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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回憶在匹茲堡大學陪讀的王小波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聽到王小波都逝世十周年了,我感到非常驚訝——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讓人恐怖。對于一個死去的人,十年或許不是很長的時間,但對于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來說,十年的流逝真的很讓人緊張。

  我記得1997年4月11日,他去世的當天,曾有記者打電話來采訪我。當時,一方面我很悲傷,另一方面,也覺得并不反常。我首先的反應就是,他的早逝跟他無節(jié)制的抽煙可能有莫大關系。

  

  我和王小波的相識

  

  我跟王小波認識,說起來非常巧合。1984年8月29日,我離開北京去美國匹茲堡大學念書。到匹茲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

  匹茲堡大學所在的小鎮(zhèn)還有好幾所大學,學生很多,租房的價位很高。幸好出國之前有人對我說,我所在的工作單位——社科院馬列所有個同事叫李銀河,正好也在匹茲堡,說她在那里已有一年了,可以讓她幫我找房子。

  雖然同在一個研究所,但是我并不認識李銀河,只是互相之間聽說過名字。后來,李銀河給我找了個小閣樓。我的小房子是326號,她住的是318號,彼此隔得很近。

  不久后,李銀河請我去她家吃飯,一推開門,我就看到一個又高又黑的人。李銀河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叫王小波!背燥埖臅r候,王小波問我是幾號來的,又問我是從哪里來,我說我是多少號從北京來的。他一聽,立即問:“唉嘿,你是坐哪個航班?”我告訴他我搭乘的航班班次。——原來,我們是同一天坐同一架飛機去的美國。

  王小波很健談,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有點陰陽怪氣,像講相聲,語言的描述能力很強。吃飯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就是不停地抽煙。而李銀河則很清瘦,看上去就像個女才子。她不太講話,老是在房間里跑來跑去的。出國之前,李銀河的一個朋友曾跟我描述過她,讓我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個才女,還以為她一定是言詞飛揚的人,結果卻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言詞很收斂的人。

  就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我認識了王小波。

  

  用人尿腌鴨蛋

  

  在我呆在匹茲堡大學的那段時間里,由于是鄰居,所以我們是早不見晚見。匹茲堡的房子一般只有兩層,最上面就是最便宜的小閣樓。小閣樓里除了我,還住著上海去的小湯。在我們住之前,原先是一個學作曲的湖南人譚盾住在那里。他在匹茲堡呆了不到一年,就去了耶魯大學。等到我后來去了哈佛,大家都傳開了,說那個小閣樓的風水很好。

  有時我也把王小波夫婦請到我們住的樓上來,一來二往,大家都熟了。在這幫留學生中,王小波比我們大,他不允許我們喊他“小波”,于是我們就喊他“老波”、“王老波”。

  我們聊天的時候,就是喝喝啤酒,啃啃雞腿——因為雞腿很便宜,美國人不吃這種含膽固醇很高的食物。

  除了啃雞腿外,我們還吃雞內臟。小湯在餐館里打工,美國人不怎么吃雞肝什么的,他每次下班就帶回來,我們吃得很開心。后來帶回來的太多了,我們還把它腌起來。

  美國人也不喜歡吃鴨蛋,因為很腥。我們住所旁邊的公園里有很多野鴨,有時下了上百個蛋都沒人要。我們撿回來,吃不完后,就想辦法把它們腌起來。王小波是用鹽水把鴨蛋泡起來,這樣味道并不好。我靈機一動,想起我們安徽農村腌鴨蛋的經驗:用牛拉的尿拌黃土來腌,吃起來會特別香。在匹茲堡這個鋼鐵之城,黃土不好找,牛尿就更不好找了。我后來又想了個辦法——自己尿尿。這樣腌出來的效果還不錯。我們送給王小波去吃,他問我是怎么做出來的,我告訴他是怎么回事,他一聽就破口大罵,以為我們是在耍弄他。我說我們自己也吃啊,他才稍稍息怒。

