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公祭狂潮與磕頭政治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從最初的祭孔開始,經過若干年的文化預熱,中國的公祭運動,在2007年度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僅在上半年的短短6個月里,陜西黃陵與河南周口,就與甘肅天水瓜分了伏羲;
浙江紹興、湖北竹山、河北邯鄲、甘肅天水和山西萬榮等地共享了女媧;
陜西黃陵和河南新鄭分食黃帝,河南焦作、湖南炎陵和山西高平肢解炎帝;
湖南寧遠跟山西運城一起撫摸了舜帝。傳說中的帝王亡靈被喚醒了,散發(fā)出陳舊而迷人的香氣。此外,倉頡、孔子、孟子、柳下惠、伍子胥、諸葛亮和徐霞客等文化英雄,也受到了熱烈的追穰。
大規(guī)模的行政公祭,不僅動員了民族國家的神話譜系,也點燃視覺造型的沖動,并導致新一輪文化偶像塑造的浪潮。在公祭和造像之間,出現(xiàn)了密切的空間互動。2006年,所謂的“孔子標準像”被刻意制訂,開了視覺壟斷的先河;
2007年,長達21公里的“華夏第一祖龍”,在河南新鄭被轟轟烈烈地打造起來,而高達近40米的劉邦銅像,則在河南商丘崇高現(xiàn)身。它們是偶像重塑的最新范例,盡管最終都因破壞生態(tài)或耗資巨大而被叫停,但卻從長度與高度上,全面展示了官員與鄉(xiāng)紳的雄才大略。此外,圣壇、寺廟、廣場之類的祭祀性建筑,也在緊鑼密鼓的營造之中。地方諸侯的“文化激情”,照亮了那些黃昏的偶像。
在狂亂無序的磕頭運動中,民族神和文化先知,被輪番送上豪華的祭臺,接受地方百官的大禮。而主辦者的真正用意,卻并不在于“建構文化凝聚力”和“打造精神圖騰”,而是指望藉此驅動旅游經濟、招納海外投資和炫示行政業(yè)績。這是經濟與政治的親密聯(lián)盟,而文化雖然被打扮得楚楚動人,卻永遠只是一個受利用和奴役的婢妾。
一些國家級貧困縣卷入了這場公祭的狂歡,是因為它們企圖藉此改變“貧困”的現(xiàn)實。公祭成為一種文化賭博,用行政撥款來下注,看能否博取更大的利益。地方官員成為慷慨的政治賭徒,由于投資失敗跟烏紗帽之間沒有邏輯關聯(lián),這種賭博對官員的政治前途是零風險的,而唯一受連累的只能是當?shù)丶{稅人和中央財政,因為他們才是最終的埋單者。文化行動非但沒有為社會繁榮帶來推力,反而由于耗資巨大,把地方經濟拖入了更深的困局,成為財政赤字的惡性根源。
這種財政的分配、使用和監(jiān)察制度的嚴重缺陷,從某個側面滋養(yǎng)了病態(tài)的權力美學。這種權力美學是目前支配中國地方行政的潛規(guī)則。它企圖向世人證明,被財富養(yǎng)肥的行政權力,能夠創(chuàng)造一切經濟-文化奇跡,但這同時也暴露了權力美學的弊端——奢靡鋪張、揮霍無度,好大喜功、過度炫耀歷史身份和財政實力。民脂民膏被涂抹在個人“政績”的頂戴上,令其散發(fā)出華麗眩目的光澤。
返觀中國歷史,公祭(官祭或民祭)就是在公開場合所從事的集體性祭祀活動。受祭者除了“上帝”,還有部落的宗親祖先,他們是傳說中最高的父親(母親),也是天神在大地上的代表(兒女),擁有強大的神性,足以庇佑自己的后裔。祭祀的目標就是祈求祖先(神明)的賜福,尋求降雨、豐收以及擊敗敵人的完滿結局。這是獵人和農耕時代的信念,它的威嚴面容,慰撫了那些倉皇四散的子民。
然而,任何公祭都是建立在大規(guī)模民間私祭的基礎上的。私祭(家祭或族祭)向公祭提供文化偶像、核心價值和宗法邏輯,而公祭則拓展了私祭的權力空間,把私祭對象提升到國家主義的高度。上世紀50年代以來,鄉(xiāng)紳集團和宗法社會被徹底消滅,以宗族為核心的祖先崇拜遭到打壓,以族譜為血緣依據(jù)的私祭大多退出歷史,祖先崇拜的民間根基日益腐爛,而舉行公祭的法理依據(jù)也已蕩然無存。
越過半個世紀的歲月,為推進區(qū)域經濟,地方官員在尚未修復民間私祭的前提下,搶先公祭民族神的亡靈,由此形成了強烈的歷史性反諷。此舉未能復興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反而制造出雙重的邏輯錯亂。主祭者首先要面對意識形態(tài)的錯亂,因為它無法斡旋官員政治信仰跟祖先崇拜之間的價值沖突;
