ㄋ固亓_“革命就是藝術(shù)”的概念,融入了他們年輕的熱情,鼓舞他們寫出了有著革命鋒芒的藝術(shù)作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說的是有著革命鋒芒的藝術(shù)作品,不僅有著革命鋒芒,而且必須是藝術(shù)作品。我買過他們作品的中譯本,放在我的書架上,有的認真讀了,有的只讀了一半,確實都還不錯。比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以南美人的神秘感知方式和魔幻文化特征,寫了一個小鎮(zhèn)一個家族的情境和生態(tài)。書中有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看完了也就被我忘記了,那個細節(jié)是馬貢多小鎮(zhèn)的許多年輕人上街游行,一陣刺耳的槍炮聲音之后他們都失蹤了,幾天后有人擺了很多的七八成新的鞋子出賣。后來我所在的北方城市,新翻修的火車站前,也有人擺了很多的七八成新的鞋子出賣,一下子觸動了我對《百年孤獨》的記憶,也觸動了我對許多年輕人命運的悲嘆,在此前不久的一場變革里,他們下落不明。

  在極為特殊的時候,小說家有沒有起碼的良知,有沒有最低的勇氣,是他們應不應該寫小說的關(guān)鍵。這可能與對他們的道德要求無關(guān),但與對他們的人格要求有關(guān)。這叫我想起幾十年前,我和那一代中國少年讀過的小說,曾怎樣深深影響到我們的心靈。我們都讀過《紅巖》《紅日》《紅旗譜》《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它們大都是1959年出版的——那一年為了慶祝建國十周年,出了一大批長篇小說。

  在1959年那批小說和前后幾十年的小說里,集中體現(xiàn)了政治對文學的戰(zhàn)勝,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的命運。在沒有電腦電視、又很少看到電影的年月,那些小說在我和那一代中國少年中互相傳看,看到最后缺皮少頁,仍然被我們當作寶貝。那些小說與報紙和廣播一起,讓我們學會仇恨,學會斗爭,學會沖動和激情(那種邪惡的沖動和激情,最終在文化大革命中爆發(fā),把整個民族拖入浩劫)。那些小說以及同時代的其它文學樣式,說穿了不過是一種裹著文學外衣的政治用品。而那些文學家們,比起南美洲的作家們,他們雖然同樣為革命斗爭所鼓動,但是在道德和人格上,有他們自己難以理解的巨大差距。

  就在幾天前,因為有人說中國的巴金等前輩作家文筆不好,又引起網(wǎng)絡上的一片爭吵,好像說他們文筆不好的人,對文學大師是怎樣失禮和褻瀆。其實真不是褻瀆,那只是許多事實中的一部分而已。在那幾十年(1949年到1979年)的中國,找不出幾位真正的文學作者,又怎能出現(xiàn)文學大師?巴金值得我們尊敬,是因為那些撈取政治資本的偽文學,他寫得不多。在那些年代,他已經(jīng)有了很高的位置,是中國政治客廳里最顯赫的一只花瓶,明亮溫潤,光可鑒人。

  

  這個世界是一間牢房

  

  閑來無事,隨便找些東西閱讀,有一首詩歌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且把我拉回到那個遙遠的年代。

  一望無際的祖國大地,錦繡如畫的林野山河。

  五星紅旗處處飄展,萬戶千家喜笑高歌。

  我們熱情歌唱,歌唱共產(chǎn)黨,歌唱毛主席。

  有了你們的正確領(lǐng)導,才有幸福快樂的新中國。

  在那個年代,同樣內(nèi)容的頌詩太多了,但都沒有這一首景象開闊,層次分明,文字通暢,語法正確。其實更吸引我的,還是這首頌詩的作者,愛新覺羅•溥儀,中國最后一位皇帝。換句話說,詩歌的獨特之處,是前一朝代的君王,在間隔了另一個朝代之后,再為新的一代領(lǐng)導者大唱頌歌。

  這種熱情就讓人感動。頭腦中出現(xiàn)這首詩歌的時候,溥儀正在一列南行的火車里來回走動,興奮的樣子像一個少年。溥儀知道,中國的幾千年朝代革命,每一位開國皇帝都極其風光,每一位亡國皇帝都極其悲涼。革命,就是革除性命,如同革除稗草。他想得起來的那些亡國皇帝,大都以頭顱作為新朝代的祭品——能夠活下來為新朝皇帝大唱頌歌,實在是太奢侈的想法。