  

  王小波曾經抽過大煙

  

  從經濟狀況來講,在當時的留學生中,我算是比較富裕的了。我去的時候,是拿的匹茲堡大學最高獎學金——校長獎學金,不僅學費全免,而且每個月還有八百多美元的生活費,但是王小波就不同了,他是以陪讀的身份來美國的。別人都是丈夫先出去,妻子去陪讀,他是反過來了,所以我們常常拿這個找他尋開心,挖苦他,說他是“隨軍家屬”。

  我曾問過王小波,為何煙癮會那么大。他說當年下放云南,生活很苦,也很想家,更不知道以后自己有沒有前途,所以內心是非常痛苦的。在那種情況下,他跟著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農民,抽過不少大煙。他的煙癮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yǎng)的。他說現(xiàn)在一天抽兩包,是因為美國的煙比較清淡,抽得不過癮。

  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在寫小說,有次去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窗都關得死死的,一開門,從門里透出來的煙味就把我嗆得倒退三步。

  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總是罵罵咧咧的,罵美國佬。他外語非常不好,我當時也是非常之差,那也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我在班上,因為語言不好,經常被美國的同學嘲弄,所以對于他的處境,我深有同感。另外,他去打工,幫人洗盤子,還沒兩天,就不干了。我問他為什么不干了,他不吭聲。后來李銀河告訴了我實情:老板說他懶,他就把老板炒了。他那時剛從國內出去,對資本家很仇恨,適應不了美國的勞資關系。

  我非常佩服李銀河。那時她既要讀博士,又要做助教,還要到餐館打工。在美國讀博士是非常累的,這一點我也深有體會。從她那時的情況來說,真可謂是賢惠,而王小波則像個大爺。后來,當我在美國《世界日報》上看到,他得了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大獎時,才知道他在寫小說。

  

  “哪個碰我哪個死”

  

  1985年,我離開匹茲堡大學,要轉學去哈佛。對于我要放棄在匹茲堡高額的獎學金和便宜的生活,去往物價高昂的波士頓,王小波頗不以為然。他說,你除非是想留在美國,不然不需要拿一個好文憑。你回到中國,誰又管你是哈佛畢業(yè)的還是匹茲堡畢業(yè)的呢?他要我實惠一點,好好考慮清楚。

  我還是決定去哈佛。走的時候,李銀河、王小波好好地請我吃了一頓,飯桌上還出現(xiàn)了牛肉,那比起雞腿來可是要貴很多。我把在匹茲堡喝酒后留下的七八十個酒瓶子都留給了他們,以做紀念。我想,這些酒瓶子可能早被他們扔了。

  王小波是個講義氣的人,他堅持要送我去匹茲堡的汽車站。之前不久,他買了輛舊車,那是一輛老式的雙排座福特,又長又大,而且有棱角,像個坦克。他的駕車技術很差,我不敢讓他送。王小波說:“沒事,老子這輛車,哪個敢碰我,哪個碰我哪個死。”他跟小湯一起送我,一路上慢悠悠地走了幾十分鐘,中間還熄了一次火。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回國后惟一一次通電話

  

  1993年,我出國十年后第一次回國到北京,我給王小波打電話。我對他喊:“喂,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請我再說一遍。我對著電話那頭大喊了一聲“老波!”他“哈”了一聲,說:“聽說你小子找到資本主義世界最有錢的教職了?!”

  我1992年從哈佛畢業(yè),從美國回到香港科技大學教書。在那時,香港科技大學的薪水確實是世界上最好的之一了。王小波要我請客,我答應了,但后來我回安徽老家去了,酒也沒有喝成——那也是我從美國回來后惟一一次跟他通過電話。

  

  【丁學良口述,黃驚濤整理,未經本人審閱,原載名牌雜志社《mangazine·精英》(廣州),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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