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忽然想到日本電影《追捕》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時間真快,一九七八年距今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換一句話說,一九七八年出生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或者再換一句話說,目前三十五歲之前的人很少有人能夠?qū)δ莻年代發(fā)生的事情留下什么記憶了。
一九七八年,終于擺脫文化大革命噩夢的中國引進了由日本導演佐藤純彌執(zhí)導的電影《追捕》(日文名:《涉過憤怒的河》,1976) ,在這部電影中,有兩個著名演員得到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人的狂熱喜愛,這就是飾演檢察官杜丘的高倉健和飾演真由美的中野良子。
《追捕》的故事是這樣的:東京檢察官杜丘為人正直,有一天突然被誣告犯有強奸罪,杜丘一面逃避警察的追捕,一面獨自偵察,在山中巧遇遭熊襲擊的牧場主的女兒真由美,二人產(chǎn)生愛情,杜丘在真由美的幫助下突破各種險阻,終于查明誣告人橫路的下落,為了追捕橫路,杜丘裝病冒險進入精神病院。原來杜丘對警方判定某國會議員自殺一案持保留態(tài)度,真兇制藥公司經(jīng)理長崗買通橫路誣告杜丘,以除后患,案情終于大白,長崗被擊斃。
這樣的故事,在今天欣賞過很多歐美大片的中國觀眾心目中遠不能說精彩,但是,就是這樣一部影片,當時在中國竟然引得萬人空巷,有人據(jù)說接連看了二十多場。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這就要說到當時的歷史背景。
到了一九七八年,可憐的十幾億中國人已經(jīng)接連看了十幾年樣板戲,接連看了十幾年僅有的幾部強烈宣傳意識形態(tài)的電影——所謂意識形態(tài)電影,就是把人性掩藏到階級性后面,或者干脆取消人性,丑化人性,極盡所能地使人物成為某種政治概念的符號,對活生生的人做一種脫離人性和人的真情實感的圖解。這方面除了八個樣板戲之外,還有諸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青松嶺》、《創(chuàng)業(yè)》、《火紅的年代》等等一大批讓人甚至連片名也回憶不起來的電影。在這些電影作品里面,人的本質(zhì)表現(xiàn)為“歷史主義”的概念解說,即人的全部存在都服務于某種崇高目標,人的個性、人的情感以及人的獨特心靈,被完全消解在了這個目標之中。嚴格一點兒講,這樣的電影中的人已經(jīng)不是本真意義上的人,他們當然也就不可能打動人和感染人。
在這種情況下,突然有了一部真正從人的角度看人、理解人和表現(xiàn)人的電影,人們難免不激動,這就好比極度饑渴的人突然看到水和面包,難免不瘋狂。人們因為《追捕》而瘋狂,當然有各種各樣的緣由,但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緣由,就是中國人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換句通俗的話講,就是中國人第一次看到了有男人味的男人和有女人味的女人——高倉健飾演的“杜丘”和中野良子飾演的“真由美”;
第一次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第一次看到了人性中有一種東西居然敢于高居于國家利益之上;
第一次看到人性竟然如此美好……用一句極端的話說,中國的女人實際上從那個時候起才知道原來男人竟然如此值得去愛,中國的男人實際上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竟然會如此可愛。
這真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為什么要說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呢?因為那個時候的中國的標準男人已經(jīng)不是男人了,中國的標準女人也已經(jīng)不是女人了,不說作為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電影戲劇作品,即使現(xiàn)實生活當中,這種狀況也比比皆是。
我就曾經(jīng)看到過剃了光頭、身穿綠軍裝的女紅衛(wèi)兵提著打人用的皮帶浩浩蕩蕩從街上走過的情景,據(jù)說這些女紅衛(wèi)兵打起人來,其殘暴程度絕不亞于在集中營施暴的德國納粹。
我所在的中學是男校,我曾經(jīng)親眼看到在批斗會上,一個有很著名的父親(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高干子女)的學生,把滿滿一桶用火堿和特殊原料制成的漿糊兜頭從一位工友的頭上澆灌下去,把老人的整個頭部都燒得像冬瓜一樣腫脹了起來;
折磨還沒有結(jié)束,那些獸性的家伙們后來又給老人整個腫脹的頭顱涂抹上了紫藥水,以至于老人看上去極為嚇人;
再后來,可憐的老人竟然被這群沒有人性的家伙用木棍拄到開水鍋爐下面活活燙死了。
這件事在北京很有影響,但是,我沒有看到那個“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孩子遭受什么懲罰,我更不知道當平民子弟被用革命道理動員去陜北插隊的時候,那個惡棍是不是也去插隊了。我的最合理想象是:這個人沒有去插隊,他不可能也去插隊,他很可能去當了兵,提了干,目前是某省領導或者某國有壟斷企業(yè)負責人。
那么,大眾又怎么樣呢?大眾是不是就有比那個“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高尚一些的道德情懷呢?凡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假話橫行、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人鬼不分的時代,一個人隨時就有可能被揭發(fā)檢舉,隨時有可能成為罪犯,即使在一個家庭當中,也可能因為某種利益算計把你傾訴個人苦悶的信件交給組織,而交信件的那個人很有可能是你的哥、嫂,甚至于你的父母。所以,千萬不要小看“革命”的力量,它的的確確是可以改變?nèi)诵,把人變成惡魔的?