同時,由于缺乏內在的祖先信仰,以及喪失了民間宗法體系的邏輯支撐,公祭只能淪為空洞的政治表演。盡管那些祭典刻意模仿傳統(tǒng)禮儀的樣式,兼具奏樂、擊鼓、鳴鐘(炮)、焚香、獻牲、進酒、誦文,唱歌、樂舞、行禮、謁陵等各種繁縟細節(jié),卻無法喚醒祖先神的靈魂。
在丟失了私祭的宗親價值之后,公祭只能被引向可笑的結局,以致在云南楚雄,一頭170萬年前的元謀猿猴,被盲目的官員奉成了自己的祖神。但人們卻對這則荒謬的消息無動于衷。因為這完全符合當下流行的權力邏輯。
毫無疑問,華夏農業(yè)文明向我們提供了一種低幼狀態(tài)的宗法神學,它長期停棲在“祖先神”崇拜的層面上,指望從那里獲取信仰的能源。導致這種格局的主因,在于儒家出手阻止了亞細亞神學向一神教的進化,強迫它終止在“國—家”人倫圈套里,以便維系皇帝及其文官集團的最高威權。它的“人—神”關系完全由“人—人”關系所替換,以迎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國家倫理!白嫦壬瘛钡倪@種原始特性,就是中國宗法神學的本質。
出現(xiàn)在轉型時期的公祭運動,企圖以祖先神替代原先的意識形態(tài)信仰,但無論其如何改換受祭者的姓氏,它們都是屬于帝王而非平民百姓。這與其說是在尋求市場與意識形態(tài)的曖昧交媾,不如說是在重申舊帝國的政治威權。公祭改變了磕頭的對象,把它從現(xiàn)實權力轉向歷史神話,卻沒有改變精神奴役的本質。公祭,就是公然復辟舊的磕頭政治,把那些腐朽的王權國家主義,強加給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中國民眾。
民族神的存在,有助于輕易地實現(xiàn)身份認同,例如,將自己辨認為“炎黃子孫”,能夠幫助漢人確定自身的種族血統(tǒng)。這種從近代創(chuàng)傷記憶中生長起來的“大漢民族主義”,滿足了文化自戀的需求。但祖先崇拜無法為中國文明的信仰體系提供出路,恰恰相反,它只能為日益萎縮的日常信仰制造價值假象,維系著傾軋和內訌的基本格局。
在海外唐人街,只要面對實際利益沖突和競爭,民族價值就迅速歸零,化為一堆無力的泡沫。中國神學始終沒有走出兒童期的狀態(tài),也就是停留在磕頭型人格的狀態(tài)。中國人的人格分裂在于,當他下跪的時候,他是溫順的羊羔;
而他一旦狂奔起來,卻變成了吞噬同胞的餓狼。一方面高度地民族認同,一方面嚴重地窩里斗,這種古怪荒謬的景象,勾勒出“華夏精神”的可疑輪廓。
在公祭民族神的背后,隱藏著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和大漢主義的三位一體,這是一個復雜和互滲的價值體系,指涉了三種重要的價值元素,它們跟磕頭政治密切相連,卻與我們個人的精神事務毫無干系。它不能確立以個人為本的基本信念,并且轉移了世人對獨立、自由、平等、公正、尊嚴、教養(yǎng)等核心價值的視線,在一個權力美學甚囂塵上的時代,后者才是我們今天最緊迫的使命。大規(guī)?念^無助于上述核心價值的修復,而只能加劇它們的危機狀態(tài)。
公祭的僅有意義,是為地域(行業(yè))文化復活提供了新的契機。一方面是國家身份認同,一方面是地區(qū)身份認同,這兩者混合起來,散發(fā)出令人迷惑的混亂氣息,卻預示著某種局域文明覺醒的趨勢。無錫公祭地方始祖泰伯,以及景德鎮(zhèn)公祭“瓷業(yè)三圣”,白酒行業(yè)公祭杜康,都是這方面的例子。在飽經長期的文化集權之后,地域(鄉(xiāng)里)和行業(yè)文明大多已經湮滅,卻在狂亂的磕頭聲里重新浮出水面。歷史記憶開始運轉,修復著殘缺不全的地方志與行業(yè)志,由此打開了重建華夏文明多元化格局的道路。在遍及整個中國的公祭狂潮中,這是唯一值得鼓掌的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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