  他,有三次特殊的機會,占據(jù)了中國最后一位皇帝的編制。一是在1908年他剛剛?cè)龤q,從他的家族繼承了滿清皇位。三年以后,廣東起義迫使他退位,但新建的共和體制頗有君主立憲的味道,至少保留了對皇室的優(yōu)待。二是在1917年他十二歲,有個叫張勛的辮子黨聯(lián)合了康有為的;庶h,宣布溥儀復辟,又讓他做了十二天身不由己的皇帝。再過幾年以后,他被趕出了紫禁城皇宮。三是1934年他29歲,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本來想去歐洲留學,沒想到去了中國東北,做了十多年有名無實的大滿洲帝國的皇上。

  在他第三次坐上龍椅的1934年3月,他成為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那是一幅由肖像畫家精心繪制的彩色肖像,溥儀身著黃色龍袍,手持如意,頭頂寶石皇冠,身后是七彩光芒。時代周刊記者還報道,溥儀登基的前幾天,“卡車滿載糧食而來分發(fā)給30000個貧困家庭。同時,還向無家可歸者提供住房!

  這大滿洲帝國又被我們叫做偽滿洲國,他去之前已經(jīng)在日本軍人的統(tǒng)治下。雖然那些軍人讓他建了一個獨立的國家,但是國際上承認的不多。當時約有80個獨立國家或政權(quán),承認滿洲國的有23個,其中包括社會主義的蘇聯(lián)。中華民國雖不承認滿洲國的合法性,但在溥儀稱帝一年之后與其建立了通郵、通車、通航及貿(mào)易聯(lián)系。

  一個在日本軍刀下發(fā)抖的國家。一個失去滿清皇室尊嚴的政權(quán),一個被稱為傀儡的君王。在那段年輕的歲月里,戰(zhàn)亂的煙塵到處彌漫,窒息著溥儀的呼吸。

  我以前匆匆瀏覽滿洲帝國的一部分歷史,覺得那很像日本人的殖民國。在建設滿洲國的十多年里,日本投入了大約60%的國力,還計劃將四分之一的人口移民滿洲(實際上已經(jīng)移民一百六十多萬人)。我注意過我的故鄉(xiāng)鞍山的發(fā)展歷程,與日本人有著密切聯(lián)系:1933年,日本拓務省就把鞍山制鐵所轉(zhuǎn)給了由滿鐵株式會社全額持股的昭和制鋼所,并在原有三座高爐的基礎(chǔ)上,擴建了煉鋼設備。到1937年,鞍山制鐵所年產(chǎn)生鐵達到70萬噸,鋼錠58萬噸。也是在那一年,溥儀皇帝頒發(fā)403號敕令,把鞍山設為市級建制。在那一年,我相信日本人一定參與和指導了鞍山的城市建設,并且規(guī)劃的思路還比較清晰,理念也算是先進。比如整個城區(qū)大約四十平方公里,他們把十多平方公里的真山真水留作公園,讓這個以冶鐵為特色的工業(yè)城市具有良好的綠化環(huán)境。那時主要街道兩側(cè)還保留了很寬的空地,為未來的城市發(fā)展準備了空間。

  我爹我媽在十多歲時開始在滿洲國生活,他們結(jié)婚后,我的大哥也出生在滿洲國時期。我聽他們說起那時候的許多事情,給我的印象是他們的生活還比較穩(wěn)定。據(jù)我的猜測,一個原因是山海關(guān)里面的中華民國連年內(nèi)戰(zhàn),民不聊生,敵對的黨派都有軍隊,今天你打勝仗,明天他打勝仗,死亡的士兵都是年輕百姓,承受苦難的都是他們的家庭;
另一個原因是日本人想利用對滿洲國的軍事控制,也利用滿洲國優(yōu)越的工業(yè)資源和巨大的市場資源,獲得長期的經(jīng)濟效益,所以得讓滿洲國的百姓感覺到生活穩(wěn)定,有好的前途。比如,滿洲國對教育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比較重視,前韓國總統(tǒng)樸正熙就畢業(yè)于滿洲國軍官學校。其政治也比較寬松,在書店里甚至能買到馬克思的《資本論》。但對于普通百姓,不管是封建帝制還是民主共和,能吃飽肚子,能掙份工資,也就夠了,所以還有大批的關(guān)內(nèi)百姓,攜兒帶女逃難過來。

