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造成的危害，已經(jīng)有目共睹，在這里，我主要想講一講這“兩化”對學生的戕害。

　　改革開放后，中國的大學教育，從蘇式的專才模式向比較現(xiàn)代的通才教育模式轉(zhuǎn)型，從教材、教法、培養(yǎng)模式諸方面，面臨改革的巨大壓力。一方面要接受新東西，另一方面要結合中國國情加以試驗，摸索自己的道路。在多年封閉加上“文革”破壞之后，應該說局面相當困難。經(jīng)過各方努力，中國的高等教育，在學術轉(zhuǎn)型和教學方式變革方面出現(xiàn)了一些好的苗頭，有了初步與國際學界接軌的跡象。然而，恰在這個轉(zhuǎn)型的關鍵時刻，教育行政管理部門高調(diào)介入大學事務，投入了大量政府資金，并空前強化行政控制，在數(shù)字化管理的名目下，高校被迅速拖入了評審學術、數(shù)字學術和大學結構“衙門化”的泥潭。各高校大量貸款，大幅度提高學費，開始“大躍進”。學生由于處在“衙門”結構的最底層，受到的荼毒最烈。

　　首先，學生成了“搖錢樹”，而且是人人都可以去搖的“搖錢樹”。按道理，既然學生交了高額的學費，學校里的一切服務就不應該再收費。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高校里凡是涉及學生的事務，原本不收費的，現(xiàn)在都要收費了；
原本收得少的，現(xiàn)在加倍了。一個成本不足2元的校園卡，能收到50元。補考要收費，有的學校嫌收得少，干脆取消補考，強令考試不合格的學生重修，交高額重修費。由國家下?lián)艿膶W生實習費、論文打印費等，能拖就拖，能減就減，能賴就賴。連學校的后勤部門也向?qū)W生伸手，要電費、水費、衛(wèi)生費。學校食堂享受國家免稅待遇，服務質(zhì)量卻每況愈下，飯菜的質(zhì)低價高趨勢勢不可擋。

　　其次，學生成了廉價甚至免費的勞動力。學校的管理人員和老師，可以隨意支使學生干這個干那個，甚至幫老師做家務（真正出于自愿的不算）。帶研究生的教授們，紛紛把自己的博士和碩士生當成勞工，為自己做課題，從老師變成了老板。工科課題費高，還能付點微薄酬金，人文學科則往往分文不給，免費盡義務。很多教授從社會上以市場化的價格拉來動輒上千萬的大課題，全讓學生干，自己安享99％以上的課題費，以及相關的榮譽和知識產(chǎn)權。學生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能干的學生和不能干的學生都畢不了業(yè)。不能干的，老板不喜歡，自然畢不了業(yè)；
能干的，老板喜歡，輕易不能放走，也畢不了業(yè)。

　　其三，學生被培養(yǎng)成奴才或者憤青。人的大學生涯，本是求知欲特別旺盛，自主意識形成的過程，也是產(chǎn)生各種歧見、異見，形成不良習行的時期。加之一代代獨生子女的登臺，而他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中小學教育多少有點變形，心理不健康學生的比例大有增加的趨勢，這更加重了大學教育的負擔，需要學校加倍努力，小心應付才是。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由于大學“衙門化”過程中，官場文化大面積深度復制，在教師變成學官下屬的同時，學生則成了下屬的下屬，奴才的奴才。學校的各種管理越來越嚴格細致，但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讓學生聽話。說得對要聽，說得不對也要聽，還不給學生任何解釋；
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從來沒有想過給學生哪怕一丁點自治的機會。在這種高壓下，學生的心理問題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嚴重，聽話的變成了奴才，不聽話的變成了憤青。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由于“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的高調(diào)推行，使得教師素質(zhì)急劇惡化。只有聽話、自甘做奴才的教師，才能得到正面的激勵，分到領導剩下的一杯羹，而真正做學問的、堅守人格的教師，不是被迫離開，就是被邊緣化，因此，教師的個人操守和職業(yè)道德，越來越劣質(zhì)化。原本懷著崇敬心情進入大學殿堂的學子們突然發(fā)現(xiàn)，有著各種耀人頭銜的一些老師，居然是這樣的貨色：漁利漁色，貪污腐敗，侵占學生的成果，公開造假甚至剽竊。他們心中原本尚存的一點具有正面價值的東西迅速崩解，人格遭扭曲，心靈被玷污，本來純潔的孩子，很快就會變得道德淪喪，沒有責任心，什么都無所謂。

　　教師的身教靠不住，言教也大有問題。在教育行政部門數(shù)字化管理的目標體系面前，教師只能為完成數(shù)字而掙扎，或者取巧造假；
教學認真的教師，得不到正面的激勵，反而面臨下崗、轉(zhuǎn)崗的威脅。整個學校最為馬虎和將就的部分，就是教學。盡管教育部三令五申，教授必須給本科生上課，但由于考核指標重科研輕教學，到目前為止，沒有多少人把教育部的話當真。事實上，教學越來越被教師視為可有可無的雞肋，教師隨便缺課、請研究生代課，即使上課，也信口侃山，隨意對付。學校沒有精力也不鼓勵教師改善教學、變革教學方法、優(yōu)化教材。教材的編寫變成了部分教師評職稱連帶斂財?shù)臋C會；
教學方法的改革，僅僅蝸居在師范大學狹小的領域，其他學�；�本上無人操這個心。文科的學生不知道如何查資料，不懂得怎樣檢索信息，更不知道如何分析信息、歸納整理。強調(diào)動手能力的工科教學，實習部分往往被減了又減，甚至變成紙上談兵。都說大學生就業(yè)難，但目前大學生的培養(yǎng)，基本上沒有脫離文憑教育的范疇，這樣的學生，如何適應社會和市場的需要？

　　當然，我所說的雖然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但在各個學校的表現(xiàn)形式和惡化的深度是不同的，對于某些學校而言，還保存有一點傳統(tǒng)，惡化的速度還不那么快，人們似乎還能忍受。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條件怎樣，傳統(tǒng)有無，“學術行政化”和“大學衙門化”的趨勢都在加速，今天比昨天糟，明天可能比今天更糟。

　�。ㄗ髡呦抵袊�人民大學教授、博導）

　　原載《同舟共進》2007年第5期，天益受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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