在這樣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當中,突然出現(xiàn)真由美這樣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的女人,看到敢于呵護他喜愛的女人的高倉健,你難道還想象不來它在人們心里引起翻天覆地的那種變化嗎?
可能就是在放映《追捕》的那一年,我還在延安工作,曾經(jīng)陪同總政文工團一個漂亮的年輕女編劇到南泥灣采訪,從一個場部到另一場部去要走很遠的路,路上就說到了《追捕》。讓我至今無法忘記的是那位年輕姑娘談到高倉健時神魂顛倒,她明明白白告訴我,如果生活中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她能夠為他去死。我當時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虧待我們的女人了。反過來從男人的角度說,不也是這樣嗎?
插隊的時候,我曾經(jīng)碰到滿嘴“操你媽的”北京女知青,內(nèi)心那種厭惡簡直無法形容,這樣的女人對于人世間美好的東西不可能產(chǎn)生任何正常的感覺,所有東西經(jīng)過她那變形的心的折射都會失去原來的形狀,這種認識直接地決定了我和這樣的女人的交往狀態(tài)。
我們固然可以把人性弱點歸咎于時代的限制,但是,時代限制人和改造人是需要一個基點的,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子女沒有去欺負看門老頭,大多數(shù)女知青并沒有成天罵“操你媽的”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這樣說并不是為一個時代應當承擔的責任開脫。我們知道,唯物主義的一個基本原理是存在決定意識。在一個精神荒蕪的世界,人的心靈不可能盡是綠洲;
在一個充斥野蠻和欺騙的世界里,美和善良將沒有存身之地。我最近聽到學者痛心疾首我們的社會道德滑落的狀態(tài),好像所有人都在爭著做惡事,都在想方設法讓這個本應當潔凈一些的社會變得污濁……但是,僅僅譴責人夠嗎?
當文學、戲劇、影視作為意識形態(tài)工具和人的生活現(xiàn)實和生活經(jīng)驗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人自然就會學會說謊;
當一個社會不能給普通人溫暖的時候,人自然不能去關愛他人;
當一個社會的價值系統(tǒng)無法與人的本性對接的時候,人自然就會變得虛偽……這里面的道理并不深奧?上У氖,我們從屏幕上、舞臺上聽到和看到的東西仍舊充斥著虛假,大量低俗的東西反倒被縱容,因為這些東西被認為政治上無害,不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真的無害嗎?真的不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嗎?未必!請記住:當所有人都不為這個社會負責的時候,人性不可避免要發(fā)生斷裂和扭曲,專家學者痛惜我們這個社會“非常危險”,說的不是什么別的東西,那是人性斷裂和扭曲必將導致的大災大難!
看一看形形色色愈演愈烈的官場腐敗,看一看每天都在發(fā)生的權(quán)力對于權(quán)利的褫奪,再想一想下崗工人、貧困人口生活無著的慘境,你自然就會感慨我們的社會處在多么尖銳的不和諧之中。可是,在這個嚴重時刻,我們的文學藝術在干什么?在強制性的意識形態(tài)管制下,煌煌大者張藝謀尚且在制造遠離現(xiàn)實的“黃金甲”,你又怎么指望更柔弱的肩膀肩負起人性關懷的責任呢?只要社會條件不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我們就仍舊缺少真、善、美,我們就仍將喪失愛的能力,我們甚至會淡忘愛的真諦是同情弱者,是堅定地同假、惡、丑進行斗爭……健全的人性只有在和諧社會中才能夠得到孕育和發(fā)展,在得到這個條件之前,任何美好的愿望都是空想。
因為,有一種力量在驅(qū)使著我們奔向與人性的距離越來越遙遠的地方。
(2006-12-26)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