  但溥儀并不快樂。他沒有自己的軍事力量。他知道,依靠日本軍人在中國重建大清王朝的夢想,已經(jīng)徹底破滅了,他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帝已經(jīng)毫無意義。這種感覺很不好受,打個比方來說,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皇帝,如果自己知道所謂的新衣根本就不存在,也不會比溥儀的感覺更低沉、更無奈。他只是在受騙的時候沒有穿衣服,而溥儀好像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是一位從來都赤裸著的皇帝。

  我大哥出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45年,溥儀的皇帝夢終于做到頭了。那年秋天,日本軍人向打進滿洲國的蘇聯(lián)軍人投降,溥儀也成了蘇聯(lián)軍隊的俘虜。此后他在蘇聯(lián)當了五年戰(zhàn)俘,又引渡到新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當了九年戰(zhàn)犯。

  他獲得特赦的那一天,是1959年12月4日,這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日子。在那一天之前,溥儀的人生有兩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句是:“我是皇帝,我要復辟!绷硪痪涫牵骸拔沂亲锓福乙脑!蔽蚁,由于有了1959年的特赦,讓他有了此后八年的平民生活,似乎還應該加上一句話:“我是平民,我要小心!

  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或者說,人只能在環(huán)境中生存。小心也好,不小心也好,都只能在別人的支配下生活,這是他無法擺脫的命運。早在1934年3月美國《時代》周刊就說過:“溥儀一生軟弱無助,總是成為這個或那個代理人手中的一個工具!痹谖易x到他寫于1959年12月4日的日記之前,一直想象他被釋放那天的高興心情。實際上我后來在那頁日記中看到的,只是他的平靜,一如他外貌上的波瀾不驚。我忽然想到,溥儀來到人世間,從出生到死去的六十一年時光,無論身邊的環(huán)境怎樣變換,對于他來說,都像是一間牢房。

  

  比雨果的悲慘世界還要悲慘

  

  許多人寫文章喜歡引用名人的話,往往是因為名人的思維比較特殊,有些話說得比較精彩。比如智利作家聶魯達,他對南美洲另一位作家說過:“真是不幸,我們用生命去保衛(wèi)的,是一個我們不能在里面生活的國家。”

  我努力想象著聶魯達,他文學革命的熱情十分高昂,一旦被專制獨裁打敗之后,應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以南美洲人的性格,看問題很直接,有觀點不掩飾。他的神態(tài)應該是有些痛苦又有些釋然。

  如果換成一個亞洲人呢,還會說出他想說的話嗎?

  我想到1959年的彭德懷。

  那年的一個炎炎夏日,彭德懷在參加廬山會議的途中,悶坐在包廂里,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吃飯的時候只是勉強撥拉了幾口。隨從人員問他是不是病了,彭德懷用手指著窗外說:“你看看他們,叫人怎么吃得下去!”這時候火車正?吭谖錆h車站,車窗外的站臺擁擠著許多農(nóng)民。他們衣衫破爛,蓬頭垢面,一個個面帶菜色,有的背著骯臟的行李卷兒,有的懷里抱著瘦弱的孩子;剡^頭來,隨從人員看到彭德懷,這位曾經(jīng)統(tǒng)帥過千軍萬馬的革命元帥,臉上淌下兩行清晰可見的淚水。

  這兩行淚水,在1959年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那時候,新中國建立十年了,所有的報紙廣播和詩歌小說、戲劇電影,都在大肆宣傳十年來的巨變,歌頌國家和人民的富強。

  新中國確實有人過上了富裕的生活。舉例來說,我所在的城市鞍山,只有一個叫臺町的地方是高級住宅,大約三四十幢滿洲國時期建造的兩層洋樓,全部分配給本市級別最高的官員。他們的工資才是工人的幾倍,但他們并不靠那些工資生活,因為他們有政府安排的小汽車,有政府負擔的司機、秘書、保姆等各種服務人員,有政府特供的煙酒和食品。而臺町以外的低級官員和普通百姓,只能實實在在地依靠可憐的工資,維持一種低調(diào)、低微、低賤的生存。那些特權(quán)階層的優(yōu)越生活,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那時候,按照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全面遮蔽和修改了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都是壓迫,都是仇恨,都是造反。為那種意識形態(tài)考慮一下,有些地方確實需要遮蔽和修改,比如歷史上每次改朝換代,都會讓國家休養(yǎng)生息,讓民眾積累財富,如果遇到一段沒有戰(zhàn)爭的和平時期,十年二十年里,國家和民眾就很快富強起來,進入太平盛世。

  但以往的歷史和外面的世界,身為中國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彭德懷不會不知道。他們那一代革命者,是以對人民大眾幸福生活的許諾而贏得支持和勝利的,如果沒有墮落和腐敗,僅僅十年,還不會把那些許諾忘個精光。還有,彭德懷剛剛訪問過世界上一批社會主義國家,一定會看到它們在斯大林死亡和赫魯曉夫執(zhí)政后發(fā)生了很好的變化(不再與人類文明作粗暴和盲目的對抗,那應該是民眾的幸福所在)。所以在1959年的夏日,他看到火車站上貧苦的、擁擠的、哀傷的逃難百姓,良知的淚水就淌了下來。接下來的廬山會議,彭德懷把自己對大躍進的了解和思索寫了出來,交給最高領(lǐng)袖參考和斟酌。沒想到就是這一封信,招致了他的不幸。

  有一段時間,我把中國兩個著名人物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并且感到深深的疑惑,他們在1959年的命運為什么相去甚遠。一個是曾任大滿洲帝國皇帝的溥儀,按照新觀點,是勾結(jié)日本人對中國百姓造成巨大傷害的戰(zhàn)犯,罪行累累,難以饒恕,但就在那一年和許多戰(zhàn)犯一起得到特赦,恢復了人身自由。另一個就是在中國十大元帥排名第二的彭德懷,是平江起義、百團大戰(zhàn)、抗美援朝的卓越領(lǐng)導人,對解放中國人民和支援世界革命都有巨大貢獻,但就在那一年被定為反黨集團的頭子、里通外國的顛覆者,從此以后不僅結(jié)束了政治生涯,還要在失去人身自由十五年后死在監(jiān)獄。我看到的資料里,有他一生惟一的牢騷:“無緣無故地關(guān)了我這么多年,有誰來看過我一次,又有誰找我談過一次話,我槍林彈雨中征戰(zhàn)了一輩子,到如今落得這樣一個下場,蒼天。∧阏娌婚L眼!”

  這就讓人想起決定他們命運沉浮的人,他也是一位名人,他的一句精彩名言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毫無疑問,在需要個人崇拜的1959年,他已從中國革命的最高領(lǐng)袖轉(zhuǎn)化為中國革命的惟一化身,F(xiàn)代中國政治家中,還有誰比他更理智、更精明、更會審時度勢?政治家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朋友。十年以后新政權(quán)已經(jīng)穩(wěn)如泰山,堅如磐石,他的敵人和朋友就發(fā)生了改變:經(jīng)過改造的各類戰(zhàn)犯已經(jīng)沒有威脅,可以放他們走出監(jiān)獄;
敢提意見的黨內(nèi)人物成了最大隱患,必須讓他們閉嘴。

  廬山會議批判彭德懷的斗爭,從中央一直發(fā)展到基層,演變成全國范圍的一場斗爭。有的地方叫“反右傾斗爭”,有的地方叫“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大辯論”,還有的地方叫“整風整社”、“整黨整團” 運動。一場混戰(zhàn)之后,全國有360萬黨員和干部群眾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反社會主義分子”,由“我們的朋友”變成了“我們的敵人”,再不敢提出意見和建議了。

  我看過的一篇文章說,在新中國的政治風云中,1959年是個與1957年同樣重要的年份。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徹底肅清了黨外的不同意見;
1959年以反彭德懷開始的反右傾斗爭,把戰(zhàn)果進一步擴大,徹底肅清了黨內(nèi)的不同意見。在我看來,不管被肅清的意見是不是真正的不同意見,但遭遇了1957年和1959年兩次政治災害之后,可憐的中國和中國人民,再遭遇什么樣的悲劇都已在情理之中。我在許多人的回憶和描述中看到,廬山會議之后的1959年秋天,中國各省市相繼出現(xiàn)餓死人的局面,比雨果描述的悲慘世界還要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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